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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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動的昏暗中什麼也看不清, 商南明頭痛欲裂,甚至無法分辨自己究竟身處何方。

天旋地轉中找不到定點,像是深海暴風雨中的一葉扁舟, 被拋起又落下。

商南明不得不維持著原來的姿勢靜默半晌,眼睛才逐漸適應了昏暗光線, 看清了自己身在何處, 不適感也慢慢褪去。

他意識到自己站在旋轉樓梯上方,整個空間都彷彿被黑色雕花的旋轉樓梯佔據, 一圈一圈, 螺旋向上, 像是黑色的藤蔓向上攀爬,四周牆壁上同樣雕刻著精美雕像,令他感覺眼熟。

空曠巨大的空間內, 從延伸向遠方的盡頭傳來人們的走動聲,交談和嬉笑聲。

商南明靜靜側首看去。

幾名學生模樣的人捧著書,說笑著從被白霧覆蓋得模糊的空間裡走出來, 他們徑直走向商南明,像是沒有看到他站在那裡, 兩米, 一米……

學生像路過空氣一樣,擦著商南明身邊走過, 絲毫沒有意識到這裡有人在,自顧自的說笑抱怨。

說起考試的艱難, 說起自己找的替課學長真厲害連筆記都整理好了,就是要另花錢。

商南明聞聲一頓, 側眸看向學生們離開的背影, 眼神幽深。

這是獨屬於祈行夜的魅力。

不是祈行夜,又是誰。

他眨了眨眼,甚至還有些無辜。

“我那不是燒了三輩子高香,是造了十八輩子孽!”

沒有人能討厭祈行夜。

在自己還沒有出現在祈行夜身邊之前,他就已經如此璀璨嗎?

商南明挑眉,眼眸中沁染笑意。

替課學長……

祈行夜笑著向秦偉偉微微躬身說再見,就算他嘴上再總是戲弄自己的老師,親暱的喊著偉偉,但他的禮儀涵養從來沒有落下過,不會讓人產生一絲反感,挑出一個錯處。

秦偉偉倒是一如商南明記憶中的暴躁,不知祈行夜又幹了什麼壞事,氣得一佛昇天二佛出世腦袋上直冒煙,暴跳如雷指著祈行夜手指顫唞,怒吼的模樣令人擔心他會不會下一秒就憋氣直接昏過去。

他面無表情循聲看去。果不其然,出現的是秦偉偉的臉。

商南明已經逐漸意識到,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祈行夜曾經發生過的事,是祈行夜的記憶。

當他笑起來,像是整片天空都太陽點亮。

“偉偉你就放心吧,有我跟科考小隊一起走,你還怕什麼?你能找到我這麼優秀的學生,真是燒了三輩子的高香。”

商南明很確信。

商南明看著這一幕,不由想起曾有人質疑,為什麼秦偉偉會對祈行夜如此愛護更甚親子。

商南明恍然回神,神情重歸平靜,不見剛剛看著青年移不開眼的出神怔愣。

商南明那張前一刻還因為身處黑洞而冷肅的面容,也染上笑意,似乎在為祈行夜而驕傲動容。

清澈磁性的聲線糅合了笑意,像是陽光下波光粼粼的碧藍海面。

但他相信,任何真正看到過秦偉偉與祈行夜之間的相處,看出祈行夜的所言所行之間,是怎樣待秦偉偉的,都會理解秦偉偉並感同身受。

祈行夜敏銳躲避,秦偉偉也沒想真踹,自然落了空。

他現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祈行夜的記憶,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事情,祈行夜的經歷。

一時間,甚至搞不清楚這兩人之間是才是老師。

正回憶著,忽然間,熟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他笑嘻嘻道歉說自己話多,不動聲色的替老師安排好了一切,卻也態度委婉親和,不讓秦偉偉感覺有一絲不快。

祈行夜卻絲毫不受影響。

即便是最好的秘書助理,也不過如此了。

甚至不僅是公事,就是秦偉偉的私人生活,哪怕是出門前關水關電這樣的小事,他都細心的沒有遺漏。

秦偉偉從嚴肅到逐漸聽得翻白眼,一腳踹過去:“用你說?當我是小孩子,要不要這個老師給你來當啊?”

臨轉身前,他還不忘囑咐秦偉偉記得帶工具帶身份證明,所有帶領科考小隊外出需要用到的物品和流程,他都事無鉅細的提醒叮囑。

比商南明所認識的祈行夜,還要年輕幾分,書卷氣濃郁的青年簡直就是高等學府形象的具現化,只是看著他,就會想起圖書館,古老鐘聲,書卷,沙沙寫字聲……安然沉穩的平和。

這是京城大學, 民俗學系所在的百年古建小樓。祈行夜的“老家”,就在這。

只要他有心想要誰喜歡自己,就一定會成功。

商南明不知道在自己昏迷失去意識的這段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明白,自己現在應該是在祈行夜的記憶中。

氣急敗壞的怒吼聲打破了平和,戳破了幻夢的泡沫迴歸現實。

商南明想起自己為何會覺得這棟建築眼熟了。

他在借祈行夜的眼,觀察這世界。

站在那裡的青年手捧,吹來的微風輕輕掀起他的白襯衫,繚亂的髮絲散落鬢邊,眼眸清澈明亮,像是乾淨沒有陰翳的天空。

祈行夜和秦偉偉敲定了前往西南密林科考的細節之後,就揮手作別,轉身走向商南明。

商南明愣了下,迅速轉頭看去。

渾噩與劇痛中停止運轉的思維恢復工作,商南明慢慢想起雲省密林,想起密林深處的黑洞,人頭氣球,消失的祈行夜,以及緊隨黑洞追來的自己……

他目不斜視,越過商南明走向樓梯,沿著雕花旋轉樓梯的扶手向下。

商南明再向秦偉偉所站立之處看去,卻驚訝發現,剛剛還清晰的走廊和辦公室,已經迅速被聚攏而來的白霧覆蓋,霧氣濛濛什麼也看不清。

那團白霧不僅淹沒了走廊,也在逐漸向商南明襲來,慢慢吞沒沿路的一切。

商南明皺了下眉,隨即明白過來,因為這是祈行夜的記憶。

不僅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已經發生定格的過去,更是以祈行夜的視角進行記錄。

當祈行夜移動,離開秦偉偉的辦公室,他的視角在轉換方向,逐漸看不到走廊和辦公室,以及秦偉偉。於是在記憶中,這些也不復存在。

是茫茫不可探索的霧氣。

商南明在白霧侵襲之前迅速反應,轉身跟著祈行夜的腳步,沿著樓梯向下。

他發現,旋轉樓梯一直通向濃霧看不清的最下方,也在隨著祈行夜的靠近而霧氣散開,逐漸清晰。

所有被祈行夜“看”到的,都會由近及遠,被記錄在祈行夜的記憶中,又隨之重映。

商南明邁開長腿快走了兩步,追趕上祈行夜。當他再回頭向後看去時,卻看到自己剛剛走過的樓梯,同樣被白霧吞噬而消失。

白茫茫一片。

不知被吞噬的東西,都去往了哪裡。

如果擅自闖入祈行夜記憶的人,沒能及時離開,而被濃霧吞噬……不知會如何。死亡嗎?

“你是誰?”

商南明身後,忽然傳來詢問聲。

“你一直在監視我,跟蹤我。你是誰?”

明明是疑問,卻無比平靜,掀不起一絲波瀾。

商南明慢慢轉身,就看到祈行夜捧著懷中書籍,站在樓梯上,安靜的仰頭看著自己。

窗外的光束打進來,落在祈行夜的眼眸中。

沉浮的塵埃與白霧中,那雙丹鳳眼,明亮得驚人。

商南明垂眸,長久與祈行夜對視。

“你現在,還不認識我。”

他開口,平靜道:“但你知道,我始終都會在這裡。”

“我為你所救,也將救你。我是誰?”

“我是你的搭檔,朋友,同行者,共志之人,託付性命與信任的後盾,為你而永遠不會倒塌的山峰。”

“我為你而來。”

話音落下,白霧聚攏又散去。

雕花旋轉樓梯直達天空與地底,遠不可及。白霧鋪就地毯,一路向下蔓延。

商南明垂眸,原本是祈行夜所站立之地,卻沒有了人影。

他快走兩步,卻見下方樓梯的霧氣中,靜靜站著一道纖細身影。

小少年目光乾淨剔透,卻極冷極鋒利,像是水晶雕刻成的雕像,無聲無息的安靜注視著商南明。

他的眉眼間有幾分祈行夜的模樣,卻要更加稚氣和乾淨。沒有後來祈老闆的通透親和,八面玲瓏,反而抱持著深深的失望和已經平息的憤怒餘燼,似乎是對這世界的不滿。

少年是一場霧氣朦朧中的幻夢,美得不真實。

他只看了商南明一眼,隨即便轉身,行走向下。

與此同時,商南明所站立的臺階也被霧氣包圍籠罩,快速被侵蝕而消融。

他腳下一空,失重感傳來,幾乎要從天空上墜落下去。

商南明心下一沉,快速向小少年離開的方向追過去。

雲霧彷彿代替樓梯,成為通往祈行夜的路。

所有商南明走過的路,全都在他身後消失不見,散落成雲煙。

但商南明已經沒有時間顧得上自己身後的道路。

小少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像輕盈的鶴,隨時可以飛起來。

商南明也不得不加快腳步,緊隨其後。

他想要出聲呼喚小少年,但是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像是身處宇宙的寂靜。

終於,小少年停下了腳步。

他站在樓梯上,揚起一張年輕稚嫩的臉,嚴肅看向商南明。

但不等商南明伸手拉住他,小少年就在深深看了商南明一眼之後,重新快速向下方樓梯走去。

轉過角,消失不見。

商南明愣在原地。

從上方看彷彿沒有盡頭的樓梯,終止在小少年消失的地方,從那一級臺階開始化作雲霧的平地蔓延向視野盡頭,純白的地面最後,是一道黑色的沉重大門,緊緊閉鎖,彷彿在莊嚴守衛著不可被獲知的秘密。

像愛麗絲的兔子,指引夢境。

商南明腳下的旋轉樓梯在逐漸消散。

不論他是否情願,都只能跟著小少年的步伐,從樓梯上走下來,逐漸向前,穿行過純白沒有盡頭的穹頂大廳,在迷霧中,伸手向黑色大門。

商南明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掌,輕輕落在大門上。

眼眸幽深。

身周的穹頂大廳中飄散著霧氣,逐漸聚攏,從身後席捲而來,像倒灌的海水,逐漸將要淹沒一切。

無聲的催促。

商南明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來路,猛然發力,推開沉重的黑色大門。

吱!嘎———

黑暗如潮水席捲,而白霧迅速向後退去。

就像穿越過兩個世界。

在推開門的那一瞬間,陰冷的夜風,昏暗的燈光,與不知誰家的狗吠貓叫……一起湧向感知。

商南明定了定神,抬眸看去。

卻見自己已經不在純白穹頂大廳,也不在京城大學民俗學樓。

而是身處不知名的小巷。

磚石破舊,小巷狹窄,從旁邊低矮居民樓投下的燈光昏暗,被柵格切得細碎。

他就站在巷口的大樹下,被樹冠投下的陰影籠罩,靜靜看著小巷的方向。

商南明皺眉,四下望去卻沒有看到小少年的身影。

他想要去尋找,腳步卻像是在原地生了根,動也不能動。

站成一棵樹,安靜的注視。

商南明耐心的等待著,眉眼無波。

不知等了多久,從小巷延伸向黑暗遠方的盡頭,有兩道人影悠閒的走過來。

那是一男一女,看不清具體面容,但依稀還可以看清俊美漂亮的五官,身姿修長。

他們肩並肩,手挽手,態度親暱,說說笑笑的從遠處走過來,手裡還拎著菜籃子,像是剛買完東西回來。

忽然一道強光打過來,照亮了小巷。

那是一輛老型號的小轎車,歪歪扭扭的拐進來,開在狹窄的小巷中,時不時撞翻垃圾桶,撞斷樹木,又剮蹭在牆壁。

聲響驚到了前方那對男女,男人警惕的回頭看去,抓著女人的手將她牢牢護在自己內側,步伐加快想要趕緊透過小巷。

但比他們更快的,卻是那輛左衝右突的小轎車。

不等那對男女反應,小轎車猛衝向他們,在驚恐的尖叫聲中,毫不留情重重撞擊在他們身上卻還沒有停,繼續向前撞在牆壁上,磚石轟然垮塌砸下來。

而小轎車碾壓在那兩人身上又向前衝了幾步,最後還是被掛在傾倒的圍牆磚石中,前輪打著旋,吊起在半空。

大量的血液從車輪和磚石下面慢慢蔓延出來,染紅了地面。

從磚石縫隙中依稀能看到碎花裙的一角,卻再沒有聲息,也沒有動作。

劇烈的撞擊讓司機終於搖了搖頭,清醒過來。

他迷濛抬頭,就從眼前車窗看到了外面的廢墟景象,頓時被嚇得醒了酒。

司機顫唞著下車,在看到自己車輪下壓著什麼東西之後,被嚇得一屁股摔坐在地,隨即連滾帶爬手腳並用的逃離,將車子丟棄在現場。

小巷中很快重新恢復了安靜,只剩車輪空蕩轉動的聲音,和發動機上瀰漫的刺鼻菸霧。

似乎這裡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在黑暗中,融入死寂的夜色。

直到這時,不得不親眼看著一場車禍發生卻不能動作的商南明,忽然察覺到自己重新恢復了行動自由。

他邁開長腿,從樹影后現身。

卻看到已經有人先他一步到達。

在那廢墟倒塌的磚塊上,小少年站在逐漸洇開的血泊中,居高臨下的靜靜垂眸看去,不知在想什麼。

“祈行夜。”

商南明平靜呼喚著小少年有可能的名字:“是你的父母?”

小少年掀了掀纖長眼睫,與他對視:“我想起來了。”

他說:“我不是第一次見你,那不是我們的初遇。”

商南明皺了下眉,腳步停頓。

“早在我以為的相遇之前,就見過你。只是那時,你沒有穿這一身制服,記憶又太久遠,我忘記了。”

小少年漂亮的面容冰冷如雕塑:“現在,我想起來了,商南明。”

“你從我這裡,拿走了不應該拿走的東西。”

他向商南明緩緩伸平手掌,平靜如水:“還給我,那不是你能馴服的了的東西,只會害死你。”

商南明垂眸,長久注視著小少年伸到他面前的手掌,然後伸出手,有力的握住了那微涼纖細的手掌:“太遲了。已經無法歸還。”

“但是,如果你想要……”

商南明的眼中閃過笑意,短短瞬間,快得像是錯覺:“我可以把我自己,還給你。”

小少年皺了下眉:“這不是你應當踏足的領域,商南明,你有自己的和平世界,不必闖進我的創世紀。”

“你會被黑暗汙染,你會因我而死亡。”

他在拒絕商南明:“回去——回到你應該存在的世界。”

商南明比他更果決:“不。這片黑暗裡,有你在。”

“我不會離開。”

小少年想要從商南明手中掙開,卻撼動不了山嶽。

在他們身後的小巷中,忽然爆發出一聲巨大的爆鳴聲,隨即,火光猛烈升騰。

撞擊後的發動機,在燃燒。

巨響驚動了左鄰右舍,旁邊的小樓窗戶後的燈光漸次點亮,犬吠聲,人的腳步聲奔跑聲,說話聲……此起彼伏。

很多人都在向這裡趕來。

“人們要趕來了,你要和我走嗎……”

商南明說著垂眸,卻瞳孔緊縮。

前一刻還在他身前的小少年,已經不知所蹤。

他轉身向四周看去,卻都沒有少年的身影。

而周圍的鄰居已經跑了過來。

在看清小巷裡慘烈的車禍時,很多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但當他們看到地面上順著地磚縫隙蜿蜒流淌的濃郁鮮血,立刻慌了神,趕忙跑過來幫忙。

有人在打電話,有人在試圖衝進火光裡救人,有人在搬動磚石。

現場一片嘈雜中,有人在喊:‘是小祈他們夫婦!’

‘孩子呢?他家不是有個兒子,孩子在這嗎?’

人們慌亂聚集而來,卻像是看不見商南明一般,從他旁邊擦肩而過。

‘沒有!孩子在家睡覺呢。’

商南明挑眉,沒再看一眼現場,便轉身離開。

走出狹窄的巷口,外面的天地黑暗,卻驟然寬闊。

陰冷的風帶著血腥氣吹拂而過,吹捲起商南明的衣角。

他雙手插兜,站定腳步,平靜向前方的黑暗看去,將小巷的喧囂拋在身後。

“祈行夜,我見過你,我瞭解你——比你自己以為的,還要了解你。停下試圖欺瞞我的行為吧。”

商南明的聲音磁性低沉:“那只是在浪費時間。不論你將虛假演示給我看多少次,它們都無法成為真的。我比你以為的,更清楚真相。”

“祈行夜,信任我。”

“也許你忘記了,但在黑洞之外,我是你已經願意信任的同伴。”

話音落下,寬闊無垠的街道忽然輕輕震顫起來,那抖動越來越劇烈,很快就從遠處邊緣開始崩塌,裂紋一直延伸到商南明的腳下。

大地開裂,天空搖晃,黑暗吞沒目之所及的一切。

如同世界末日。

狂風烈烈吹卷長制服下襬,商南明卻不動如山,任由自己腳下的土地崩塌下墜,失重感傳來,黑暗將他淹沒。

他感覺得到,自己又回到了那黏膩陰沉的血河中,伸出手,就能觸碰到飄蕩在身旁的腐爛骸骨,一根根骨節清晰可觸。

沒有京城大學民俗樓,也沒有光線昏暗的小巷。

彷彿他剛剛經歷的一切,都不過是溺水窒息時臨死前的幻覺。

商南明顫了顫眼睫,在水面下,睜開眼眸。

與圍繞過來的屍骸黑黝黝空洞的眼窩,冰冷對視。

他的眼眸很冷,不帶一絲溫度,反而將那猙獰惡意的骸骨嚇了一跳。

不等骸骨反應,商南明猛地伸手,有力手掌死死掐住骸骨的脖頸,只聽“咔嚓”一聲,骸骨半腐爛的頭顱就已經軟軟垂了下來。

周圍其他骸骨萬萬沒想到,墜入血河已經沒有聲息的男人,竟然還能“復活”,不僅如此,他還有力氣能殺死它們。

骸骨被激怒,團團圍上來,想要殺死商南明為同伴復仇。

但迅速從渾噩中恢復意識的商南明,已經重新找回了力量。

他迅速在水下調整好姿勢,重重踩住一具屍骨作為發力點,反手抽刀抽向衝過來的屍骸,同時抬手,毫不留情狠狠攥住屍骸脖頸,猛然發力,就徒手扭斷了脖頸。

幾乎是眨眼之間,已經數具屍骸“死”在商南明腳下,不再動作。

而他眉眼無波的平靜,絲毫沒有自己在“殺人”的感知,所有死在他手中的屍骸,驚不起一絲波瀾,也不會讓他興奮。

彷彿他殺死的,只是空氣。

直到這時,才有屍骸用渾噩僵硬的大腦意識到,從始至終,商南明的眼睛裡,都沒有倒映出它們的模樣。

他從來沒有在乎過它們究竟是什麼東西。

凡是阻攔他追尋重要之人道路的,都會被他殺死,清掃。

過於冰冷無情的眼神驚駭到了屍骸。

這些已經被汙染失去神智的汙染物,在死亡的危機感知中轉身,連滾帶爬試圖遠離商南明。

商南明殺光了圍困自己的屍骸,本就渾濁汙髒的血河中,更加被血肉碎骨攪合得一片混亂。

在他的身邊,卻形成了沒有屍骸敢接近的真空地帶。

他隨意看了一眼汙染物逃亡的方向,沒有去追。

只是踩著累累屍骸,將水底迅速向上。

衝破水面,回到陸地。

大地上依舊是商南明離開時的模樣,昏暗混沌,看不清遠方。

但與之前不同的是,地面上淋漓著破碎的屍骸碎塊,血漿碎肉黏膩拉出一條不規則的崎嶇小路,一直蜿蜒向遠處。

像被宰殺的雞鴨,滴落了一地鮮血。

商南明大致辨認,確認那都是汙染物……的一部分。

內臟,殘肢,眼珠,扭曲猙獰的醜陋臉皮。

已經異化的殘骸,只剩下些許能夠分辨出還是人類的特徵。

商南明沿著這條血路追了過去。

如果說還有誰能在黑洞中生存,並且擁有可怖的力量殺死汙染物,那就只有祈行夜了。

而從一開始,祈行夜錨定的,就是作為融合體的巨大頭顱。

——被祈行夜抓住,拖進黑洞的,是已經膨脹到足有數百米的人頭。

不論它在外界看起來是怎樣的,黑洞都隱匿於最深層的黑暗中,在汙染物人頭的內部擴張。

巨大的汙染物哀嚎著,顫唞著,但它即便求饒,也已經太晚了。

祈行夜高高站在無數屍骸碎骨堆積成的屍山之上,居高臨下的睥睨冰冷。

汙染物在他腳邊顫唞,想要伸出高度異化的手求饒,卻又唯恐汙髒了他的衣角。

“這是我的領域,我的國度。”

祈行夜的聲線極冷:“我說過,我不喜歡垃圾走進我的花園,擋住我的陽光。”

“但你,似乎並沒有在意?”

他咧唇笑了下,雙手插兜,緩緩彎腰看向汙染物:“你是覺得,我會好脾氣的放你走,任由你興風作浪?對我的警告置之不理。”

祈行夜嗤笑一聲:“上一個這樣做的,已經死了。那你呢——你想要怎樣的結局?”

汙染物在他腳邊劇烈顫唞,連連叩頭求饒,再不復之前在山林中的野心勃勃目空一切。

它被恐懼充盈,從未有任何一刻像現在這樣,意識到眼前男人的危險。

不可戰勝,不可抵抗。

一切的源頭與起點,造物主與創世紀……

無數個名字與稱號交疊,但沒有任何一個,能夠讓汙染物準確形容和稱呼眼前的男人。他象徵著黑暗,裹挾死亡之風而來,不容它拒絕與反抗。

唯一能夠被確定的,就是源自於汙染“靈魂”深處的恐懼。

汙染物抖如篩糠,深深低下頭匍匐在祈行夜腳邊,乞求原諒與寬恕。

祈行夜卻越過汙染物,目光看向遠處的男人。

隔著風與死亡,祈行夜和商南明無聲長久的對視。

“調查官。”

他的聲音冰冷:“你來追尋什麼。”

汙染物聞聲轉頭,用充斥著恐懼的赤紅眼珠看向商南明,滿是哀求,像是在無聲嘶吼:救我,求你!調查官,我要自首,自首!!

商南明看也沒看汙染物一眼。

他抬頭仰視著祈行夜,輕輕笑了:“你。”

商南明實在太少露出笑容了,以致於很少有人知道,他笑起來時如冰山乍破春江潺潺的驚豔。

“我所追尋的,是你。祈行夜。”

他抬起雙手,向祈行夜示意自己沒有攻擊的意圖,緩緩靠近:“你保護生命,我來保護你。”

“祈行夜,一切已經結束了。我來帶你回家。”

祈行夜長久的注視著商南明,漆黑無光的眼眸中沒有動容,反而像在看一個陌生人般冷酷無情。

任何被這樣一雙眼睛注視的人,都會明白,什麼是深重不可逃的恐懼。

商南明卻不躲亦不避,任由祈行夜打量,觀察,評估,與好奇。

耐心又從容,彷彿只是來接迷路的小朋友回家。

良久,祈行夜倏地皺了下眉。

像是水面另一側的存在咆哮著驚怒,掀起兇猛不可抵抗的海底風浪,將要破水而出。

他看向商南明的目光逐漸幽深:“我認識你。”

商南明點頭:“沒錯。”

祈行夜眼神探究:“我很在意你。”

商南明慣性想要點頭的動作頓住。

他挑眉,隨即慢慢笑開:“這我是第一次聽見你親口承認。”

祈行夜淡淡道:“不是我。而是我。”

“對我而言,你是久遠的故人,被保護者,與盜竊者。”

他笑了下,咧開的唇角危險:“我想起來了,我見過你。”

“在過去。”

商南明承認得坦蕩:“是。也不是。”

“祈行夜,你需要知道一點——不論我做什麼,都絕不會危害你,不論是來自我,還是其他人的傷害,都絕不會被允許靠近你。”

商南明神情嚴肅:“你永遠都可以信任我。”

祈行夜定定看著他,隨即不感興趣的垂下眼睫:“大概吧。我對夏娃,不感興趣。”

重新被注視的汙染物劇烈顫唞起來。

同樣在微微顫唞的,還有祈行夜。

似乎有什麼將要衝破壓制。

祈行夜像玩膩了老鼠的貓,隨意揮揮手,黑暗的颶風化作風刃,眼前的汙染物連一聲哀嚎都沒有,就被迅速切割散落成滿地血肉碎骨,快速風化成齏粉。

風一吹,便紛紛揚揚散去。

與此同時,黑暗混沌的世界也開始悄無聲息的崩塌,所有的大地與天空,包括屍骸與血河,都隨著黑暗一起崩塌消失。

“我聽到了你的聲音,你在呼喚我,我想要回來,見你。”

祈行夜居高臨下向商南明看來,眼神意味深長:“那麼,下次再見了……夏娃。”

話音未落,祈行夜已經闔了眼眸。

他修長的身軀緩緩前傾,像折翼的鷹,從高空墜落向地面。

商南明一驚,邁開長腿迅速衝過去,眼眸緊緊盯著祈行夜下墜的身影,視野裡再無他物。

他張開雙臂,穩穩接住祈行夜落下的身軀,硬生生承受住衝擊的臂骨發出輕微脆響,他卻只是皺了下眉,就將注意力重新放在懷中人身上,長臂環住祈行夜勁瘦腰身,擁入懷中。

像接住了墜落的太陽。

祈行夜只覺得自己在漫無邊際的荒原上走了很久,他看到無數汙染物在向他衝來想要殺死他,於是他反擊,將所有看到的汙染物,盡數斬殺於刀下。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時間與空間彷彿都失去了意義,而汙染物,在他腳下鋪就血紅色地毯,屍山血海中,就連刀也捲了刃,他卻仍舊不肯停下。

也不能停。

祈行夜記得清楚,在他身後,是山林。

而山林之外,是生命。

他必須要把將要潰堤的缺口堵上,讓洪水無法越過自己,衝向自己身後的人們。

直到,天光大亮。

在地平線的盡頭,有光緩緩升起,照亮荒野。

墜落到深海的太陽,重新被託舉起。

而祈行夜,也終於能夠長長鬆一口氣。

他察覺到了自己的脫力,卻沒有更多的精力去管,只能跟從重力墜向地面。

意料之中的堅硬和疼痛卻沒有到來。

反而落進了柔軟溫暖的雲朵,熟悉的淡淡松木香氣將他包圍,彷彿在告訴他——你已經安全了,我在,我一直在,來接你回家。

祈行夜眼睫顫了顫,努力從疲憊中睜開眼,抬眸時便看到了熟悉的面容。

他愣了下,隨即笑了起來:“喲,商大官人,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祈行夜的聲音透著虛弱,卻依舊是記憶中已經習慣的笑意燦爛。

商南明“嗯”了一聲,抬手,輕柔攏去祈行夜額前碎髮,為他整理凌亂的大衣。

“你已經解決了所有汙染物,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他輕聲問:“累嗎?”

當商南明問起時,祈行夜才恍然驚覺,自己其實已經累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窮盡了每一縷力氣,現在的他,連說話都覺疲憊。

行走的旅人可以獨自趕路很久,不論走過如何崎嶇坎坷的路,跋山涉水披星戴月的艱難,也都可以獨自一人默默咬牙忍受。

但是,當他看到足以信賴的親近之人,被關切和詢問,才會忽然發現:哦,原來我已經走了這麼久,這麼累。

祈行夜一直緊繃的那根弦,在商南明的詢問下,忽然潰不成軍。

他慢慢抬起雙手,在商南明不解而驚訝的眼神中,搭在他堅實有力的肩膀上,環住了他的脖頸。

“累……快累死了。”

祈行夜委屈。

像被迫打工的小奶狗,嗚嗚哇哇的哼唧著抱怨。

商南明唇角勾起:“嗯,我知道。睡吧。”

“等你再醒來,一切就已經結束。”

祈行夜含糊著“嗯”了一聲,蹭了蹭商南明結實的胸膛,給自己找了個舒服的角度,隨即徹底放鬆了堅守,任由自己的精神沉下去,落進睡眠的海中。

在淡淡松木香的環繞中,枕著安心而可靠的懷抱,終於闔上了眼眸,沉沉睡去。

商南明垂眸,長久看著懷中的祈行夜,視線描摹著他的五官與輪廓,無法移開眼。

黑色的颶風仍舊在狂暴吹刮,無情風刃切割開所有的空間與大地,卻唯獨沒有傷害到祈行夜,以及商南明。

這片“黑洞”,也在破碎,坍塌,逐漸消散。

不知從何而來的風忽然間平地掀起,猛烈吹颳著密林,更甚之前的颶風摧毀了附近所有的參天古樹,硬生生踏平了一片土地。

餘荼不得不抬手,擋去吹向自己的風。但即便如此,風刃仍舊劃開她的臉頰,鮮血蜿蜒豔色。

本來還記掛著周圍尚未清理結束的汙染物,想要勉強自己繼續戰鬥的餘荼,卻在抬頭重新看向四周時,瞳孔緊縮。

剛剛還張牙舞爪的汙染物,竟然都在風中迅速僵化,變成僵硬沒有生命也不會動作的雕塑,細密的裂紋攀爬蔓延在雕像上,風輕輕一吹,就碎裂散落成齏粉。

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僅是大地上的汙染物,就連天空上的汙染源,那顆足有數百米之高的龐大頭顱,也逃不過相同的命運。

山林內外,所有調查官都不約而同的抬頭,看向天空。

他們眼睜睜的看著那頭顱停止了掙扎,連嘶吼聲都沒有,就快速僵化,破碎,吹散成塵埃,再也無法尋覓。

一股猛烈的沙塵暴從頭顱墜落的地點猛烈吹卷出來。

眾人下意識側頭躲過。

再看去時,密林已經重新恢復成往日的平靜,就連陰森亂墳崗也徹底消失了,所有沾染了汙染粒子的骸骨,都被徹徹底底的清除,像是硬生生剷平了三尺地面。

白翎羽目瞪口呆,腦海中只剩下刷屏的“臥槽臥槽臥槽!”,卻一時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她做調查官這麼多年,3隊任務何等兇險,但她從來沒有見識過這麼徹底的解決方式,真是敵人殺了,連骨灰都揚了。

很顯然,她所瞭解的商南明和餘荼,都做不到這種程度。

那唯一最可能的……就只剩下了祈行夜。

“那傢伙,這麼可怕的嗎?”

白翎羽眼神複雜。

她回想起自己之前與祈行夜的相處,回憶完畢後只剩一個想法:她竟然還能活著?

白翎羽:忽然覺得,祈行夜真是個善良的人——感謝祈行夜不殺之恩。

除了餘荼之外,從來不曾對誰服氣的白翎羽,在此刻也不由得心服口服,認可了祈行夜的實力。甚至在思考下次見面,要不要先主動示好。

而左秋鳴,已經快要石化在當場了。

他好半天都感知不到自己的下頷在哪裡,磕磕巴巴:“你,你們京城的調查官,都這麼厲害的嗎?”

這可比南方分局的處理風格狠多了!

看看這掀了地皮的徹底解決方式。

調查官地毯式的後續清理,也沒這麼幹淨吧?

白翎羽心情複雜道:“只有祈行夜。”

天空電閃雷鳴,雨滴落下。

不曾停歇的狂風之中,有人踏風而行。

商南明身姿挺拔如松柏,不急不緩穿過風雨,為懷中酣睡的青年撐起一片不曾被驚擾的安心之處。

他垂眸,看向狂風繚亂外的密林。

餘荼輕笑:“歡迎回來。”

“恭喜,商南明,祈偵探,你們又成功殺死了汙染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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