第一百零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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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 不走嗎?”

徒弟揹著個巨大書包,站在門口看著仍舊躺在沙發上的李龜龜,呆頭呆腦。

李龜龜:“?”

他疑惑問:“去哪?”

徒弟指了指他的手機:“不是有人找師父出去幹活?桃木劍黃符招魂幡我都準備好了, 師父你怎麼還不穿衣服?”

李龜龜:“…………”

他無語長嘆一口氣,將自己摔回沙發裡。他算是明白了, 自己這個徒弟, 就是來克他的。

把徒弟罵走之後,本來的睡意也消失一空, 他在沙發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想的還是之前同行騙子說的鬼上身。

經歷過殯儀館危機後, 雖然已經脫離危險重返正常社會,但李龜龜還是無法徹底放鬆下來,是和周圍平和環境格格不入的謹慎警惕, 草木皆兵。

沒有自己親自處理的事情,他總是覺得不踏實。

李龜龜努力讓自己聲音聽上去正常, 沒那麼失禮:“怎麼樣,最近生意還不錯?上次你問的那件事, 祈老闆幫你搞定了嗎?”

沒有結束通話的電話另一邊,不緊不慢的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

在從未有過人類的原初海面上,他是唯一的孤島。孤立無援的恐懼。

整整兩個小時的時間,他一直聽著那莫名其妙的咀嚼聲,無知無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徒弟端著早餐,憨憨的問:“師父你生我氣連早餐都不吃了嗎?”

像野貓咬斷骨頭筋肉,牙齒咀嚼。

李龜龜的思維像是被黑暗冷水凍得僵硬,失去繼續轉動的能力。他下意識看向徒弟,又看了看自己……他的手裡,還握著手機。

“師父?師父!”

李龜龜肢體本能踹過去:“滾!”

恍若未聞。

不仔細去聽,都會誤以為那是電流聲。

徒弟的存在像是冰冷鋼鐵原始叢林中唯一的人間煙火氣,將他拖拽回來,剛剛幾乎被溺斃於黑暗的恐懼,也慢慢消散。

直到有人搖晃他。

只是在漫長得令人心悸的沉默後, 忽然響起“嘎吱, 嘎吱……”細微的咀嚼聲。

讓人不由得懷疑,如果沒有來自外力的打斷,是否會一直在這裡呆愣像中邪了一樣枯坐,直到死亡。

可無端的,李龜龜卻忽然有種重回殯儀館的錯覺。似乎他還站在空無一人的殯儀館大廳裡,四下望去皆是黑暗。

同行的電話打不通,只剩莫名其妙的咀嚼聲,那祈行夜總不會出事吧?要是真有什麼,他一定會告訴自己。

李龜龜恍然,低頭一看聊天時長,還真是。

電話很快被接通。

他自己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連帶著李龜龜的心臟也空落落的向下落,無窮無盡。

可對方並沒有回答。

徒弟:“?”

恐懼的情緒像海水,逐漸盪漾而起,將他淹沒,令他窒息,向死亡墜落。

李龜龜莫名就這樣相信著:如果有誰一定能知道真相,那就只有祈行夜了。

尤其是在他很清楚自己那個同行其實並沒有真本事的情況下。

像微風順著手機聽筒吹過來, 拂過耳朵上細微的絨毛,令人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的恐怖。

“師父,你和物件聊天吶?”

他以為自己只發呆了幾秒鐘,徒弟卻說,他整個早晨都在對著電話發呆出神,自己叫他都沒有反應。

思來想去,他還是給自己那個同行打了個電話, 想要問問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了。

“咳, 睡,睡覺呢?還沒起來?”

李龜龜猛地回神,渙散的瞳孔重新聚焦,驚魂未定的看向聲源。

像電話線的底噪。

還被踹了。委屈,但不敢說。

這樣的想法讓李龜龜出了一身冷汗,他趕緊給祈行夜打電話,想要問問這件事。

但是祈行夜的電話也一直都沒有人接聽,只剩“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然後自動結束通話。

長長的爪子卻撓過玻璃,聲音刺耳。

嚇得李龜龜一激靈,在徒弟好奇伸頭看過來的瞬間,果斷結束通話了電話。

徒弟:“要不然我怎麼會以為師父你在和物件聊天。”

但並沒有人說話,只有不急不緩, 平和的呼吸聲。

他給祈行夜發了訊息,卻沒辦法再繼續等下去,趕忙穿了衣服叫上徒弟,一瘸一拐的往同行家去了。

“師父,你不是不出門嗎?”

徒弟亦步亦趨跟著出來,納悶:“我們這是要去哪?”

李龜龜轉頭一看——徒弟手裡空空如也,什麼都沒帶。

他頓時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氣死在當場:“你為什麼不帶裝備出來?這和士兵不帶槍上戰場有什麼區別!”

徒弟委屈:“不是師父你說不用帶的嗎?”

“我說的是剛剛!剛才不出門當然不用帶,現在連祈行夜都失聯了,根本不知道現場是什麼狀況,你還不帶東西!”

李龜龜無能狂怒:“啊——你氣死我吧!”

徒弟:“師父你別死,我給你養老送終!”

“……算了你閉嘴,你只要不氣我,我覺得我能活很久。”

李龜龜一瘸一拐的往同行家跑,終於到地方時氣喘吁吁敲門,卻沒有人出來應門。

就連房間裡,都安靜得可怕。

他本來想要伸手去握門把手,本能想要試試能不能推開門。

可一低頭,卻眼瞳緊縮。

門把手連同門框下面的縫隙,都薄薄的落了一層灰白相間的塵土。

似乎只是被風吹來的浮土。

可李龜龜心裡卻“咯噔!”一下。

他見過這東西。

在殯儀館。

是……是死屍焚燒後,化作的骨灰。

就是一樣的顏色,就連氣味都如此相似。

可問題在於,為什麼他這個沒本事但有自知之明的同行,會把這些骨灰帶回家?

雖然同行自己到處吹噓自己是張天師一百代孫,但李龜龜很清楚,對方根本不是。同行自己也明白自己沒有那個本事,所以一直以來也安分守己,只蹲在街頭給人算命看手相,賺點小錢餬口而已,從來不出城,也不圖大單子。

——有命賺,也得有命花才行啊。

可現在,同行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失蹤了。

“師父,他門口的外賣都臭了。”

徒弟拎起來紮紮實實猛嗅了一大口,頓時面如菜色:“嘔——好惡心!”

李龜龜:“……知道臭了你還聞。”

他接過外賣看了一眼,上面的訂單上還有時間日期。這份沒有人動過的外賣,剛好是在同行給他打電話那天產生的。

似乎外賣送到門口後,主人卻一直沒有出來拿。

時間停滯了。

就在那個鬼上身的女客人拜訪之後。

李龜龜心道不好,開始瘋狂砸門喊著同行的名字,直到旁邊的鄰居不耐煩的出來說這人不在家。

“好幾天都沒看到人影了。”

鄰居擺擺手:“去別的地方找吧,他不在家。前幾天他家水龍頭沒有關,把樓下淹了,街道的找不到人就乾脆爬進去關水閥,家裡沒人的。”

李龜龜愣了下。

鄰居見他這麼急,本來的怒氣也變成了無奈,嘆了口氣,指了個新地址:“聽說他開了個道教用品小商店,你去那看看。他說在商店新裝了很快的網線,有時候在那打遊戲就不回來了。說不定在那能找得到人,打遊戲打瘋了。”

李龜龜道謝。

但在鄰居關門之後,他卻沒有立刻前往小商店,而是指揮徒弟順著走廊窗戶爬出去,跳到同行家的陽臺,再從裡面幫他把門開啟。

徒弟:“?師父,這算是私闖民宅吧?”

他誠實道:“師叔祖說了,我們不能幹違法亂紀的事。”

李龜龜氣得一腳踹過去:“讓你去你就去!那麼多廢話。這叫人命關天,事急從權!”

要不是他之前的剝離手術讓他兩條腿沒那麼靈便,他就自己爬了。

——幼兒園時他可是獲得了“好寶寶爬樹大賽”第一名呢。

徒弟委屈不敢言,揉著屁股慢吞吞應是,努力順著走廊窗戶和外面的水管攀爬,整個人抖得篩子一樣,試圖讓自己不去注意到下面的幾層樓高度。

他帶著哭腔:“師父,我恐高,萬一掉下去怎麼辦?”

李龜龜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他長呼吸一口氣努力壓制將要爆發的脾氣,掛上一個假笑:“你要是再不快點,我就把你踹下去。三,二——”

徒弟一激靈,飛快跨進旁邊的陽臺。

然後繞回來從裡面幫李龜龜開啟了房門。

“師父,這是不是有點奇怪啊。”

反應遲鈍如徒弟,都發覺到了這房間裡的詭異之處:“是不是,太髒了?”

幾天沒有人,但滿地狼藉。

不論是天花板還是牆壁,到處都迸濺著黑色的不明粘液,沿著牆壁蔓延滑行,像一尾魚從溼地淤泥裡遊過時留下的痕跡。

至於地面上,就更是被大片大片的黑色液體淹沒,甚至找不到能夠下腳的乾爽地方。

雖說中間有人進來過也漏過水,但也不應該髒到這種程度。

——更何況,沒有腳印手印。

根本沒有“人”存在過的痕跡。

反倒像,像……曾經在殯儀館的深海底部,見到的那龐大怪物。

李龜龜在走進這房間的瞬間,就覺得心臟墜了冰窖,熟悉的恐懼再一次從記憶中翻滾而來,將他淹沒。

他晃神站不穩,連忙伸手向旁邊抓住櫃子,踉蹌站住身形。

徒弟大驚衝過來:“師父!你沒事吧?”

李龜龜想說沒事。

但就在他抬頭的瞬間,卻眼睛瞬間睜大,渾身汗毛直立。

在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個陌生男人。

男人穿一件洗到發白的勞動服,一看就知道是長期體力勞動討生活的人,風吹日曬在他身上留下痕跡,粗糙但堅韌。

是野草。

可現在,男人卻呆愣坐在沙發上,面如金紙,神情呆滯,目光沒有焦點。

只有空洞和虛無,所有的生命力都被吞噬殆盡。

“滋啦,滋啦啦!”

燈泡閃爍,雜音刺耳。

光芒閃爍中,男人似乎意識到房間裡除了他之外還有第二個人,他遲鈍的扭過頭,向門口看過來。

那雙眼珠裡沒有眼瞳,只有一片灰濛濛的眼白,青筋蔓延在臉上又延伸進脖子,白色與青色的對比,像所有顏色都被連同生命力一起剝奪,只剩下沒有色彩的黑白畫。

在被男人盯住的那一瞬間,李龜龜只覺得背後“唰!”的出了一身冷汗,連衣服都被打溼,風一吹,冷得發抖。

徒弟疑惑:“師父……”

“別說話!別回頭。”

李龜龜一把按住他將他帶進自己懷裡,死死壓著他的後腦勺不讓他回頭看沙發上的詭異男人。他自己則強壓下恐怖之感,咬牙死撐著不能在有徒弟在時被嚇倒。

他戒備與男人對視,渾身肌肉緊繃,就算行走不便沒辦法立刻逃跑,但也握緊了柺杖,隨時準備著。

男人對外界的反應很遲鈍。

那雙沒有眼瞳的死寂眼珠在與李龜龜對視數分鐘之後,男人似乎才明白眼前的狀況。

他遲緩從沙發上站起身,邁開腿,一步,一步……淌涉過滿地黑液,向李龜龜走來。

身軀投下的陰影卻沒有跟著他一起移動。

凡是他走過的地方,都被陰影籠罩,就連那片空間都像是被黑霧籠罩般,霧濛濛看不清楚。

是燈光與燈光之間的縫隙。

不會被人在意的陰影,隨手拂落的塵埃。

男人每走一步,就矮一分。

像泥塑的人偶淌涉江流,逐漸融化進水中,與黑液融為一體。

李龜龜眼睜睜看著男人向自己走來,從高大,到矮小,最後只剩一個頭顱還漂浮在黑液上,睜著一雙無神的死寂眼珠牢牢鎖定住他。

男人艱難張開沒有血色的嘴唇,似乎想要向李龜龜說什麼。

可他已經消失融化在黑液裡的聲帶,卻不允許他這樣做。只剩下“嗬嗬”絕望的氣音。

他向李龜龜伸出青白冷硬的手掌,像在說:救我。

可下一秒……

如深夜的露水無法在光明中存在。

男人如暴露在太陽強光下的陰影,瞬間垮塌消散成一團黑霧,在黑液的水面上飄散而去。

了無痕跡。

只剩下昏暗沒有亮光的房間。

李龜龜愣在了原地。

他眨了下眼睛,再重新看去時,眼前的房間卻一切迴歸原樣。

沒有黑液,更沒有什麼古怪的男人。

只有滿地沒有收拾的物品衣服,房間凌亂很久沒有收拾過。

好像,剛剛的一切,都只是幻覺。

李龜龜恍惚伸出手,試探著想要去觸碰房間裡的空氣,無形的屏障。

就在這一瞬間,電話鈴聲忽然響起,打破了滿室死寂緊繃。

是祈行夜。

“李龜龜,你在那戶人家門口站著幹什麼呢?”

電話那邊聲音平靜,帶著知曉一切的瞭然剔透:“出來。你想讓殯儀館的事情重演嗎?”

李龜龜遲緩眨了下眼睛,聲音飄忽踩不到實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在哪?”

祈行夜聲線磁性低沉:“你抬頭,往對面看。”

李龜龜一扭頭。

卻從窗戶裡看到,就在對面那棟居民樓的樓頂,幾名全副武裝的調查官手持狙擊槍和重型火力,正緊張的對準這裡,槍口黑洞洞的令人心慌。

而祈行夜站在那幾名調查官中間,單手插兜,米色大衣翻飛在身後,髮絲繚亂俊容。

不需要瞄準鏡,祈行夜也能看清玻璃後的場景。

他勾了勾唇角,抬手向窗戶後面呆愣的李龜龜打了個招呼:“喲,龜龜。”

“出來吧,還等什麼呢?難道還需要公主抱和白馬嗎?”

他輕笑,聲音卻是冷的:“給你五秒鐘——如果不出來,就當你是汙染物一起轟了。”

“五……一。”

祈行夜歪了歪頭,感嘆:“誒,查數好累,直接一好了。”

李龜龜瞬間回神,驚恐手腳並用往外跑,站在大門外的走廊裡才終於找回呼吸,崩潰衝電話大喊:“祈行夜你個瘋子!你瘋了嗎!我可是你朋友,你要殺了我嗎?”

祈行夜放下手掌的同時,周圍調查官也收到了危機狀況解除命令,只留下幾人繼續瞄準戒備。

其他人已經反身下樓,和早就等在樓下的專員匯合,一起向李龜龜所在的那間房子突入檢查。

乾脆利落,配合無間。

祈行夜則笑眯眯,向還沒有結束通話的電話輕鬆道:“誰知道你還是不是人呢?萬一,你已經開始墮化失去神智了呢?”

李龜龜想到殯儀館看到的那些殭屍。

他模模糊糊覺得,祈行夜說的就是那些東西。

非常合理。

雖然現在大家都火葬,沒多少殭屍了,但他那個死於殭屍的師兄在還活著的時候就告訴過他,一旦遇到殭屍和被咬傷的人,哪怕是自己最親近的愛人,也絕對不能心軟,必須果斷出手擊殺。

可師兄再這樣不厭其煩的反覆叮囑他,自己卻還是因為心軟沒能及時殺死被咬的人,而因此死亡。

李龜龜知道,如果自己也變成了“殭屍”,那祈行夜最應該採取且僅此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立刻殺了他。

這是最理智且正確的選擇。

但是……

“就算你說的沒有錯,但我們可是朋友啊!”

李龜龜仰天長嘯:“你對朋友就這麼下得去手嗎!”理智得已經有點可怕了啊朋友,你的情感去哪了?

祈行夜笑著聳了聳肩:“你會活在我心裡的,龜龜,我給你立個碑,做你的未亡人……”

“你要做誰的未亡人?”

低沉的聲音淬了冰一般,從身後傳來。

祈行夜轉身,就看到商南明一身黑色筆挺制服,大衣下襬在冷風中烈烈翻滾如海浪,氣勢可怖,令人只是看一眼就膽顫心驚。

就算隔著電話線,李龜龜也本能察覺到危險,果斷閉嘴。

祈行夜卻笑眯眯抬手,向商南明晃了晃手機,輕鬆道:“龜龜的。”

李龜龜:“!!!”

他瞬間炸毛,驚恐大喊:“商先生,商長官!我冤枉啊,我對祈老闆絕對沒有任何非分之想我發誓!”

李龜龜對殯儀館海底發生的事情記憶猶新,尤其是當時商南明平靜看著他不允許他洩露半句時的那個眼神……從此成為他噩夢的源頭。

他哪來的勇氣敢和這種存在搶人?

怕是祈行夜還沒怎麼樣,他就先亡了!

商南明連一個眼神都沒分給李龜龜,只注視著祈行夜:“等級沒有被確定,無法正式立案。”

“如果汙染物檢測不出汙染等級,那就要去找汙染源。”

祈行夜點點頭,已經將剛才隨口一句拋到腦後。

商南明卻平靜問:“你,未亡人?”

祈行夜訝然挑眉回望,隨即輕笑出聲,抬手拍了拍商南明的肩膀:“放心,商長官,我不會做你的未亡人的。”

商南明皺眉。

祈行夜卻繼續道:“我只會和你一起死。”

商南明愣了下,微不可察的停頓。

祈行夜則越過他,向樓下走去。

李龜龜泣不成聲:“大哥,大佬!以後你們夫妻兩個再開玩笑,能不把我帶裡面嗎?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啊!”

他還想多活兩年,不想被商南明暗殺。

祈行夜欣慰點頭:“聽到你這麼有活力真是太好了,龜龜,恭喜你還活著。”

在李龜龜身邊的專員也實時傳回了檢測結果:“祈偵探,李先生和他徒弟兩人的汙染係數都是零,安全。”

“我先把他們帶到安全地帶。”

專員瞥了眼大開的房門裡,眉頭微皺。

這房間……莫名其妙讓他覺得不舒服。就像有人在什麼地方一直看著他,他察覺到不對去看,卻什麼都沒有。

已經有調查官穿著防護服在房間內仔細檢查。

李龜龜則在瘸著腿下樓後與祈行夜重逢。

靠近祈行夜的瞬間,他覺得自己被一股看不到的氣流包裹,柔和卻強力的將從房間裡帶出的晦暗情緒推拒在外。

剎那間,從地獄重返人間。

李龜龜長長舒了一口氣,軟綿綿癱倒在醫療車上:“祈老闆,你怎麼來了?”

他納悶:“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還專門為了救我跑一趟。”

李龜龜感動得一塌糊塗:“果然我還是祈老闆的好朋友!”

祈行夜眨眨眼,無辜道:“我沒想救你啊。”

李龜龜:“…………啥?”

祈行夜抬頭,看向李龜龜剛剛離開的那間房:“我是被什麼東西叫來的。”

在發現屍體的現場,有人,向他通報了這裡的地址並求救。

像是一種慣性思維,祈行夜從未認為出現在汙染現場的屍體,還能“活”過來。

汙染物無法徹底死亡,但只要汙染程度深重,墮化會為汙染物帶來與“死”相似的狀態。

可驚嚇到學妹的那具屍體,卻在祈行夜沒有發覺的時候,一直無聲無息的注視著他。

直到他意識到不對,抬頭回望。

屍體也在剎那間發難,已經融化成黑色粘液的那半邊身體,迅速沿著樹幹流淌向地面,猛撲向祈行夜,想要將他吞沒其中。

電光火石之間,祈行夜抬手拔出旁人身側的刀,肌肉習慣先於意識動作,長刀在身前舞得虎虎生風密織如網,將絕大部分黑液擋在外的同時,也反制其人,直取屍體僅剩的另一邊,兇狠插.進胸口,毫不猶豫將屍體釘死在樹幹上。

長刀就連刀柄都沒入樹幹。

屍體近在咫尺。

祈行夜緩緩抬眸,冰冷看向屍體。

黑液從屍體胸口汩汩湧出,將它自己染成黑色,像被扔進濃硫酸的血肉,咕嚕咕嚕的融化,在祈行夜眼前化作液體。

腳,腿……

很快就只剩下被釘死的上半身和頭顱。

屍體卻仍舊在笑。

它垂首,僵硬勾起的嘴角像是覆蓋著內外兩層皮,詭異滲人。

祈行夜皺眉,想要詢問,可屍體卻瞬間垮塌融化,變成黑液散落地面。

也迸濺在了他身上,手掌上。

黑液落在地面的瞬間,就滲透進土層,消失得無影無蹤。

連同迸濺到祈行夜身上的那些。

只剩下釘死在樹幹上的長刀輕輕嗡鳴晃動,昭示著這裡曾經有什麼存在。

不遠處的專員小王驚呼著撲過來,想要為祈行夜清理身上的汙染粒子。

幾個專員將祈行夜團團圍住,急得滿頭是汗,生怕稍微慢一點就會使得祈行夜被汙染。

但汙染計數器就像壞了一樣,始終是零。

屍體消失,汙染現場失敗,祈行夜唯一得到的線索,就是這個地址。

因此,他讓幾名專員留在那裡看守,以防止意外。

其他所有人,則立刻奔著新地址而來,將它當做第二汙染現場警惕對待。

與此同時,情報分析部也拿到了祈行夜回傳的屍體照片,按照那張臉緊急調查身份。

就在祈行夜與李龜龜對話的這一時刻,情報分析部的人仍舊在爭分奪秒的搜尋。

“啊?”

李龜龜茫然:“有人給你打電話?但是我來的時候,就沒看見過人啊。”

他想了想,表情嚴肅:“不對。”

“有一個。”

李龜龜將房子裡男人虛影的事情向祈行夜說了,在這時候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剛剛簡直是和危險擦肩而過,不由得一陣後怕。

“就在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那人才消失……要是真的被他抓到,都不一定會發生什麼。”

他一身冷汗被風一吹,更加冷得打顫,旁邊專員注意到了,給他抱來了一條毯子,他連連道謝,將自己裹成個球,緊緊貼在祈行夜身邊,這才有了些許安全感。

——要不是商南明就在附近,讓李龜龜總覺得心裡發毛,他甚至恨不得將自己塞進祈行夜懷裡。

剛經歷過危機,李龜龜哪敢隱瞞,不等祈行夜發問,就已經自覺將所有事情和盤托出。

包括同行的電話,和咀嚼聲。

“我沒有接到電話。”

祈行夜皺眉:“你那個同行,沒有找過我。樓上出事的就是他家?”

李龜龜點點頭:“他應該好幾天都沒有回家了,鄰居這麼說的,從臭了的外賣看也是這樣。”

就從同行電話求助的那天開始。

祈行夜愣了下,一個想法如閃電般劃開腦海。

那天發生了什麼?

丈夫鬼上身的女客人。

那女客人呢?

只有算命先生自己一人知道她的身份。

祈行夜立刻起身向樓上走去,又想到了什麼轉身,隔空指了指李龜龜:“在這等我。”

“你那個狡兔三窟的同行,還有別的住處對吧?”

李龜龜下意識道:“還有個店鋪,他在那接生意。”

祈行夜:“好,稍後你跟我一起去。”

等祈行夜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後,李龜龜還愣在原地,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他那條做過手術的腿,又在寒風中劇烈抽痛,沒有癒合的傷口筋肉翻滾抽搐,疼得他不由自主彎下腰,冷汗津津。

手術雖然成功,但剝離出去的東西,卻像是將他本來的肢體斬斷一般,經常會分不清自己的四肢是否還健全,還在軀幹上或是遠在他鄉。

像截肢後的幻痛。

李龜龜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殘疾,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也能忍受極限的疼痛。

青筋迸起,疼到失聲。

厚衣服和防護服被人遞到他眼前。

“李師父,你先穿這個吧。我的備用制服,你別嫌棄。”

小王眼帶同情,嘆了口氣:“最起碼還活著,還有神智,已經很好了。”

作為祈行夜身邊的固定班組專員,他很清楚李龜龜發生了什麼。

汙染不可回溯,一旦被汙染,就會逐步墮化,失去神智,徹底變成區別於人類的怪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王見過很多同事前輩,以及調查官,陷入到那樣絕望的痛苦中,苦苦哀求著其他人殺了自己給個痛快。

聲聲泣血。

李龜龜算是幸運的。

他有個朋友,叫祈行夜,能力強又果斷,在汙染巢穴裡還能把他從汙染手裡搶回來,與死神賽跑。

但,李龜龜終究是曾經暴露在汙染中。

再成功的手術,也不可能讓他完好如初。

“很疼嗎?習慣了就好了。”

小王安慰道:“就當自己出車禍撿回一條命。那些傷筋動骨的人都這樣,逢陰雨天就疼。”

李龜龜緩了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虛弱道謝。

他看了眼豔陽高照的天空,苦笑道:“今天,可不是陰雨天。”

小王輕聲說:“我知道。”

因為汙染不會被陰雨天影響。卻會被同樣的汙染影響。

經歷過汙染,從此,李龜龜但凡靠近汙染現場,或接觸汙染粒子,都會感覺到無法忍受的疼痛,並且本能想要與汙染融為一體。

就像人類走在高空向下望,大腦會告訴人:跳下去,回到地面上。

剎那間的同類在呼喚李龜龜,迴歸它們之中。

小王拍了拍李龜龜的肩膀,道:“李師父可以和祈偵探說說。”

由祈行夜做出決定。是繼續讓李龜龜靠近汙染,還是從此讓他徹底遠離。

李龜龜誤會了小王的意思,點頭道:“我會的,和朋友聊聊,確實會舒服很多。”

“謝謝你的衣服。”

小王愣了下,但沒再說什麼,只跟著祈行夜的步伐上了樓。

情報分析部已經找到了一些基礎資訊。

“祈偵探,你找到的那具屍體,身份已經被確定。少年時有過犯罪記錄,鬥毆傷人。少管所出來之後就一直四處打工,居無定所。最近的一條資訊,是醫院監控拍下的照片。”

情報人員遲疑了一下,道:“看著……是,是在搬屍體?”

照片和其他資料都實時傳送到了祈行夜的終端上。

祈行夜點開檢視。

圖片上,男人被背上的重量壓彎了腰,身上扛著一個長棍形狀的黑色袋子。他低著頭,監控只拍到了半張臉。

但祈行夜一眼就確定,這張臉就是自己在樹上看到的屍體。

“這個規格顏色,確實是這家醫院用的裝屍袋。”

祈行夜輕描淡寫:“我和這家醫院的院長是朋友,去那玩的時候見過。不過,搬屍工……你看看這個時間點前後的其他監控,除了他之外,他身邊應該還有其他人。”

他皺眉道:“我對這個行當有些瞭解,做的都是熟人生意,並不會對外正規招聘,大多數都是同鄉熟人幫帶介紹。”

“要是無法確定他的情況和居住地址,就去查他身邊的人。那些人裡,一定有人知道他的事情。”

情報人員愣了下,隨即才反應過來說好。

結束通話電話後,祈行夜卻沒有因為確定了對方身份而放鬆下來。

還早著呢……既然是熟悉並相對固定的場合和周圍人員,那一個人被汙染,很有可能身邊其他人也已經被汙染。

說不定,汙染源就在那些人之中。

必須儘快找到所有人才行。

祈行夜將自己的計劃迅速向專員小王說明。

小王點點頭,應下來:“交給我吧,祈偵探,我來跟進。”

房間已經被幾名調查官地毯式仔細搜查過,但並沒有看到李龜龜口中的男人,也沒有任何有人曾經在這裡待過的痕跡。

只有被水泡過的地板,凌亂沒有收拾的房間。

一切風平浪靜。

隔壁鄰居納悶:“怎麼今天這麼多人來找他?還能不能讓我好好在家待著了。你們要是再吵,我就投訴你們!”

調查官:“我們是……”

祈行夜抬手攔下,笑眯眯上前:“姐姐,和你打聽個事情——人命關天吶,你家這位倒黴鄰居被綁架了,我們正在找綁匪呢。”

鄰居阿姨驚恐:“啥?綁架?你們是在拍電影嗎?”

綁架這種事,只在新聞上看過,離她太遙遠沒有真實感。

不過祈行夜一張乾乾淨淨帶笑的俊容,態度又好,被那雙丹鳳眼專注看著的時候,讓人有種不幫他就罪大惡極的感覺,好像自己是被對方全身心信賴著的。

無法拒絕的使命感。

鄰居阿姨也下意識跟著祈行夜的思路走,將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竹筒倒豆子的說了出來,沒有任何隱瞞。

祈行夜很快確定,李龜龜那位同行,確實是倒黴被綁架了。

——只不過,不是被人。

而是汙染物。

“去查檢視,能不能找到那天找他算命的女客人。”

祈行夜淡淡向情報人員道:“越快找到女客人,就能越快找到源頭,說不定還能救下幾個——他們的生命就靠你了。”

情報人員:“………好,好的。”

瞬間壓力如泰山壓頂。

他急得一雙眼睛在上下十塊大螢幕上來回梭巡對比,手速眼速都發揮到了此生極致,落在鍵盤上噼裡啪啦的手指快得出了殘影。

路過的負責其他汙染案的同事:“?”

同事疑惑:“你是要拯救世界嗎?”

情報人員熱血沸騰:“你不懂!這是祈偵探的託付,那些人的性命現在就靠我了!”

同事:“………你,你加油。”

祈行夜,好可怕啊!

“祈偵探。”

調查官帶著裝置從房間出來,為難道:“什麼都沒找到。就連汙染都沒有檢測出來。”

明明出現過,卻無法檢測,就連一顆汙染粒子都沒找到,這讓案件變得棘手起來。

沒有等級和類別,就無法正式立案,也就無法接入總部的外勤系統,獲得正常的外勤支援。

祈行夜卻只是點點頭,輕笑道:“辛苦了,這裡交給我吧。”

他走進房間,在李龜龜說起的沙發坐下,逐漸放空自己的思維,與房間整體相融合。

“你在做什麼?”

平靜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都不用看,就已經熟悉到知道來者是誰。

祈行夜勾唇:“我在嘗試以汙染物的視角去看世界。”

會逃去哪裡,為什麼會出現在這,求救電話是誰打來的,目的是什麼……

作為人類時無法理解的事情,說不定轉換到汙染物的視角,就有了答案。

商南明邁開長腿走過來:“有用嗎?”

祈行夜攤手:“不多。但也算是有一點。”

接觸時間太短,李龜龜沒能記住他看到的那男人長相,但卻說出了男人的穿著打扮,猜測對方是幹勞力活的,要經常搬運東西。

雖然不能確定,但祈行夜猜測,是否消失在房間裡的那男人,和在自己眼前消失的,是同一人。

或是,同一類人。

搬屍工。

——一個算命先生,怎麼會和搬屍工扯上聯絡?

鬧鬼。

國人對於死亡,終究是敬畏的,任何與死亡相關的話題,都因為危險而忌諱。

與死屍打交道,就是在河邊走,更容易溼了鞋子,被鬼怪糾纏。

一個搬屍工來找算命先生尋求幫助,似乎再尋常不過。

祈行夜緩緩睜開眼眸,唇邊噙著一抹笑意:“那位女客人的丈夫,是搬屍工。”

連起來的。

從學妹看到的屍體,到出事失蹤的算命先生,再到搬屍工群體。

商南明聽了祈行夜的猜測後,卻皺了皺眉,立刻給楓映堂打電話:“京郊殯儀館的清理工作,確定沒有遺漏?”

前腳殯儀館才出過事,後腳就到了搬屍工這裡。

商南明很難認為這是巧合。

楓映堂茫然,但還是給出了肯定答案:“京郊殯儀館涉及到長官失蹤,更是去年最後一起案件,封箱之作,自然是重中之重,絕不會有任何錯漏。”

“長官,不論出現任何問題,都絕對不是京郊殯儀館帶來的。”

商南明平靜點頭:“好,追蹤關注過去一個月內京城所有醫院和殯儀館的情況。”

縫隙和汙染源,可能存在於那些地方。使得接觸到它們的搬屍工被汙染。

楓映堂:“是。”

祈行夜已經起身向房間外走去:“我和龜龜去店鋪那看看。”

如果確實是客人帶來的汙染,那算命先生也應該是在店鋪出事才對,而不是家裡。

店鋪應該有可以指向汙染物的線索。

商南明“嗯”了一聲,冷冷環顧房間,也轉身與祈行夜並肩而行。

臨走前,商南明告知現場的專員,繼續看守算命先生的家,在案件結束之前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專員嚴肅應下,守在房間門口。

背對著房門。

也因此……他沒有看到,就在祈行夜離開之後,他身後的房間內,重新響起輕微水聲。

像是有什麼黏膩的液體,順著地板流淌,蜿蜒,佔領。

吞噬每一道地板的縫隙。

滋啦,滋啦啦……

燈泡閃爍,光影明暗快速交替,房間內的窗簾無風自動,呼呼吹拂而起,劃過沙發。

又落下。

一道人影,出現在沙發上。

男人呆愣坐在沙發上,露在外的面板慘白沒有任何顏色,像一張白紙。

神情空洞,一雙眼珠裡,沒有瞳仁,只剩下青筋遍佈的眼白,在遲緩的翻滾,蠕動。

像有蟲子在眼球下面湧動起伏,青筋是一條條蚯蚓。

他直直看向房門的方向,無聲無息的穿透過門板注視向門外的人。

沒有半分生命力。

只是房間裡的一道暗影。

夾雜在光與光之間,接連閃爍的燈光下,陰詭可怖。

“阿嚏!”

專員突然覺得脊背發冷,像被什麼危險的大型動物盯上了一般,將要有恐怖的東西從身後向他撲來。

他本能向後看去,可身後只有房門和牆壁,沒有可以被稱為危險的東西。

專員納悶,開啟房門向房間裡看了看。

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幹什麼呢?”

同事走上來,納悶問:“你怎麼開啟汙染現場了?沒有調查官在,我們不能進去的。”

專員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搖頭:“沒事,就看看。”

他將房門重新關好。

調查局黑色的警戒線攔下一切,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而在重新恢復安靜的房間裡,男人依舊坐在沙發上。

一開門就能看到的位置。

在男人身後,雪白的牆壁遲緩蠕動,翻湧,像水波紋一圈圈盪開。

也似胚胎在胎衣中踢打手腳,凸起又平復。

“咕嚕,咕嚕……”

有什麼東西,在牆壁下面遊走。

沒有人發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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