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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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火化區的路上, 一個人都沒有。

只能看到滿地飄落的紙錢香燭,以及前人留下的痕跡,腳印在泥濘土地裡凌亂。

這條路只有死者家屬運送屍體去往焚化間時會走, 嗩吶開路哀慼送行,紙錢紛撒孝子低眉。

長年累月積攢下來, 就連土壤都沁滿了香燭味, 殘破紙錢半埋在土裡不知道疊了多少層,山間冷風一吹, 嘩啦啦作響如厲鬼哭嚎低泣。

李龜龜的徒弟越向裡走, 就越是驚恐, 膽戰心驚的緊緊貼在祈行夜身邊,攥著他的袖子大氣不敢出。

祈行夜哭笑不得:“你不是吃陰陽飯的嗎?還會怕這個?”

徒弟默默看了他一眼:“……誰說幹這行的就不能怕鬼了?別人害怕,那是因為他沒見過鬼, 我害怕,那不就是因為我真的見過鬼嗎?”

“那老虎還吃飼養員呢,怎麼鬼就不會殺我了?再說。”

他看起來真誠極了:“我這不是什麼都不會的廢物嗎, 我連我師父都比不過,怕死不是正常的嗎?”

如果把所有人口中的事件捋順進同一條時間線,徒弟的遭遇,其實的最早的,焚化爐裡死而復生的遺體,以及帶走它的黑衣人,大洋科技這支奇怪的送葬隊伍,或許才代表的是現實。

但越是懼怕,大腦究竟越是要深究:濃霧後面,到底有什麼?燒焦卻還活著的屍體,被砸爛了的頭的倒黴人,追殺的黑衣神秘人,還是……其他東西,在靜靜潛伏?

只有山風吹過來,帶來燒柴般的煙火氣味。

越向前靠近,周圍的環境就越是死寂,像是連風都已經死亡,萬籟俱寂。

安靜,太安靜了。

徒弟一臉懵逼,氣音問:“啥?”看不懂呢。

李龜龜和他徒弟口中不同的故事,似真似假的環境,本應該被3隊銷燬卻出現在這裡的來自徐麗麗的血……真假交織成迷霧。

正如他自己所說, 他是真的見過從焚化爐裡走出來的那東西,知道它究竟是何種模樣。

祈行夜立刻想到了冷凍間。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些環境底音,全部消失不見。

他停下腳步,站在小路上舉目四望,神情嚴肅。

汙染巢穴能戲弄他一次,就也能戲弄他第二次。之前那一次,也是如此,被徹底隔絕在環境之外,安靜得除了自己之外再也無法找到第二人。

祈行夜忽然瞥見,濃霧中,隱約有人形閃過,隨即又被濃霧掩蓋。

祈行夜:“…………”

他無奈,只能拽著毫無默契的徒弟,囑咐對方不要給自己拖後腿,如果自己受傷或不再具備戰鬥力,一定要記得丟下他趕緊跑。

他皺眉。這種地方,怎麼可能還有活人?

祈行夜:“……無法反駁。”

被困在殯儀館的這些時日裡, 他甚至連睡覺都不敢,一閉眼睛就能看到那東西出現在自己眼前, 嘶啞吼著向他伸出手, 讓他救自己。

他的心底升起猜測。

找出這個原點後,祈行夜心中大定,重新走向火化區。

他的聲音裡帶著哭腔:“我們還能離開殯儀館了嗎?該不會是一直要被困在這裡了吧。”

就算是荒無一人的山上,也不應該安靜到這種程度,就算冬日不會有鳥鳴,也應該又枯枝落葉被風吹起時嘩啦啦的聲音。

那種感覺,現在同樣出現了。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周圍環境上。

但只有一人帶一個不中用小廢物情況下,祈行夜還是比往日更加警惕,靠近那濃霧後的人形之前,他已經將本來抱在懷裡的證據一股腦塞給徒弟,騰出雙手緊握武器,做好了應戰準備。

祈行夜只一瞬間的晃神,隨即立刻砸定下思緒,重新整理自己所獲知的所有情報,抽絲剝繭後,唯一的真相呼之欲出。

濃霧遮蓋視野,讓人根本無從看清在自己四周的到底有什麼。

汙染巢穴的一切都像是被打亂重組的拼圖,很難分得清究竟什麼是什麼,但奇怪的是,汙染存在與大洋科技的人身上,卻更像是在躲避他們。

李龜龜沒被你氣死,真是虧了他脾氣好。

幾次下來,徒弟對睡覺都有陰影了,甚至連閉眼睛都不敢。稍微閉上些眼睛,就會覺得自己身邊有人靠近。

慢慢靠近後,祈行夜逐漸看清那到底是什麼。

祈行夜無語:你是間歇性聽得見嗎?只能聽見對自己有利的部分?

心底卻有一縷不可忽視的茫然。

祈行夜卻沒有更多精力去安慰徒弟。

他就像是在大海中顛簸無法找到方向,失去錨定點,失去了判斷的基準線,不知道究竟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徒弟縮了縮脖子, 明明也是成年男性的體型卻對此毫無清晰的認知, 死活要往祈行夜的方向貼,恨不得把自己整個人團吧團吧塞進祈行夜的衣服裡。

被驚醒後, 只剩一身虛熱的汗和砰砰狂跳的心臟。

徒弟嚥了口唾沫,顫巍巍問:“祈老闆,你說人死了之後,真的能復活嗎?”

大洋科技送葬人,就是巢穴中的錨定點。

他向徒弟打手勢,示意自己要去看看情況。

就連神經大條的徒弟都發現了不對勁,一句話不敢說,緊跟在祈行夜身邊亦步亦趨,唯恐稍微落後一點就與祈行夜失散。

徒弟:“懂了!”

人。

坐在長椅上,低垂著頭的人。

一襲黑衣的男人背對著他,低垂著頭坐在殯儀館郊外的休息長椅上,無聲無息,一動不動,就像路邊的銅質雕像,不知究竟是死是活。

祈行夜握緊手中刀柄,輕手輕腳走向那人背後,瞬間爆發力量衝向那人,沒有任何詢問和確認,手中的刀刃已經抵住了那人的喉嚨和心臟,所有對於人和汙染物是致命處的部位,都被他死死掌控住。

先發制人。

他的手指無意間從那人的脖子上劃過,立刻被冷得抖了抖,眼眸大睜。

那已經不僅僅是溫度的冷……而是死亡,只要稍微觸控,就像是所有生命力都在被抽走,自身越發虛弱並且無法掙脫的恐懼感。

祈行夜仔細想了下。

上一次他有這種感受,或許還是他前幾年舔冬天的鐵欄杆結果被粘住。

“這位先生,大冬天的坐在荒郊野嶺死人堆裡,你是有什麼獨特的愛好嗎?”

祈行夜笑眯眯:“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嗎,用不用我幫你?保準直達地府。”

不需要那人回答什麼,祈行夜手中的刀刃已經下陷幾分,甚至刺破了那人的胸口面板。

可從刀尖傳回來的觸感,比起血肉,更像是將手指.插.進了大米堆的感覺,鬆散,輕盈,似乎一碰就會坍塌的灰燼。

果然。

祈行夜眼眸微沉。

和他猜測的一樣。不是人,而是汙染物。

他作勢要將長刀更深的刺下去,卻忽然間察覺到了阻力,生生被阻攔了下來。

祈行夜低頭看去,隨即眯起了一雙丹鳳眼。

嗯?汙染物還沒有徹底失去神智?

那人不知何時伸出手,握住了刀尖,任憑祈行夜如何用力,都沒有讓它有機會再進一步。

問題在於,祈行夜的體術和刀法在調查局所有外勤調查官中,都是排得上號的,就算在那些瘋狂淬鍊體魄幾乎已經到可怕地步的外勤人員裡,他都是怪物級別的恐怖,常常令調查官驚歎。

就連他手中的刀,都是科研院耗費大力氣研究,用最頂尖的合金材料和特殊設計的外形,來確保調查官們可以在危機重重的戰場上,用冷兵器和汙染物抗衡。很多時候,冷兵器已經是調查官的最後一搏。

可就是這樣的頂尖配置組合,此刻卻奈何不了一個c級汙染物。

祈行夜皺緊了眉頭。

那人也在他的視野中,緩緩轉頭望來。

祈行夜本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張猙獰扭曲,已經失去人類五官模樣的臉。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黑西裝男人,竟然意外的年輕,且知性。

完全不像印象中的汙染物,更像是大學裡文學院的教授,穩重清雅。

比起握刀,黑西裝男人更應該捧著書,歲月溫柔平和。

“……你…………”

男人張開嘴,聲音嘶啞含混,難以辨認:“死……救……”

像長時間不說話之後,已經忘記了如何使用人類語言。

祈行夜視線下移,定定落在他胸`前彆著的徽章。

大洋科技。

又是一個大洋科技的!

但是令祈行夜感到奇怪的是,稍早之前他在停靈廳外見到了那些黑衣人,就在看到的第一眼時,記住了所有人的臉。

他可以肯定,那些人裡絕沒有眼前的男人。

男人還在磕磕絆絆的吐出音節,但在嗬嗬氣音中,所有的位元組都被模糊成渾濁的水面,辨認不清究竟哪個字是哪個字。

“你,殺……死,我,你……死死死死死……”

男人卡碟般反覆重播卡頓的聲音嘲哳刺耳,突然間在某個節點,就像打通了關節,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想,殺了我,是嗎。”

他平靜望著祈行夜,終於能吐出完整的話語。

祈行夜輕笑掩去眼中冰冷的警惕:“嗯?難不成你對自己的死法還有要求?還是有遺言?”

男人卻不僅沒有像祈行夜以為的那樣敵視,反而握緊刀尖又向前送了送:“殺,我。”

他漠然平靜:“殺了,我。現在。”

祈行夜錯愕。

男人卻仰頭,眼中似有哀求:“我求,一死。”

如果汙染物反抗甚至攻擊,祈行夜絕對毫不猶豫的斬殺。但……在男人眼中,他清晰的看到了深重的哀愁。

那不是對生命的平靜漠視,更像是被砸進人生絕望的谷底,再也爬不起來,深知自己無法再得見光明後,放棄了一切掙扎的麻木。

祈行夜喉結滾了滾,卻果斷做出了大膽的決定。

他鬆開長刀,反而在男人身邊坐了下來。

黑西裝男人靜靜看著長椅另一端的祈行夜,不知他要做幹什麼,但也沒有發問,只是無所謂的看著,像是他自己已經放棄了對世界的探尋,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再能激起他的情緒表達。

“你是大洋科技的。”

祈行夜指了指男人胸`前的徽標:“我不明白,如果你是想要尋死,為什麼要來殯儀館?還不是一個,而是一群人組隊來。”

他驚奇道:“這是我見過最離譜的團建了。”

得是什麼公司,才會組隊到殯儀館團建?團建題目是體驗死亡?

他挑眉:“你想讓我殺你?”

涉及到自身死亡的話題,男人才終於給出了反應,輕輕點頭。

“你媽難道叫祈行夜?”

祈行夜笑眯眯問:“哥們兒,是不是太理所當然了點?你平時也是這麼指使其他人的嗎?憑什麼我就要費心費力的殺你,你哪位?我的好大兒?”

男人沒想到會有這種問題,猝不及防之下愣住了。

祈行夜卻歪了歪頭,半托著腮直視男人:“你平時買東西都不付錢的嗎?需要錢的時候就搶個銀行這樣?”

他悠閒道:“有來有往,有得有失,才叫交易。”

男人似乎陷入了沉思,表情一片空白。

趁著男人思考到大腦cpu都要燒冒煙了的時候,祈行夜也終於有時間可以仔細檢查對方的情況。

他迅速向身後招了招手,示意徒弟拿著證據過來。

祈行夜的意思:過來,我需要讓這人確認下你手裡的證據。反正都是大洋科技的,他說不定能看出來那些筆記本里記錄的都是什麼。

徒弟看到的:快跑!快跑!

徒弟:哦哦哦!

他抱著證物毫不猶豫轉身拔腿就跑。

邊跑還邊掉東西,懷裡瑣碎繁多的證物跑一路掉一路,噼裡啪啦作響,活像狼狽的逃命。

祈行夜:“?”

他聽到身後異響察覺不對,迅速回身看去。

然後震驚在當場。

“臥槽大哥,你跑什麼!”

祈行夜目瞪口呆:“你當我是聶小倩,還是他是黑山姥姥?你這可倒機智的哈,別的不會,專注輕功水上飄!”

要是放在恐怖片裡,絕對能活到最後一集!

不對……在李龜龜生死未卜的時候,這倒黴催的徒弟確實已經算得上是倖存了。

徒弟委屈:“不是你讓我跑的嗎?”我多聽指揮啊。

祈行夜:“呸!我那是讓你過來!”

從沒這麼喜歡過荔枝——果然還是要有對比才會發現自家荔枝有多好,要是換成這徒弟,偵探社還在不在不說,他應該早就被氣死了。

徒弟“哦”了一聲,乖乖巧巧往回走,走一路撿一路。

狗熊掰苞米。但是倒放。

祈行夜:“…………”

他想說什麼,但看到徒弟那副認真樣,忍了忍又硬生生嚥下去了。

太實誠了這倒黴孩子。

雖然做錯了事,毫無默契的領會錯了意思,領導開門他上車,領導舉杯他吃菜,但他實在是太真誠了。

因為證物太多,筆記本鋼筆胸針u盤身份磁卡等等小物件散落了一地,實在是不好抱著這一堆東西移動,所以徒弟乾脆脫下了自己的連帽羽絨服,拉上拉鍊當做大口袋用,撿到什麼就把什麼扔進去,不讓證物再有遺落的可能。

勤勤懇懇撿垃圾人,努力給所有證物一個家。

甚至有的證物上粘了泥巴枯草,徒弟還將它在自己身上蹭乾淨,再小心裝好。

荒山冬夜,零下的溫度裡看,徒弟邊吸溜著鼻子邊幹活,連件外套都沒穿,手指很快就凍得像胡蘿蔔一樣。

祈行夜:這是什麼奇怪的灰姑娘和後媽.的既視感……

徒弟:做錯事,沒眼力見,理解能力還不行。但乖。

祈行夜終究沒忍心揍這倒黴孩子,只翻出之前自己看過的那本筆記,轉身示意給男人看。

在看到大洋科技徽標胸針的瞬間,男人瞳孔緊縮,一雙轉動遲緩的眼珠裡幾乎沒有了瞳孔只剩白茫茫一片眼白,茫然看向祈行夜。

雖然男人的面部並無變化,但祈行夜就是覺得,他從男人眼中看到了悲慼和無力的絕望。

“你……從哪,找到它,的。”

男人顫唞著伸出冰冷青白的手掌,握住筆記本一角。

“我遇到了很多和你相似的人,交談甚歡,他們就把這些東西送給了我。你們都是大洋科技的研究員,是嗎?”

祈行夜平靜問:“我不明白的是,你們為什麼會跑來殯儀館。這裡有什麼,是你們想要的?”

男人死死握著筆記本,用力到紙張褶皺。

他滿眼痛苦:“死亡。”

“是我,在,追,尋,死亡。”

他說:“我以為,死亡會,終結,我的痛苦。活著,太疼了。”

“可我,失敗了。”

祈行夜眉頭微動。

他回想起了徒弟所說的焚燒爐,再看向男人時心中驚疑,面容上卻半點不顯。

他問:“那他們呢?你的同事們,他們也和你一樣是來找死的嗎?”

男人給出了否定的回答:“不。”

他說:“他們,愛,我。他們,來見證,我的解脫。”

看到筆記本和熟悉的徽標之後,這些熟人的物品帶給男人極大的熟悉感,再加上祈行夜說和那些同事們是關係非常要好的朋友,男人深信不疑,逐漸在祈行夜不動聲色的引導下,說明了自己在這裡的原因。

正如男人自己所說,他是來追尋死亡的。

並且,他一度已經成功。

“我,想,死亡。”

男人眼中隱隱有淚光浮現:“可,地獄,也不要我。”

身後忽然傳來徒弟的驚呼。

祈行夜回身,就見徒弟錯愕的指著男人,手裡的羽絨服大口袋都無意識脫手掉在了地上。

“你,你不是焚燒爐裡的那個嗎?”

徒弟急急抓住祈行夜的手臂,試圖讓他相信自己:“祈老闆你相信我,我沒瘋!我真的看見了,他就是焚燒爐裡爬出來的那個,有遺像,他和遺像上一模一樣!我真的沒有看錯。”

說著,徒弟還抖著手慌忙翻手機給祈行夜看。

當時一片慌亂中,他不小心按到了手機拍照的快捷鍵,留下了一張角度奇怪的模糊照片。

照片的最角落裡,沉沉黑色擠壓本就不明亮的光線,黑白遺像被拉花成黑白交織的閃電,卻還依稀能辨認出遺像上的人像眉眼。

遺像上的人瘦得顴骨高聳,像長年纏綿病榻後的油盡燈枯,皮包骨的骷髏模樣。

但那雙眼睛,依舊是明亮且堅定的。

飽讀詩書後的沉澱,在自己領域內的自信和從容,氣質清雅卓絕,無關樣貌。

祈行夜只對比了一眼,立刻肯定,遺像人就是眼前人。

只是眼前的男人比起遺像上的滄桑衰老,他現在看上去,要更年輕。

可那雙眼睛……卻要清澈乾淨太多,像剛剛走出大學校園,還有夢要追,還活在理想裡。

而不是被歲月和工作磋磨後的疲憊麻木。

祈行夜心絃顫了顫,遲疑著問:“你……在焚燒爐裡活了?”

男人閉了眼睛。

長長嘆息,疲憊到連說話都是艱難。

男人叫許文靜,是大洋科技的研究員,京城大學生物製藥專業博士。

從入職大洋科技之後,他就一直負責一項國外技術的破解和複製,從組員到組長。青年才俊,前途無量,這些詞總是會被旁人用在他身上。

但痛苦只有許文靜自己最清楚。

他負責該專案組的三年,身體每況愈下,從一開始的偶爾心律不齊,肌肉痠痛,到後來已經是經常性的流鼻血,心臟絞痛如刀割。

他本來以為自己只是工作勞累熬夜,到越來越撐不住,還是去了大洋科技下屬的醫院做職工福利的免費檢查醫治。

資料一切正常。

醫生告訴他,是他想多了,幻想自己得病疑神疑鬼,身體才會出現響應的症狀。只要多睡覺多喝熱水,什麼事都不會有。

許文靜信以為真,回到專案組繼續工作。

可掃地阿姨的一句隨口閒聊,卻讓他起了疑心。

阿姨說,這個專案組存在十四年了,幾乎每隔幾年就要換一個新組長,組員也會換一批。

“那換下去的人呢?”

許文靜沒忍住問自己前輩們的情況:“他們都去哪了?”

“死了。”

阿姨輕描淡寫:“你沒發現,你們組裡根本沒有老人兒嗎?”

一句話,說得許文靜渾身發冷。

是啊……怎麼可能一個存在了十四年之久的專案組裡,一箇中年人都沒有?

一批批的年輕人進來,又進來,再替換……

年長的人卻一個個死去。

許文靜失魂落魄。

回家時,卻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好像,有人在尾隨跟蹤他?

他慌忙跑回家喘著粗氣向外望去,卻什麼都沒看到,大門貓眼外的走廊空空蕩蕩,樓下路燈的街面也空無一人。

接連幾天,他都有這種感覺,如影隨形,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他。

他不堪其苦,向朋友傾訴,朋友安慰他是壓力太大產生幻覺了。

“這都什麼年代了,這麼和平,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是你多想了,你這種情況啊,叫被害妄想。”

朋友擔憂:“要不你去看看心理醫生吧,別是抑鬱症什麼的。”

心理醫生也只會說臨床上看沒問題,讓他開心點,壓力不要太大。

“只是工作太繁重導致的應激綜合徵,別擔心,那都是你自己嚇唬自己,絕對不可能有人跟蹤你監聽你想要殺你的。”

許文靜乾脆住在了公司,避免外出。

可沒過幾天,他偶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掃地阿姨了。

另一人輕描淡寫:“死了,屍體都早就燒了。”

因為是工作中猝死,大洋科技賠了阿姨的兒子幾百萬,還專門成立治喪小組,全程陪同兒子料理阿姨的後事,連墓地都準備好了,體貼又人道,感動得兒子淚水漣漣,哽咽說,大洋科技真的是好公司。

可許文靜只覺得渾身發冷。

他不再寄希望於任何人,自己在實驗室無人時自己抽血檢測,利用自己的學識對自己進行檢查。

最後出來的結果,卻是鮮紅到刺眼的不明數值。

倒是和專案組裡一直研究的血樣,曲線一致。

那時,許文靜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或許,是被那血樣感染了某種細菌,或是,別的什麼……

可就是從那一天起,許文靜的身體情況急轉直下,前一天還能走路,第二天已經重病到動也不能動。

病來如山倒,好在還有公司的關懷照料,撥了最好的醫生和研究員來看顧治療他。

許文靜從沒病得那麼重,那麼難受過。

整個人像被架在火焰上烤,渾身每一縷肌肉都在痛,像有人拿著薄薄手術刀,沿著肌肉紋理耐心的一寸寸切割,順著筋膜分開每一束肌肉,將面板完好無損的剝離,又一塊塊剜下他的關節骨頭。

就連他一向引以為傲的大腦,憑著智力從普通家庭一路靠自己摸爬滾打進入京城大學,又進入最有前景的科技公司的自信,也在隨著大腦的日漸遲鈍而土崩瓦解。

許文靜一直不能理解,為什麼會有人連高中大學簡單的知識都不會這也不懂那也不懂,為什麼有人什麼也記不住轉頭就能忘事。

可現在,他的大腦變成混沌模糊的漿糊,什麼也記不住更無法理解,眼睜睜看著文字在眼前,每一個字都認識,可就是理解不了它的意思。

組員本想要像往常一樣尋求他的意見,可他卻連簡單的有機物結構都看不明白了。

他的大腦,智力,理解能力,專注……在被奪走。

大腦在死亡。

連同身體,整個人,徹底被分解。

許文靜痛得想大喊,可他連這樣做的體力都不再有,只能像植物人一樣躺在雪白的病房裡,聽著身邊“滴答,滴答”規律的儀器聲,看著人們靠近又離去。

偶爾他也會做噩夢。

夢裡,自己變成了一條蛇,和其他很多蛇在一起,到處都是血漿和碎肉,天空一片漆黑,熟悉的組員們橫死街頭,死不瞑目,自己卻感到飢餓,張開大嘴,想要吞吃組員們的屍體。

他被自己突如其來的食慾硬生生嚇醒了。

在床上滿身虛汗,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可噩夢卻越來越頻繁。

並且每次都是相同的畫面,一樣的蛇,一樣的黑色天空和屍體。次次都被食慾驚醒,恐懼著脫離夢境。

唯一不同的是……當他最後一次夢見這樣的場景,卻沒能抵得過過於濃烈的食慾。

他看到自己變成一條無比粗.壯的巨蟒,張開大嘴,鮮紅的舌頭捲起滿地屍體。

咯吱,咯吱……

熟悉的臉龐,在他的利齒間破碎。

他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血液混合著碎肉順著食道被吞吃入腹的感覺,就連咀嚼脆骨般的清脆也如此真實。

夢中,他飽餐一頓,從病倒後第一次如此心滿意足的安定。

夢外,他徹底崩潰,無法接受自己對熟悉親近之人的惡劣食慾,硬生生將自己捅.向斷裂生鏽的欄杆,攪碎心臟,從高樓折身躍下。

世界終於清靜了。

他落入了黑甜安心的夢裡。

可很快,四面都是火,很熱,夢裡他幾乎要燒起來了,蛇身也圍繞火焰。

許文靜從夢中驚醒。

頭頂,卻是爐膛焦黑結垢的內|壁,身邊是猛烈燃燒的高溫火焰。

他在被活活燒灼,卻根本無法死去。

“我想,死亡。”

許文靜哽咽:“死亡,求你,不要救,我。殺了我,求你。”

祈行夜半晌沒有說話。

他訝然注視著許文靜,卻比許文靜自己更加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從他在送葬隊伍那裡得到的那管血看,它的包裝密封方式非常特殊,可以確保盛裝的危險物品不會發生洩露。

而這種成本極高的包裝方式,每一支就要將近十萬塊。

祈行夜問過總部的化驗科,化驗人員告訴他,這種包裝很少見,像是專門設計的特殊材料和工藝,外形也有嚴格的考究。

最關鍵的是,目前只在徐麗麗的現場發現過。

不論許文靜的科研組研究的到底是什麼,一模一樣的包裝密封材料,都與徐麗麗息息相關。

而那汙染粒子,發生了洩露,汙染了許文靜。

他不是病倒,而是被汙染變成了汙染物。

調查官稱之為,墮化。

祈行夜緩緩拿起那管血舉到眼前,眼神複雜。

“這就是你們研究的東西嗎?”

他道:“你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訴我,作為感謝,我會幫你,接近死亡。”

汙染物無法徹底死亡。

汙染粒子就像無法再被切割的夸克粒子,但它要更加堅韌,不論如何切割碾磨,都依舊存在。只要粒子不消失,承載它的載體,就不得不“活著”。

許文靜已經深受墮化之苦。

祈行夜想,即便自己無法殺死許文靜,但他可以幫他,無限趨近於死亡,失去意識陷入永眠。

“你,可以,嗎。”

許文靜眼裡爆發出強烈的希冀:“殺,我。”

祈行夜鄭重點頭,肯定:“我可是私人偵探,客戶就是上帝。上帝說要有死亡,死亡就一定會降臨。”

由他親手帶來。

許文靜已經絕望太久,第一次有人如此肯定的告訴他:可以。

就像第一次看到陽光的人。

感受過那溫暖,就絕不想再失去。

許文靜磕磕絆絆的用已經高度異化的聲帶,向祈行夜一一解釋說明了那些筆記裡的字句。

他所記住的並不多,大腦像是被石塊冒名頂替,哪怕回想自己的名字都無比吃力,以往信手拈來的公式定律更是遙遠得像銀河盡頭,甚至連他自己的想法都無法清晰完整的表達。

但他還是頂著大腦被人用重錘反覆砸碎,又復原,再砸碎的割裂痛苦,拼命回想曾經的實驗,斷斷續續向祈行夜說出自己所知的一切。

包括科研組實驗的源頭。

十四年前,某家制藥公司盜取了一種新型材料,化驗結果非常優秀,一度轟動業界,被認為是未來醫藥之光。

但很快,這家公司被失主發現了偷竊的事實,引發了信任危機,官司纏身,債務累累,最終倒閉,就連公司高層和研究人員也紛紛自殺死亡。

很多人憤憤說他們死得活該。

不過,沒人知道,這間實驗室,卻被完整的保留了下來,作為公司破產清算的資產被拍賣,被收購,被合併。

買下實驗室的公司又破產,死亡,又拍賣,破產……

就像一個詛咒。

所有持有它的公司,最後都逃不過死亡的命運。

最終,輾轉落入大洋科技的手裡,繼續十四年來沒能完成的實驗。

而當年被偷盜藏匿的材料,就是一管血。

那管血就像是來自另一個維度的產物,遠遠超過現代科技水平。即便是用世界上最頂尖先進的儀器,也只能觸碰到一層皮毛。

可單是分析它的組成,哪怕只有一點,也足夠給予這些科研人員新的靈感,讓他們可以將相似的思路投放在其他領域上進行創新和開發。

這管血,就像是作弊的答案,被擺在考場內考生的手邊。

抄了它,就能拿到滿分,遠超競爭者。

這種誘惑,是即便明知死亡的詛咒,也無法抵制的。

許文靜:“可,我,疼。”

他本以為前途無量的工作,熱愛忠誠的領域,最後,卻生生要了他的性命。

不,比死亡還要令人絕望。

祈行夜垂眸,看向自己手中這管鮮血。

按照許文靜的說法,最初的血液一直被機密儲存在大洋科技,他們組拿到的,都是迭代後的一代二代產物,像第一次複製第二次複製,並非原品。

祈行夜猜測,就是在血液迭代的途中,許文靜被汙染。

最後焚燒爐的痛苦催化了墮化程序,令許文靜徹底變成了汙染物。

再無回溯可能。

可奇怪的是,汙染計數器卻沒有反應,從他靠近許文靜開始就一直安靜,像是壞掉了一樣。

最有可能是汙染源的許文靜,卻汙染係數為零?

祈行夜皺緊了眉頭。

在民俗學時,祈行夜聽說過這樣一種說法,有些人因為死亡過快是不會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的,只有讓死者明白自己已死,才可以送它離開人間。

可讓死者明白這一點,是極其危險的。死者會將所有的痛苦,不甘,怨恨,都發洩在讓他得知真相的人身上,殺死對方以平息憤怒,然後魂魄才會離開。

許文靜同樣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汙染的事實。

不過,祈行夜也並不準備現在就告訴他。

他率先起身,邀請許文靜和他一起重返焚化間。

“既然你第一次第二次死亡都以失敗告終,那我們要搞清楚你為什麼會失敗,才能規避錯誤,讓你死亡。”

那是汙染源最初覺醒之地,或許殘留更多汙染粒子,也能發現縫隙的蹤跡。

祈行夜的理由很有說服力,許文靜乖乖起身,並排而行。

可當他們重新走進濃霧後,祈行夜卻發現,許文靜……

在焦化。

就像濃霧變成了火焰猛烈燒灼,剛剛還一副文人模樣的許文靜,忽然全身發黑,發焦,面板變成堅硬焦黑的殼像烤糊了的豬皮,收縮翻卷,下面的筋肉從面板開裂的縫隙裡露出來,粉紅色紋路佈滿漆黑。

而許文靜本身,也像是木乃伊一般,收縮的面板緊緊貼合在骸骨上。

他自己還沒有發覺。

徒弟就已經在驚愕中作嘔。

“祈老闆,就是它,就是!”

徒弟吐了一地,連胃酸都吐出來了:“我在焚化間看到的,和這個一模一樣!”

只不過看到燒焦屍體的結果,和眼睜睜看著屍體在焦化,所帶來的衝擊程度不可同級而語。

徒弟覺得自己快瘋了,恨不得把胃都吐出來。

許文靜卻一臉茫然:“怎麼,了。”

祈行夜迅速收起表情,姿態自然道:“沒什麼,走吧。就是那倒黴孩子吃壞肚子了而已。”

可他們註定難以抵達終點。

小路前方,濃霧之中,人影幢幢。

一道道人形輪廓出現在祈行夜的視野中,即便找到了疑似汙染源也沒有放鬆警惕的他,立刻就捕捉到了前方的異樣,戒備伸手攔住許文靜和徒弟,沒有讓他們繼續向前。

許文靜卻感受到了什麼,開始躁動不安,從喉嚨間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像野獸。

霧氣漸漸散開,露出堵住小路去處的那些人形。

一身身的黑西裝。

領頭那人,捧著骨灰盒,視線死寂沉沉的望來。

“你,想,帶,他,去,哪”

領頭人聲線平直無波,冷得令人寒顫:“他,是,我,們。”

祈行夜看了眼許文靜,又移向領頭那人手裡的骨灰盒。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這隊黑衣送葬者,都是許文靜的組員,充當他的家屬來送他最後一程。也就是說,那個骨灰盒裡,裝著的應該是許文靜的骨灰。

那麼現在問題來了。

既然骨灰盒裡的是許文靜,那他身邊的許文靜又是誰?

祈行夜:好傢伙,曹操墓裡發現曹操幼年屍體是嗎?

許文靜眼珠赤紅,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不安的在祈行夜身邊踢踹著泥濘土地,像是困獸想要出擊撲殺。

祈行夜將這一幕看在眼裡,卻笑眯眯抬手向對面那隊送葬者打招呼:“親愛的朋友們,一分鐘不見如隔三秋,不如我們坐下來談談怎……”

人形如離弦之箭激射而來。

祈行夜眼瞳一縮,腳尖輕點在地飛快躍身向後退去。

原本他所站立之處,已經被轟然砸出一個大坑,土塊飛濺三尺。

“……麼樣。”

他穩穩落在地上,重新抬眸看向送葬者。

其中一個,正青白僵直如被操縱的木偶般,站在前面死死盯著他。

祈行夜勾了勾唇角,聲音很冷:“看來,談判破裂。”

無數道黑影已經猛衝而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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