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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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行夜站在冷凍間內, 忽然覺得剛剛還空曠冰冷的空間內,瞬間擠得滿滿當當,到處都是看不到的人。

他聽到了商南明的聲音, 對方在說——“祈行夜,抱歉……”

緊接而來的就是連綿不絕的槍聲, 重物砸落在地的聲音。

但再仔細側耳傾聽, 又什麼都沒有,只有化開的屍水順著停屍格流淌落地的滴答聲。

商南明也並不在他身後。

似乎剛剛的一切只是高度緊張下的錯覺。

眼前的才是真實。

祈行夜皺眉, 覺得古怪。

商南明可不是會說抱歉的人, 從來只有別人向他低頭的份。他就沒有出過錯, 沒有機會道歉,也沒有人敢讓位高權重的特殊長官低頭。

就算是錯覺也過於離譜了。

或者說,那是具備人類外形輪廓的物體。

還是……發生了什麼?

祈行夜駐足側耳,半晌才重新邁開腳步, 繼續向一排排冷凍櫃的最深處走去,逆行步入黑暗。

有些富貴人家不吝於在自家葬儀上多花錢,或為了寄託小輩們的哀思,讓長輩在黃泉下也能和現世一樣得享富貴平安,或是為了庇護後輩,陰宅吉利旺家族財運。

此時靠近檢查,不僅沒有打消他的疑慮,反而警戒更深。

祈行夜端詳半晌,看清了那究竟是什麼。

所有東西都雜亂無章的塞在這裡,分不清誰是誰。

祈行夜眸光微閃,毫不猶豫刺下。

殯儀館的人也將用不上又不捨得扔的東西,一股腦全塞到這個陰暗無人的角落。不僅是守墓陶俑,還有其他所有雜物。

人未至, 長刀已至。

刀尖抵在那人心臟處, 傳回來的觸感柔軟下陷,並非牆壁冷硬。似乎, 就是人。

祈行夜嚴苛審視的視線將陶俑從頭看到腳,就連旁邊堆放的紙紮人和遺像都沒有放過。

短暫兩秒間, 確定那東西不再具備威脅, 祈行夜才靠近。

冷凍間最深處的溫度足有零下十幾度,地面積累了厚厚一層灰,氣味潮溼發黴,平日裡鮮少有人涉足於此。

祈行夜完全憑藉對人體的熟悉與直覺進行判斷,認定陶俑是“人”,並準確當胸一刀。

應急燈的微弱光線照過來,勉強照亮那人的模樣。

一張張似人非人的臉被埋進黑暗,忽然難以分辨誰是人,誰是鬼。

預想中切割皮肉的聲音沒有響起, 反而觸感更軟,更悶, 沒有從人體穿過時遇到筋骨肌肉的阻力感。

祈行夜剛剛就是把這堆東西,錯看成了閃過的人影。

黃袍邊角沒有封邊,粗糙布料上還印著福壽字紋樣,菊花仙鶴松柏等等好寓意的圖案俱在——只是,是對喪儀來說的好寓意。

直覺錯了嗎?

可是四周又實在是安靜,看不出任何靠近的危機。似乎由不得他懷疑。

陶俑依舊大笑得燦爛,鮮紅的嘴巴和兩腮在黑暗中刺眼,令看到的人古怪的不舒服。

陶土俑人胸口仍插著刀,長刀微微上下抖動,但不妨礙它過於燦爛卻無比僵硬的笑容。

目光如炬,死死盯住陶俑。

雖然剛才時間短暫,但他還是準確記住了這些類人形物擺放的每一個角度和距離,就連衣褶的走向都記得一清二楚,沒有一絲遺漏。

身穿黃色長袍,手提元寶,面色僵硬慘白,只有兩腮和嘴巴紅彤彤鮮豔,在綠光下泛著血色感,笑著張大的紅嘴巴露出裡面的牙齒,紅色同樣掛在了白慘慘牙齒上,像剛吃完生肉,尚有血跡未擦乾。

像……陶泥人俑。

他皺眉,並未就此真正相信自己的眼睛,將信將疑把長刀從陶俑中拔出來,靜立片刻,確定那陶俑果真沒有任何“復活”和移動的跡象,這才轉身向旁邊冷凍櫃走去,繼續循著滴落水聲檢視。

走出幾步,本已經伸手作勢要拉開冷凍格的祈行夜,突然間迅速甩頭重新向後。

他本想要用這些細節來證明陶俑是汙染物,可此時,卻成了證明它清白的證據。

他在靠近最盡頭一閃而過的人影, 落地時卻連一點聲息都沒有,彷彿與身周暗影融為一體。

紙紮人扭斷的脖子軟塌塌垂下來,從白花圈的縫隙裡只露出黑漆漆的眼珠,陰詭望來,視線扭成詭異的角度。紙錢和香燭臺滾落一地,砸碎的黑白遺像上,慈祥的笑容忽然平和得猙獰,毛骨悚然。

祈行夜看到了沒有用完的十幾個小半袋金元寶、黃紙、冥幣,還看到了披麻戴孝的孝布、碗、香燭線香,以及白黃相間的花圈,折斷了脖子的紙紮人,被水泡得變形的紙紮房子車子豬牛羊……

但就是沒有移動。

守墓陶俑。

大腦判斷和眼睛感知出現了誤差,兩種截然不同的想法對沖,讓祈行夜疑惑的同時,也沒有放鬆戒備,謹慎向四周看去。

如同成長於曠野,遵守弱肉強食叢林法則的天生狩獵者。

他們也會效仿古代王公貴族,不僅將陵墓修得奢華大氣,也會將陶俑和陰獸雕像放在陵墓兩邊,像曾經帝王的軍隊一樣,守衛陰宅主人,不讓孤魂野鬼和偷盜者靠近。

直覺告訴他,這根本不是什麼守墓陶俑,而是“人”,是能動能跑能殺人的汙染物。

冷凍間冰冷陰森,他卻兀自大笑,拱手作揖的熱情,像在歡迎大家入住停屍格。

不過眼前這陶俑,不知是哪家壽材店搬來殯儀館做的廣告,抑或是誰家將陶俑遺落在此,最後塞進了冷凍間的角落,堆積廢物一般遺忘。

汙染計數器也異乎尋常的安靜,似乎並無危險。

他也只得“嘖!”了一聲,遺憾轉身。

可祈行夜沒有看到——

就在他轉身的剎那間,被黃白花圈淹沒的角落裡,一對眼珠忽然轉了轉,像是在笑。

從縫隙裡露出的眼珠黑白分明,顏料勾畫粗糙,卻緊緊跟隨著祈行夜的移動而轉變,陰冷而僵直的注視。

冷凍櫃下方已經積累了一灘發黃的汙水,櫃角凝結著要落不落的水滴。

祈行夜就近拉開身邊的冷凍格,陰冷寒氣立刻撲面而來。

冷霧散開,露出裡面那張結了霜的慘白麵孔。

卻在看清的瞬間,讓祈行夜瞳孔緊縮。

是……認識的人。

李龜龜其中一個徒弟。

或許是對李龜龜失望而和家屬們同行的那個,也或是失蹤成為壓垮李龜龜精神最後一根稻草的。但不論是兩個徒弟中哪一個,都不應該出現在殯儀館的停屍格里。

死屍中出現熟人的情況,讓他有了不好的預料,心臟沉了沉。

祈行夜觸手去試探,核心溫度低得他一激靈。

不是剛死被塞進冰櫃裡,而是在冰櫃里長久停放,屍體內部已經凍得結實成冰塊,因為停電失去冷藏,屍體邊緣和面板才化凍變得柔軟。

以冷凍間的設定溫度,這具屍體最少也應該凍在這裡十幾天了才對。

可那個時候,徒弟還跟著李龜龜在街頭算卦搖籤,怎麼可能出現在殯儀館?時間根本就是矛盾的。

祈行夜的俊顏上有迷茫一閃而過。

他帶著疑惑,繼續拉開旁邊冷凍格,在沒有人聲的安靜冷凍間內一一檢查過去,和數不盡的屍體共處一室、

一個,兩個……

每一個冷凍格內都存放著屍體,男女老少甚至是幾歲的孩童。

屍體臉上的神情並不安詳,甚至可以說是猙獰。

不少人的表情定格在歇斯底里的恐懼,被冰層封住又化凍,青白的面板軟塌塌泛著不正常的紅,一碰便皮肉爛成一團向下掉,露出森森白骨。像燉太久而皮肉軟爛脫骨的排骨。

而這些人,他們身上,都披著粗布繫著孝帶,衣服或黑或白,沒有鮮亮顏色,更別提壽衣。

不對。

他們不是被運往殯儀館,等待火化的死者。

而是死者家屬,前來送死者最後一程。

卻反而連自己也身死於此。

李龜龜所說的那一百多個不知去向的家屬,找到了。

只是,已經死亡。

不僅是家屬,還有穿著殯儀館工作服的人,這些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們,卻全部以這副模樣死亡。

殯儀館大門處那道看不到的牆,通往哪裡?

現在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忽然間,祈行夜猛地意識到什麼,立刻衝向旁邊的冷凍格,動作迅速中甚至帶著些慌忙,拉開冷凍格時手掌都在顫唞。

如果,如果殯儀館內的所有人都在這裡,那商南明他們呢?明荔枝呢!

一張張臉在冷霧中閃過,最後,定格在熟悉的五官上。

依舊是那張看了幾年面孔,眉眼恬靜平和,嘴角還帶著笑意,兩個小梨渦依舊甜滋滋的,似乎只是陷入了一場香甜的美夢。

等他醒來,還會像以往那樣委屈抱怨床墊太硬毯子太粗糙。但再不快樂也會去廚房準備早飯,整個偵探社都飄散著食物香氣,他會邊手忙腳亂的看著油鍋,邊絮絮叨叨老闆你不能再熬夜看案子了。

但現在,已經習慣的日常,變成了眼前冰冷的屍體。

明荔枝,死了。

就在他眼前。

祈行夜手握住冷凍櫃邊緣,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這個事實。

和所有人走散之後,最讓他擔憂的,就是明荔枝。

幾人中,明荔枝是最薄弱的環節,就連李龜龜都比他要懂得如何自保。

哪怕沒有對汙染特製武器,但李龜龜常年在街頭擺攤算卦,地痞流氓大爺大媽,有意無意來鬧事的,就沒有他擺不平的,早就被生活磨礪得圓滑。而如果他們是在匯合後走散的,那李龜龜手裡還會有特製武器,更能令他支撐些時間,知道重新被找到。

但明荔枝……

這個傻乎乎的大學生,似乎最突出的優勢就是有錢。但有錢不會讓汙染物大發慈悲。

祈行夜喉結滾動酸澀,眼睫凌亂微顫攪碎了眸光。

他伸手,微涼的手掌搭在停屍格內明荔枝的額頭上,順著掌心傳來的寒意幾乎凍傷心臟。

他閉了閉眼,一時心情沉重,難以言喻。

但祈行夜並不允許自己在汙染現場長久沉浸於情緒中,他只給了自己一分鐘,很快便重新收拾好心情,壓制所有翻滾的悲傷和憤怒。

再睜眼時,眉眼冷肅鋒利,依舊是那個無所畏懼的顧問偵探。

確定明荔枝死在冷凍櫃裡之後,祈行夜就將目光鎖定在了其他冷凍格上,嚴肅而快速的檢查每一個冷凍格。

越檢查,就越觸目驚心。

不僅是明荔枝,就連李龜龜,還有李龜龜另外一個徒弟,其他所有曾經存在於殯儀館內的人……都在這裡。

這個隱沒於黑暗的冷凍間,像是所有人生命的最終點,看不清的縱深延伸向更深處,數不完究竟有多少屍體停放於此。

那些死屍臉上猙獰可怖的神情,似乎在說:下一個,就輪到你了。

當屍體的數量數到二百時,祈行夜覺得自己已經麻木,被過多的死亡帶走了身為人僅剩的溫度,無論怎樣慘烈的死亡,也無法激起他更多的情緒波動。

二百零一……

祈行夜動作突然頓住,心中默唸的數字也戛然而止。

他垂眸愕然看向新展現在他眼前的死屍,一時震撼無法言語,只剩滿心問號。

半晌,祈行夜剛剛還緊繃的心絃忽然鬆懈,他慢悠悠挑眉,意味深長的看向冷凍櫃的白霧。

——商南明,就躺在那裡。

商南明依舊是一襲調查官制服,肩扛黑星,權勢威嚴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他安靜躺在瀰漫的霧氣中,和平日裡能在調查局總部或現場看到的模樣,如此相似,俊美眉眼沒有一絲柔和,薄唇緊緊抿成一條線。就算他現在躺在這裡,似乎已經死亡,也令人見之生畏,不敢造次。

除了祈行夜。

“喲,商大官人,沒想到我在外面累死累活,你倒好,找了個清涼地方躲懶呢?”

祈行夜手臂隨意擱置在冷凍格邊緣,笑眯眯的抬手,和已經死亡的商南明屍體打了個招呼。

他不僅沒有懼怕或悲傷,反而摩挲著下頷,興致勃勃的湊近檢視。

“怪不得我覺得你平時看起來那麼眼熟呢,原來你就是大家說的死人臉嘛。看看隔壁人家的,再看看你,死了和活著的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祈行夜離得極近,他向前俯下`身,幾乎是與商南明臉貼臉的距離,甚至能看清根根分明的睫毛。

他在笑,可雙手卻摸向身後戰術揹帶,抽出長短雙刀。

“商長官,你和我印象中的簡直一模一樣。但怎麼……”

祈行夜歪了歪頭,丹鳳眼漸冷:“怎麼你死了之後,反倒不喜歡遺體告別的入睡姿勢了呢?”

他所熟知的商南明,行動一板一眼,自由章法,是規則的制定者也是執行者,習慣絕不會輕易改變,不論看多少次,商南明在入睡時,也都會用那個被他嫌棄死的遺體告別姿勢,雙手交叉放在腹部。

那也是最戒備,在睡夢中也可以快速反應護住致命處的姿勢。

而冷凍格里的——“粗糙的假貨。”

祈行夜嗤笑,緩緩直起身,眼眸居高臨下冰冷看去:“你像假冒商南明?那你要學的東西還太多,再學一百年也學不完!”

話音未落,祈行夜猛然發難,手中長刀高高舉起又直衝而下,對準了“商南明”的胸口。

即便那東西有著和商南明一模一樣的臉和體型,他也沒有任何猶豫,眼眸一眨不眨,眼睜睜看著刀尖沒入假貨的胸膛。

他沒有就此止步,而是一鼓作氣直攪爛了那東西的心臟不說,還繼續向下。

鋒利而纖薄的刀片吹髮可斷,落在刀法極佳懂得使用的人手裡,更是威力倍增,不過眨眼之間,就已經切割開所有的肋骨筋肉,沿著當中間劃開胸膛——!

生生將那東西劈開成了兩半。

就像在斬殺一隻兔子一樣輕鬆自如。

“商南明”發出尖銳難聽的嚎叫,猛地睜眼用一雙赤紅渾濁的眼珠死死盯住祈行夜。

祈行夜卻只是無聊的揉了揉耳朵:“嘖,誰家燒水壺開了?”

他嫌棄,抬起另一手中的匕首,乾脆利落的一刀插.進那東西的頭蓋骨中,用力之大,死死將它釘死在冷凍格的金屬板上。

“不要頂著商南明的臉,做這種愚蠢的舉動。”

祈行夜聲線冰冷:“他可是我的搭檔,怎麼可能會是你這種醜陋無能的廢物,少開玩笑了!”

一張與商南明十足十相似的臉,很快就在他手裡被劃爛成一團粉紅深紅的爛肉,像是孩童隨意捏造的紅色橡皮泥,髒兮兮變成一灘,從尚且完好的脖頸上緩緩流淌向下,發出“咕嘰……咕嘰”黏膩的輕微聲響。

渾濁眼珠從眼眶脫落出來,筋肉血管仍連在眼眶骨深處的漆黑中,隨著紅色爛肉慢慢坍塌,卻不甘心的依舊死死向上盯著祈行夜。

似乎在疑惑:為什麼,你能看出我不是商南明?為什麼你能如此果決的殺死你親近的身邊人,你難道不是人,沒有人的情感嗎?

見這東西徹底失去反擊的力氣,祈行夜利落從爛肉泥漿中抽出長刀,漫不經心將刀鋒上的肉泥抹在“商南明”的黑色長制服上。

霎時間,就像是潑灑了濃硫.酸水,制服被腐蝕冒著白煙,甚至向沒有被潑濺到的地方蔓延而去,很快就將那身象徵著威嚴權勢,更代表著責任和死亡的制服,紛紛剝落。

露出裡面的醜陋的真實。

——只是一身用黑紙粗糙剪裁的紙衣服而已。

在祈行夜鋒利的刀下,已經被劃得破破爛爛,隱約露出下面的紅泥爛肉,像一團被人丟棄在這裡的垃圾,醜陋得令人發笑。

祈行夜神情嘲諷:“一團廢物,也敢冒充商南明?”

他毫不猶豫一把將冷凍格摔回去,“砰!”的一聲重響,在安靜的冷凍間裡格外清晰。

但祈行夜的眉眼,比死亡更冷。

他緩緩掃視眼前一排排延伸向深處的冷凍櫃,以及每一格被抽出來停放在半空的格子,冰冷白霧繚繞中,一張張死人臉青灰慘白,依舊是死亡的墓地。

卻再也不能使祈行夜動容半分。

失去了生命的重量,只是一團紙糊的人形物而已,沒有資格得到祈行夜的丁點情緒。

手起刀落。乾脆果決。

再抬眸,屍體已經被切分為二,露出皮囊下面掩藏的真相。

那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團白白紅紅的蠟質。

像用牌位靈臺前點燃的蠟燭融化重新塑形,捏成人的形狀輪廓,精細到就算湊近檢視,也看不出任何錯處,複製貼上般的相似程度。

但那東西千算萬算,怎麼也沒有想到,會遇到祈行夜這樣一個人形自走漏洞,憑著對商南明深入骨髓的瞭解,在看到“商南明”的瞬間,就恍然明白了一切。

祈行夜果斷攪碎搗毀了眼前幾具屍體的臉。

就在失去人類外表所賦予的身份的瞬間,那幾具屍體,都如高溫下融化的蠟燭,迅速失去形狀,皮肉翻卷,坍塌。

變成冷氣中一團紅白交纏的冷凝蠟質,被紙裁的衣服包裹。

祈行夜生生氣笑了。

“就用這種東西,就想騙過我?”

“是我高估了你,還是你在輕視我?垃圾。”

長刀重重一甩,殘留的汙血飛濺兩側。

祈行夜手中刀光縱橫交織,屍塊飛舞,如狂風過境,頃刻間推平眼前所有停屍格,一具具殘破屍體蠟塊啪嗒啪嗒砸落地面,讓開一條直通向冷凍間外的路。

所有停放在此的屍體都被徹底破壞,就連“李龜龜”甚至“明荔枝”也沒有逃過,全都在刀下失去人形,黏膩融化成一灘凝固的蠟質。

紅紅白白,堆積了滿地,與屍水混合在一處,一直蔓延到祈行夜腳邊。

祈行夜憑著手中兩把刀殺穿了整個冷凍間,數百具屍體被毀,露出原本的醜陋模樣。

甚至長刀都捲了刃,刀鋒發鈍。

長刀在他手中轉過漂亮乾脆的弧度,隨即利落收刀轉身,看向身後的殺出的血路。

髮絲飛揚在冷霧空中,略過鋒利眼眸。

一氣呵成的流暢。

“滴,答……”

良久,才有另外的水滴砸落聲,在冷凍間內再次響起。

蠟質糊滿了刀口,不復鋒利。

祈行夜只垂眸看了一眼,便利落抬腿折斷長刀讓它破碎成數段碎片,隨意抬手丟棄一旁,再次抽出新的刀。

他不需要的武器,會為了減負丟棄,但也絕不會讓其成為敵人指向他的刀。

祈行夜漠然瞥過一圈,轉身,向冷凍間大門走去。

卻聽在黑暗中,忽然有細碎聲音響起。

“唰啦!唰啦……”

像有人拖拽著窗簾,從泥土路上走過,布料勾住石塊。

祈行夜緩緩轉身,手中握緊長刀。

一條腿,最先出現在他視野內。

如果那還能被稱為人類的腿。

細細如竹竿的腿上套著黃綢布,一瘸一拐,搖搖晃晃,從滿地紅紅白白蠟質中踩過,聲音泥濘黏膩,像是踩過滿地破碎的血漿內臟,蠟塊被轟然踹碎。

而那“人”的模樣,也越過擋住視角的冷凍櫃,轉過來。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珠直愣愣與祈行夜對視。

祈行夜先是皺眉,隨即在看清來者後訝然鬆開眉頭,卻是輕輕笑了。

是熟“人”。

堆放在停屍間最深處潮溼角落裡的紙紮人。

或許是在搬運時出了意外,紙紮人的竹竿脖子折斷,紙糊的頭顱軟軟垂在胸`前,以詭異的角度自下向上看著祈行夜。

在它的手裡,還死死抓握著一根白慘慘的大腿骨,從地面拖行而過,經過凹凸不平的蠟質發出雜音。

它眼珠轉了轉,像是鎖定住了祈行夜。

隨即,鮮紅的嘴巴向上勾起,咧開到耳根,紅白鮮明的臉蛋被幽幽綠光勉強照亮,陰詭森冷。

像亂墳山崗勾魂的鬼。

祈行夜卻挑了挑眉頭,笑了:“我還以為是什麼,這不是紙人兄嗎?幾分鐘未見,就這麼想找死了?”

他漫不經心轉身,邁開長腿向紙紮人走去:“我說,你不會以為這樣我就會害怕吧,嗯?”

“你這樣的東西,我見得多了。”

祈行夜嗤笑:“小小汙染物,也敢假裝成上身厲鬼來嚇唬我?誰給你的膽子,你家汙染源是誰,讓它滾出來。”

祈行夜並非不怕鬼,隨秦偉偉一同出門實習科考期間,他所遭遇的詭異危機,是尋常人幾輩子加起來也遠遠追不上的。

紙紮人復活……他實打實的經歷過。

鬼魂失去身體後,再想要留在人間,對陰氣的消耗極大,它需要一個承載物。

而具備人形,和生人的模樣極為相似,卻腹中空空,並出現在靈堂前的紙紮人,往往就是鬼魂的最好選擇。

不願離去的鬼魂會寄宿在紙紮人中,藉由紙糊的眼睛,重新看向人間和活人。

經歷過一百分,又怎麼會被六十分的東西嚇到?

更何況眼前的紙紮人並不是鬼,而是汙染物。

祈行夜:我怕鬼,但我沒說我怕汙染物啊——能打得過殺得了的東西,為什麼要害怕:)

紙紮人胸`前的腦袋搖搖晃晃,似乎在因為祈行夜的態度而疑惑。

但它也沒有想清楚的必要了。

不論紙紮人實際想要做什麼,祈行夜都沒留給它反應的時間,直接先下手為強,長刀削掉它的腦袋又暴力拆解。

等祈行夜收手後退時,紙紮人停滯在原地幾秒,隨即“嘩啦!”一聲響,轟然散落成無數塊倒塌在地。

塵埃飛揚。

祈行夜沒等放鬆神經,忽然察覺有人在看著自己。

他掀了掀眼睫,冰冷回望而去。

滿地的蠟質,在消失。

紅白蠟質在緩慢的蠕動,滲透,混合,像有神智思想的紅白蛆蟲一般,向遠處蠕動前進,匯聚在不遠處黑暗中人影的腳邊,然後像被吸收了一樣,憑空消失。

那人靜靜站在黑暗中,一雙白慘慘眼珠格外顯眼,冰冷而專注的看著祈行夜。

卻不是他先前看到的守墓陶俑。

而是真正的,“人”。

那人身上還穿著黑西裝,頭髮被仔細攏在腦後,露出一張年輕的臉。嚴肅又莊重,像是來參加葬儀的正式裝扮。

但年輕男人已經不再是人了。

而是汙染物。

汙染計數器在嗡鳴示警,指向c級。

祈行夜眉頭微皺。

他和汙染物隔著諾大的冷凍間對峙,誰都沒有率先動作。

從計數器顯示資料開始,祈行夜就意識到,眼前的年輕男人和剛剛的蠟人有本質上的不同。

蠟人只是最外圍的偽裝,是汙染的“伴生”和利用工具,可以殺死貿貿然一頭闖進來的普通人,像織網的蜘蛛吃掉獵物,而將汙染的事實繼續隱匿黑暗,不為人知。

年輕男人,才是真正的汙染物。

它冷冷看著祈行夜,雖然有人的外形,卻不具備人的溫度和情感,只是一具行屍走肉。它站在牆角,半溶身於黑暗。

似乎有紅色的線,無聲無息從它的衣服里長出來,像種子破土發芽,肆意生長。

紅線像有生命的鐵線蟲,從男人的袖口,領子,甚至穿破衣服湧出來,慢悠悠纏繞在它身上。

祈行夜眼睜睜看著那紅線迅速得以壯大,像紮根肥沃土壤貪婪吸收養分的植物,很快就纏滿了男人的身軀並不知足的吸取。

男人在迅速乾癟,本來強健的身體像漏了氣的氣球空洞下去,衣服也軟塌塌的落下去,反而是纏繞在身上的血線肥胖粗壯,養分飽足。

祈行夜剛想要有所動作,忽然又看到剛剛才乾癟下去的男人竟然重新撐了起來,像又被充了氣的氣球,而那些血線在快速回縮。

男人衣服下面凹凸起伏,像有蛇遊走,啃噬皮肉臟器。

他再也承受不住極限,開始劇烈顫唞起來如癲癇發作,血沫堆積在嘴巴旁邊,眼球骨碌碌滾動亂翻,瞳孔不知去向,只剩青白布滿血絲的眼白。

突然間,男人靜止一瞬。

所有的動作和顫唞都消失不見,歸於平靜,好像剛剛的問題已經被平息解決。

下一秒——

“砰!”

男人轟然炸開,血漿碎肉紛飛,濺滿牆壁和冷凍櫃。

祈行夜在異變剛起時就敏銳捕捉到它的動向,迅速躲向旁邊櫃子,藉由櫃子擋下了飛向自己的血肉,避免了一身狼藉汙血的慘樣。

但顯然,年輕男人就沒那麼好運了。

它的頭顱臉皮,被炸得好遠,好遠。

正好戳掛在紙紮人的頭上,被細長竹竿撐起頭頂一點,重量將整張麵皮都墜得變形,拉長到扭曲。

年輕男人原本站立的地方,只剩一團張牙舞爪糾纏蠕動的血線,像紅色的蛇纏繞成團翻滾,沿著慘白骨架重新繞成四肢和軀幹,重新組成人的輪廓,聲音黏膩陰冷,令人毛骨悚然。

可年輕男人的臉……

眼球骨碌碌滾落在地,撞在祈行夜旁邊的冷凍櫃角,慢慢停了下來。

晃了晃,停在了仰頭直視他的角度。

不知是否是錯覺,祈行夜覺得,自己從那對眼球裡,看到了痛苦的絕望。

冷風呼呼吹過掛在半空中的臉皮。

像絕望的嘶吼——殺,了,我!

殺了我,我疼,疼,我是什麼東西!

殺了我啊!!!

可祈行夜卻是冷眼旁觀,沒有被年輕男人的情緒影響分毫。

從第一天遭遇汙染,商南明就在提醒他,不要相信汙染物的人性,不要認為汙染物還有殘留的神智和情緒。在痛苦的墮化過程中,尋常人幾乎不可能堅持下來。

死對於汙染物來說……都是解脫。

祈行夜握緊了手中長刀,手腕一抖一挑,就將那臉皮從竹竿上盪到了刀尖上。

隨即另一手匕首劃過,刷刷幾聲過後,只剩被切割到細碎的面板,灑落滿地。

雖然年輕男人已經被嚴重異化,就連身軀都已經失去無法發聲,但風為他帶來了口信。

謝謝。

但也就是在那一刻,空氣中,似乎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碎了。

那團血蛇組成人在顫唞,它那雙被血色包裹的眼眶轉向祈行夜,因他的所作所為而震怒,發出憤怒的嘶吼嚎叫聲。

整個地面都在顫唞,殯儀館在搖晃。

祈行夜迅速握住旁邊冷凍櫃邊緣站穩身形,就在那一錯眼的一秒鐘,當他再抬頭,卻驚愕發現原本就站在不遠處的人形血蛇團,竟然消失了!

比蟲子在眼前,更可怕的是什麼?

蟲子,消失了。

它隱匿進了不知名的角落,融身黑暗,無聲無息的等待下一次襲擊你的機會。

而你不論如何惴惴不安,在它不主動現身前都無法找到它,殺死它,甚至連它存在於何處都不知道。

祈行夜肌肉緊繃,一手長刀一手握槍,警惕著四面八方的黑暗。

視覺死角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遊動。

直覺在提示他危險的到來,戒備提升到極點的狀態下,就連五感也被迅速提升,周圍的所有事物都被無限放大。

一縷風,一滴水的聲音,潮溼發黴的味道……

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逃脫祈行夜的掌控。

整個冷凍間,都是他主宰的地盤。

可不論他如何戒備,那前一刻還暴怒的汙染物,卻死活不出現,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不……

它沒有離開。

細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近在咫尺。

一滴冰冷的水滴,忽然從上方滴落,砸在祈行夜額前。

他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麼,慢慢仰頭,向自己頭頂看去。

猝不及防與一雙黑黝黝的眼眶對上視線。

祈行夜一驚,心臟跳停半拍。

紅色蜿蜒爬行,遍佈整個天花板,佔據了制空最高處。

汙染物不會離開。

它會藏身於你看不見的死角,眼睛的餘光。

然後,在你放鬆警惕的瞬間——

撲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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