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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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大學, 國內最高學府。

很多畢業生以它為驕傲和通行證,但是祈行夜,一次都沒有回來過。

京城大學還沒有正式開學, 但學校裡已經逐漸有了零星身影,可以看到早早回來做準備的老師們, 兩眼青黑走路虛浮的研究生們, 還有可憐巴巴不得不提早趕回來考試的學生們。

雖早春尚寒,但人氣也增加了些許暖意。

料峭寒風吹刮, 大衣翻飛, 祈行夜雙手插兜, 微微仰頭看向碧藍天空下高聳的碑石匾額。

他眯了眯眼眸,一時無言感慨。

看門大爺離老遠就看到了祈行夜的身影,樂呵呵打招呼:“小祈啊, 回來啦?”

祈行夜聞聲看去,俊容重新掛上笑意:“大爺,幾年不見, 越發年輕了?今年有三十了沒有?快和我也分享下你的保養秘籍。”

大爺哈哈大笑,連連拍著祈行夜的肩膀, 向他豎起大拇指:“這幾年不見, 你還和以前一樣嘴巴甜。我家那口子還總怪我整天唸叨你,喲, 她老太婆可不知道,你這嘴巴呀, 誰聽過都戒不掉。”

秦偉偉在和另外一位教授認真交談,說起今年春季的招生問題。

祈行夜笑嘻嘻擺了擺手:“不值一提,光桿一個,老闆是我打雜也是我。這不回來找偉偉救急了嗎。”

教授摸著自己沒剩幾根頭髮的頭頂,樂呵呵道:“秦主任居功甚偉啊,當然還要感謝你那個學生,祈行夜。這幾年來給咱們學院捐錢捐專案搞合作的,可是越來越多了。都是你那個學生帶來的。”

秦偉偉抱怨:“啊呀你是不知道,可快要煩死我了,每天不是剛睡下就打電話,就是大早上打,天天老師老師喊個不停的到處搬救兵。這哪是學生,這是祖宗!”

大爺笑得見齒不見眼:“還一樣!”

“大爺你這幾年口味沒變吧?我記得你以前就愛這一口。再配個焦圈?”

年輕同事:“那他現在在做什麼?”

他上下看了祈行夜兩眼,將他挺拔修長的身量和衣著打扮都看在眼裡, 一時神情欣慰:“你小子, 混的不錯啊, 當老闆了?”

年輕的同事奇怪,大爺便笑眯眯說起了當年往事,彷彿說起這些學生們的風雲紀事,他自己也感染了那份意氣風發,年輕了幾歲。

等祈行夜走的老遠,看門大爺還揹著手,站在門口眺望他的背影,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大爺一時怔愣無言,神情感嘆。

“他的胸臆間,有天地。”

祈行夜笑著道了聲謝,也不客氣,只說等辦完事出來就請大爺去吃街角的滷煮。

而被大爺感慨青春歲月的祈行夜,則在進了民俗系的大樓後,就悄咪咪貼牆走,一副做賊的模樣。

年輕一輩中,也只有一個祈行夜了。

秦偉偉的嘴角壓都壓不下去,但還是冷哼一聲:“什麼學生,是債主!有的學生是來報恩的,像他這種就是來報仇的!”

年輕同事驚奇:“這麼厲害?”

一句話誇了兩個人。

他撇了撇嘴角,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就他拉來那幾個小專案,認識那幾個朋友?對咱們院系也沒多重要。倒是他,能氣得我少活十年。”

“我不知道。”

不管別人怎麼讚揚或非議,不在乎世俗的功名利祿,沒有被京城大學的光環拖累,而是一直在走自己的路,做真正想做的事情。

“大爺,他來上班了嗎?”

大爺嘖嘖稱奇:“你就是來晚了幾年,沒趕上他還在學校的時候,他可是京大風雲人物。就算現在你去問問那幾年的畢業生,有幾個不知道祈行夜的大名的?”

“這麼些年,你說,哪有學生記得咱們一個看大門的,還知道你愛吃什麼,愛喝什麼。”

大爺感慨著輕輕搖頭,指了指祈行夜離開的方向:“也就這一個小祈。他啊,只要見過你,別說你姓甚名誰家住哪裡年齡幾何,就連你的吃喝喜好都能摸得一清二楚。不止是我一個,他在京大那會的所有保安,他都認識。”

當然他不是怕秦偉偉揍他,只是想給偉偉一個驚喜。

“這幾年民俗學系的招生工作都做的不錯,不像之前,差點因為連續幾年學生數量不達標,被強制關停。”

大爺點點頭,從口袋裡翻出通用門禁卡給他:“諾,沒帶卡吧?早就沒那習慣了吧。拿著,出來再給我。”

遠遠的,就看到走廊盡頭一前一後走來兩道身影。

他認同的點點頭:“秦主任,不愧是你的學生,頗有幾分你當年的風采啊。”

“沒聽說嗎,他現在又接了個大專案,和國家合作。”

振臂一呼,四方響應。

大爺毫不猶豫:“但我敢肯定,這小子現在做的,一定是他自己願意做的。不管世界怎麼執行,他都有自己獨立的小世界……”

教授咋舌:“這麼仔細一算,這個祈行夜,朋友很多啊。”

“真好啊……這才是,真正的自由和自信吧。”

當然——是要追隨他,還是群情激憤擼袖子揍這個導致大家掛科的罪魁禍首,就說不好了。

“人家來的時候就說,是祈老闆介紹來的,要麼就說是祈老闆的朋友,直接給祈老闆錢表示感謝他不收,就想了這麼個折中的辦法,回饋祈老闆的母校院系。”

“以前我們就說,這小子怕不是特務出身吧,一個毛頭小子,最應該眼睛在天上的年紀,怎麼能做到這種程度的?和那幾十年經驗的老偵探一樣。”

許久,大爺才摸了摸腦袋,重新笑了起來:“老啦,要是我再年輕幾十歲,也想學他。”

絕對不是怕秦偉偉揍他。首先可以肯定不是害怕秦偉偉,其次絕對不是怕被揍。

大爺也挺了挺胸膛,與榮有焉:“啊,那當然了。也就是這小子不願意從政,不然你想想,就他這個眼力見兒的,從三歲到八十都被他哄得高高興興的,真要是進了那圈子,領導們還不得喜歡死他?榜下捉貴婿都不為過啊。”

教授但笑不語,裝作看不出秦偉偉明著抱怨實為炫耀的行為,還緊跟著附和了幾句,誇獎祈行夜年少有為,有他這個大師兄樹立榜樣,後面幾年的招生都順利了。

“還是秦主任有辦法,當年那一百萬的獎學金,沒白給祈行夜。”

教授:“這是招了個人物啊。”

秦偉偉卻怔愣在原地,他神情複雜,蠕動著嘴巴想要說什麼,最後卻還是罷休,又轉而說起了今年招生的事。

沒走兩步,秦偉偉就覺眼前什麼東西“嗖!”的閃了過去。

秦偉偉:“……?”

又“嗖!”的閃了回來。

還撲向他:“秦偉偉——!我來找你了……”

秦偉偉:“啊啊啊啊啊啊鬼啊!!!”

他嚇得一激動將手裡的東西全都砸向那不明物體,嘩啦啦紙張散落滿天像紙錢紛飛。

秦偉偉被嚇得驚叫到停不下來,一躍蹦到旁邊教授身上像是被蟑螂驚嚇到六神無主,抄起手邊所有的東西砸過去試圖擊退敵人。

包括教授的假髮。

教授:“啊啊啊……啊???”

被砸了個正著的祈行夜:“…………”

他拽下砸在臉上的紙片,無語看向秦偉偉:“偉偉你幹嘛呢,見到我這麼激動?”

秦偉偉:“啊啊啊啊鬼,鬼啊!你不要相信祈行夜那個牲口說的話,有怨有仇不要來找我,去找祈行夜!都是他,他乾的!”

祈行夜:“……?”

他沉默片刻,然後才忍無可忍:“秦偉偉!原來你竟然揹著我甩鍋給我!”

祈行夜控訴:“你還是老師的樣子嗎!”

秦偉偉則在被嚇得六神無主嘴巴不受大腦控住說了好一通之後,才慢慢反應過來。

誒……?這個聲音好像很熟悉,像是,祈行夜的聲音?

他定了定神,這才慢慢意識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竟然就是剛剛還被他掛在嘴邊的祈行夜。

祈行夜委屈。

祈行夜從不受這委屈。

他決定哇哇大哭。

“偉偉啊!偉偉你怎麼能這麼做,你對得起我嗎?渣男,負心漢!”

祈行夜委屈又可憐的大哭聲迴盪在走廊上,很快傳遍了整棟樓,不少沿路的實驗室和辦公室裡,都有人好奇的探頭出來,試圖吃瓜。

各個實驗室和專案小群裡更是討論得熱火朝天。

校園論壇上也瞬間出現了“驚!渣男拋棄糟糠妻又被找上門,男人啊,你為什麼如此絕情”,以及“爆火!京大第一渣男,你瞭解他盛世美顏的過去和風流倜儻的墮落嗎?點我,帶你走進民俗傳奇之:偉偉秘事。”等熱帖。

假期尚未徹底過去,趣事不多,吃瓜群眾怎麼能放棄天上掉下來的大瓜。

一石激起千層浪,一時間,整個京大的活人都被秦偉偉渣男的重磅訊息吸引過來,熱烈討論。

還有人不惜割肉喂鷹,親赴第一線發回現場報道。

秦偉偉聽著祈行夜滔滔不絕的控訴,就連自己多年前隨手遞給他的水太燙都能被當做變心的證據,還被虛構出了根本不存在的經歷,什麼京大湖邊月下漫步,小樹林裡吟詩作對……

聽得秦偉偉太陽穴直跳,忍無可忍:“那不是去抓鬼呢嗎!什麼小樹林,那不是學校裡刨土翻出來一塊狀元碑讓我們去看看嗎!你顛倒黑白,你,你血口噴人!”

剛剛指著親學生說是鬼的愧疚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咆哮的憤怒。

憤怒的驅使下,秦偉偉化身電報機,噠噠噠瘋狂掃射,和祈行夜對噴,大有要揭開他所有黑歷史的架勢。

最後他豁出去了,一擼袖子,轉身對著旁邊實驗室裡伸出來的頭:“你知道當年你為什麼掛科嗎?”

被抓包的博士:“……啊?”

他懵了:這裡面,還有我的事呢?

秦偉偉冷笑一聲,指著祈行夜:“當年就是這個傢伙,偶遇你們系主任,狂批你們系教學水準太差,系主任氣不過,所以提高難度讓嗚嗚,嗚嗚嗚!”

祈行夜眼疾手快,在秦偉偉說出更多之前,一把捂住將他拖走。

“沒事哈,哈哈,他最近壓力太大,神志不清了。”

他歉意向懵逼的博士生一笑,拖著秦偉偉帶走:“再見!下次再聊。”

話音未落,人已經旋風一般消失在走廊上。

幾秒後,遠處“砰!”的一聲關門聲。

震得被留在原地的教授抖了抖,眼鏡都從鼻樑上滑落了。

他緩緩轉身,和旁邊伸個頭出來的博士生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博士生尷尬的摸了摸鼻子:“哈,哈哈,今天天氣真不錯哈,老師您接著散步,我就先溜……咳,先不打擾您了。”

“砰!”的一聲,博生生用出此生最快的速度關上房門。

其他實驗室也趕緊關門,躲在牆角後的“戰地記者”瘋狂往回跑,生怕被當場抓住。

校園論壇上還有些意猶未盡的遺憾.

[同志們,悲報,渣男已經被原配揪著耳朵拽走了,估計是要關門開揍了……唉,沒熱鬧看了。]

[複習好無聊,就指著這有意思點呢,唉,行吧,繼續刷書了。]

鬧劇迅速落幕。

教授也揹著手,慢悠悠撿起地上的假髮,拍了拍灰塵,又對著旁邊窗戶的反光,鄭重重新戴回自己頭上,還對著窗戶左右正了正角度,這才心滿意足點點頭。

他笑呵呵瞥了眼關起大門的秦偉偉辦公室,搖了搖頭:“天天在外面不知道多炫耀自己這個學生,誇就這一個繼承自己衣缽青出於藍,怎麼人一到面前,反而不說了?”

教授嘖嘖:“沒想到秦主任還有害羞的一面。”

他揹著手,悠閒搖晃著哼著歌走了。

但辦公室內的氣氛,絕對不是外面想象的山雨欲來的緊張,或是執手相看淚眼的溫情。

而是祈行夜將秦偉偉按在椅子上,又殷勤端茶倒水,笑眯眯的好脾氣,任秦偉偉氣呼呼的怎麼罵也不還嘴。

沒多久,秦偉偉自動消氣。

他看了眼站著的祈行夜,不悅:“站著幹什麼?過來坐!省得一會誰看到了你又說我虐待你。”

祈行夜笑嘻嘻湊過來:“怎麼可能呢,我和偉偉天下第一好,大家都知道。”

秦偉偉:“……不用你和我第一好,求你離我遠點,我就燒高香感恩戴德了。”

但等一口氣喘勻了,秦偉偉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問:“怎麼突然跑過來了?說吧,又惹什麼禍了。”

秦偉偉:收學生再被學生坑是我的宿命,想逃也逃不掉,我已經瞭解了。

祈行夜大驚失色:“偉偉你怎麼能那麼想,把我當什麼人了!我這種優秀青年,怎麼會做那種事!”

“嗬嗬。”

秦偉偉皮笑肉不笑:“信你才有鬼了。我不瞭解你?你嘴裡有一句真話的嗎?”滿嘴跑火車。

任是誰被坑了七八年,想逃都逃不掉,也會逐漸躺平認命。

秦偉偉消極擺爛,已經掏出手機做好了準備:“說吧,又惹什麼東西了?人還是鬼?哪裡的路子?”

反正不管哪條道上的,都能擺平。

祈行夜:“真的沒有惹禍,你信我!”

秦偉偉:“呵呵。”

祈行夜:“真的!”

秦偉偉:……翻白眼。

“…………”

以前只聽說狼來了,現在倒是讓祈行夜真的領教到了,什麼叫做說真話反而沒人信。

他無奈嘆氣,深刻反思自己過去到底給秦偉偉留下了什麼印象,竟然一見面就問闖禍。

秦偉偉摸了摸自己又稀疏了的頭頂,滿臉滄桑:天天被甩鍋,已經習慣了呢。不甩鍋都要懷疑一下自己這祖宗是不是被髒東西奪舍了。

祈行夜:“……辛苦你了,偉偉,你這幾年到底都過著什麼日子啊。”

三年沒回來的人,今年突然回來找自己,主動和自己見面,還一口咬定真的沒有事相求,這讓秦偉偉反而不踏實了起來,如坐針氈,警惕的到處瞄,就連風拍打窗戶的呼呼聲都能讓他瞬間彈射而起。

草木皆兵。

秦偉偉很快忐忑求饒:“祖宗誒!你這回想要怎麼坑我,明說行嗎?說吧,是門外有個鬼,還是頭頂有盆水要倒下來?還是你把京大校長揍了?”

祈行夜憤憤:“我是那種人嗎!”

秦偉偉誠懇,振聾發聵:“是啊——!”

簡直是血淚控訴。

他至今還記得,當年祈行夜到處給人家替課,還賣作業答案,直接向校園影印社押題劃重點,差點讓人家任課教授以為是考卷洩題了,到最後幾十個教授一對,發現是祈行夜乾的好事,集體氣勢洶洶來找他討說法的場面。

他這輩子到處交朋友,從不樹敵。

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種被圍攻被敵人包圍的大場面,驚得魂都飛了。

民俗學系從沒有那麼熱鬧過。

秦偉偉:別問,問就是後悔收了祈行夜這個倒黴學生。

祈行夜:“偉偉,偉偉你振作一點!你學生我現在可出息了,還是個老闆呢!”

“手底下只有一個兼職生的那種老闆?”

秦偉偉冷笑:“哦,還有一堆鬼。”

祈行夜嘗試擺爛:“你要這樣,我們就沒法聊了。”

“門在那邊,好走不送。”

“…………”

祈行夜:沒想到坑我自己的坑,竟然是從前的我挖的。

他不得不花費更多時間,耐心讓秦偉偉逐步對自己放下戒備,眼看著對方放鬆下來,這才敢圖窮匕見。

“偉偉,我記得,你之前和與很多國家專案有過合作?”

祈行夜試探著問:“或許,你聽說過懸鏡集團?大洋科技?調查局?”

秦偉偉拿起水杯的手一僵,隨即若無其事的舉杯到嘴邊:“聽說過啊,怎麼了,產學研結合不是很正常?有什麼疑問嗎。”

祈行夜皺了下眉:“調查局……?你也聽說過?”

秦偉偉冷哼:“你老師我當年叱吒國內外的時候,你還捏泥巴玩呢,別看扁了我啊!”

祈行夜:“哦,然後民俗學一個學生都找不到,還得花錢買?”

秦偉偉:“……閉嘴。”

祈行夜補刀:“還買的是我這種闖禍精。”

秦偉偉覺得“噗呲!”一聲,胸口好痛:“滾!”

“好嘞,我這就滾。”

祈行夜作勢起身就要往地上蹲。

氣得秦偉偉血壓飆升:“滾回來!”

祈行夜嬉皮笑臉湊近:“所以偉偉想起來什麼了嗎?”

秦偉偉有一瞬間神情不大自然,眉眼扭曲。

隨即恢復平靜:“你問這個幹什麼?”

“老師應該已經知道,我新接的大委託,就是調查局的活兒吧。”

祈行夜單手撐著臉,悠閒看著秦偉偉:“剛才我可都聽見了,老師你還和其他人炫耀我在做國家專案呢。現在再想說不知道,可是已經晚了哦。”

秦偉偉垂眼,一時沉默。

祈行夜也不催促,一邊毫不認生的在辦公室裡翻找茶葉,愉快的邊喝著秦偉偉一萬八的茶葉,邊耐心等他思考完畢。

於是等秦偉偉終於下定決心,一抬頭的時候,就看到祈行夜在“咕咚咕咚”猛灌自己的珍藏茶葉。

牛嚼牡丹。

氣得秦偉偉鼻子都歪了:“祈行夜!你給我放下!”

祈行夜果斷放下空杯,還鄭重對著秦偉偉一鞠躬:“感謝招待,很解渴。”

秦偉偉:“……我上輩子是毀滅地球了嗎!要這麼懲罰我。”

他氣得胸口疼,指著祈行夜好半天說不出話。

最後從上了鎖的機密檔案櫃裡翻出一份檔案,重重摔在祈行夜眼前。

“你想要知道的,都在這裡了。”

秦偉偉惡聲惡氣:“快滾!”

但祈行夜已經打蛇隨棍上,抱住秦偉偉死不撒手:“謝謝偉偉,所以為了表示感謝——我請你喝豆汁兒?”

“我這輩子最討厭兩樣東西,一個豆汁兒一個祈行夜,滾!”

“嗚嗚嗚偉偉你怎麼能這麼說,讓我好傷心啊。你剛才是不是還甩鍋給我來著?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下次哭,記得擠出幾滴眼淚來。是我不配嗎?”

祈行夜很給面子的端起茶杯,給自己花了兩滴眼淚。

然後又準備繼續哭喪。

秦偉偉忍無可忍,一巴掌蓋在祈行夜臉上:“可以了!想問什麼,問吧!可別再哭了,你老師我還沒死呢,你再給我送走嘍!”

祈行夜立刻變臉,由陰轉晴,笑眯眯道:“關於我的新職場,偉偉有什麼想叮囑我的嗎?”

——對於調查局,你知道多少。

秦偉偉神情複雜,看著軟硬不吃,臉皮比城牆都厚偏偏毅力能與泰山比高的親學生,打也打不走,罵也罵不走。

看來對方今天就是鐵了心要找到答案了。

秦偉偉嘆了口氣,疲憊捏了捏眉心:“別人都是能躲就躲,怎麼就你一個,就喜歡往槍口上撞呢?”

他認真問:“真相,真的比幸福更重要嗎?祈行夜,做個普通人,活下去,不好嗎?”

祈行夜臉上的笑意一點點褪去。

那張人類認知極限的俊美容顏,只有在失去笑意時,旁人才會猛然驚覺,這是如何鋒利的眉眼,稍微看一眼都會被割傷的程度。

冷肅而堅毅。

他認定的事,沒有人能夠動搖。

“老師,你瞭解我。”

祈行夜輕聲道:“對我而言,真相就是一切。除此之外,都是虛假。”

秦偉偉長久注視著他,然後,長長嘆息。

“我確實聽說過調查局,並且,不止是聽說。”

他淡淡道:“京城大學,曾經在我主導下,與調查局有過合作。在幾十年前。”

“那個時候,調查局還不叫調查局,甚至不是一個正式的組織機構,只是一個臨時的調查辦案小組。”

人們對於汙染的認知,是逐步發生的。

1999年,即將邁入新紀元。

這是一千年一次的大事件,對於性命不過百歲的人類來說,更是一件興奮卻又忐忑的事情。

沒有人知道新世紀會發生什麼,會是什麼樣子的,現代技術也方興未艾,計算機剛剛得到普及,網際網路還沒有落地千家萬戶。

但對於新世紀的猜測,卻層出不窮。

尤其是末日論。

有人說,上帝的審判將會與新世紀的鐘聲一起降臨,神將降下天火,焚燒一切人類的罪孽,只有被審判透過的靈魂,才會重新穿上皮囊,回到人間。

有人說,預言的末日將會在新世紀到來,裹挾著大洪水與黑死病,席捲世界。

在眾多忐忑不安的猜想中,有一件事,卻是真的。

——1999年,a國,發現第一起不明原因案件。

一開始的不在意,很快就演變成了巨大的災難,被波及的a國小鎮居民倉惶逃離,訊息被封鎖,外界依舊風平浪靜。

而在a國的很多實驗室和機構中,調查在緊鑼密鼓的進行。

最開始參與調查的,並不是科學家。

而是神職人員,和梵蒂岡的使者,異端審判庭。

a國很多親歷過當時事件現場的人,都堅定認為,這是魔鬼掙脫了地獄的束縛,遵循世界將要毀滅的號角,在加百列的呼喚下進入了人間,開始了審判的毀滅序曲。

是魔鬼。

神職人員很高興。

他認為這是在新世紀也向眾人展示神蹟,讓人們主動信仰並且更加虔誠的大好機會。

可最終的結局,卻是連他自己也被汙染,成為了那種非生非死喪失神智的怪物。

不僅是他,所有隻帶著十字架和聖水大蒜進入現場的人,都不約而同的出現了同樣的症狀。

當a國還在為這古怪事件忙得焦頭爛額時,第二起,第三起……如雨後春筍一般,接連在a國境內冒了出來。

其他國家戒備,但也很快出現類似的事件。

雖然與a國的事件差異很大,但它們有種同樣的共同點:被感染的人,很快就會失去神智,在人形的基礎上開始可怖的變異,變成完全另一種的存在,反過來撕咬甚至殺死人類,或是把人類變成它們的同伴。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了國內山南地區。

“龍虎山,素來與京城關係不錯,幾位老道爺是扛鼎者,很多水面下的事情,也就都由京城交給他們去處理。”

秦偉偉垂眸,看著自己合攏手掌中握著的茶杯,在繚繞的霧氣中淡淡道:“所以那一次,沒有意外的,也被當做了涉及鬼神的事件,由當地和幾位道爺一同前往處理。”

沒有人覺得這件事還會再翻起風浪。

畢竟有百歲高齡半仙之姿的道長鎮守,再如何厲害的妖魔鬼怪,也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但在二十幾年前,卻沒有人能夠跳出思維慣性,意識到在新紀元的門口,他們遇到的,是嶄新的難題,從未見過的,名為汙染的怪物。

“街上死了個人,沒有人會懷疑是外星人殺的。”

秦偉偉嘲諷一笑:“一開始,我們也是這樣想的。”

鬼怪作祟嘛,已經解決到熟練了,有什麼需要擔心的?

可也正因為如此,幾位道爺,成了國內汙染事件,最初的被汙染者。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眼睜睜看著身軀融化成漿水流淌滿地,幾個人融合在一起,像是被人隨手捏成一個的泥巴團,手連著腳,腳下面是頭,五官不知道去了哪裡,眼球在地上滾動。

現場猙獰可怖,令親眼看到的人連隔夜飯都吐了個乾淨。

而幾位道爺最後做的事情,就是拼盡全力,送其他人離開。

他們以為,只要離開當場,就能平安無事。

以他們的死亡,能換取到其他人性命無憂,也值得了。

可是,他們錯了。

他們沒能死亡,而他們本來想要保護的人,也沒能活下來。

汙染迅速在眾人身上蔓延,出現症狀。、

所有去過現場並長時間停留的人,都陸陸續續噁心頭暈,乾嘔不止。

有的人抱著馬桶狂吐卻硬生生把自己的胃袋食管喉嚨心肝肺……全都吐了出來。

馬桶裡紅通通一片,而那人只剩下一具人類的空殼,腹部內裡,臟器空空如也。

可就是這樣的“人”,竟然還能走能動能說話,甚至還會向同事哀嚎,說自己疼,好疼,救救自己。

同事們被嚇得七手八腳想要救,可他們很快自身難保。

他們發現,自己在融化,在扭曲。

一步邁出去,從腳掌到膝蓋的骨頭連著筋肉,就一寸寸碎裂垮塌,摔倒在地面就像一尊被摔破的瓷器,人體碎片迸飛得到處都是,拼都拼不起來。

有人與物品粘在了一起,有人不舒服休息,一覺醒來卻驚恐發現自己與床連成一體,夾在床和被褥中間像是夾心餅乾,分都分不開。

當時所有的親歷者,很快就在幾天之內全部出事,“死”了個乾淨。

意識到事件之嚴峻,第二批支援很快抵達。

這一次,除了來自於全國各地,各有所長的道長和出馬仙們之外,還有民俗學家,考古學家,歷史學家……

所有有可能涉及到的領域,全被拉到了現場。

他們的任務只有一個:確保這次詭異的死亡不會波及到普通人,制止在當場。

“我也在那其中。”

秦偉偉嘲諷一笑:“當年年輕,信比天高,意氣風發,以為全天下都在自己腳下任我行,沒有什麼能阻擋自己。怎麼會想得到,死亡離自己那麼近。”

二十歲的人,怎麼會認為自己下一秒就會死亡?

秦偉偉當年京城大學畢業留校,一心要做出成績,大展拳腳。

可當他登上那列開往山南地區的火車時,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將要面對的……

是他這輩子都不願意再回想的可怖場景。

死亡。

遍地都是死亡。

放眼望去,皆是死不瞑目的屍體,甚至身邊同事的屍體,還帶著餘溫。

前一分鐘還在和自己說著話的人,現在,已經是自己手邊的一具屍體了。

好像整個戰場,只剩下自己一個活人。

“死亡?”

秦偉偉笑了:“不,死亡都是恩賜。”

“只有痛苦是永恆的,無休止又無法逃離的地獄。”

那時,年輕的秦偉偉滿頭是血,模糊了眼睛。

鮮紅的視野內,死去的同事搖搖晃晃站起來,再次向他走來,要將他吞噬。

“我死後,是應該下地獄的。”

秦偉偉平靜道:“我是有罪之人。為了我能活下去,我殺了人……殺了屍體。”

在同事要吞噬他的時候,他流著眼淚,將手邊摸到的刀,捅進了同事的頭顱,轉身逃離。

去時一百人的專家團。

回來時,只剩下神情呆滯恍惚的十幾人。

至於來自五湖四海的道長和神婆出馬仙們,沒有一個人能回來。

全被留在了山南地區。

而特殊案件調查小組,也是在那一天,成立。

組長,林不之。

秦偉偉至今還記得,當時二十幾歲尚年輕的自己,神智恍惚著從火車上走下來,一腳踏空栽倒下來。

卻被有力的臂膀接住。

懷抱溫熱而堅實,像驅散噩夢的陽光。

他渾渾噩噩抬起頭,正對上的,就是林不之垂眸看過來的那張清雋正氣的俊顏。

‘別擔心,你現在安全了。’

林不之這樣對他說。

“你問我,知不知道調查局?”

秦偉偉嘲諷一笑:“我何止是知道。這輩子的噩夢,都在那了。”

祈行夜神情複雜,緩緩開啟手中的檔案。

一張老照片,掉落了下來。

黑白照片裡,在老式蒸汽火車的背景下,年輕的林不之,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站在一群人中間,即便沒有顏色,也同樣亮眼,一眼就能看到這個俊美凜然的年輕人。

與他身邊的青年。

青年神情恍惚,像是剛哭過,身上挽起袖子的白襯衫上還帶著血跡,露出的面板傷痕累累。

他的眼神疲憊而無力,俊秀乾淨的容顏上再不復意氣,只剩迷茫的絕望,不知道路應該往哪裡走,不知道身處何方。

祈行夜皺眉辨認了好久,猛然驚悚:“偉偉!為什麼這人和你這麼像?你的私生子?”

秦偉偉:“?”

“這輩子都沒談過戀愛想都沒想過,你竟然說我有私生子?我看看!”

他罵罵咧咧走過來,彎腰一看:“…………”

祈行夜:“是吧?!”

秦偉偉暴怒:“是你爸爸!”

“這是我,我!!!你敬愛偉大的老師,秦偉偉!本人!”

祈行夜驚悚:“不可能吧?這人這麼帥,你?”

他上下打量了秦偉偉兩眼,誠懇道:“除非歲月只殺豬,”

秦偉偉:“…………”

祈行夜有理有據:“你看!林不之現在和當年簡直一模一樣,就是多了幾根皺紋,看起來更老狐狸不能惹了。你?”

老照片上乾淨俊秀,簡直可以出演老式文藝愛情電影的白襯衫大學生,和已經有了小肚子還有掉頭髮趨勢的秦偉偉,兩者差距太大,實在是沒法聯絡到一起。

秦偉偉咬牙切齒:“今天我就要清理門戶!弒徒!”

他擼起袖子就衝向祈行夜一通亂拳,祈行夜嗷嗷慘叫,抱頭鼠竄。

“這怪我嗎?看看林不之再看看你。”

祈行夜委屈:“我都沒嫌棄你丟人呢。”

秦偉偉大怒:“你還敢嫌棄!想當年我也是京城大學一枝花,十里八鄉出了名的英俊!”

這話是真的。

可惜……走馬看過長安花。1

少年時壯志豪情的夢,凋零在與死亡撞了個滿懷的那個夜晚。

從那一天起,認識秦偉偉的人都說,他變了。

變得沉默,低沉。從海面沉澱到了海底,讓人捉摸不透。

京城大學的民俗學系主任,是個厲害人物。

隨著花落下的只有年華。

但沉澱下了記憶與豐厚底蘊。

修長漂亮的手指拂過相框,擦拭灰塵。

林不之笑眯眯俯身,從箱子裡拿起相框。

黑白老照片上,耀眼陽光灑滿眾人的肩膀,一群年輕人壯志正氣,眉眼堅定帶笑,帶著翻山鑿河的衝勁。

“局長,這是您年輕時候嗎?”

秘書不小心瞥見,驚訝而由衷讚歎:“沒想到當年局長這麼帥!”

林不之輕笑頷首:“嗯,當年,調查局還沒有成立,我和同志們一起去負責調查國內第一次汙染災難。”

他指著照片中間的兩人,笑言:“這是我,旁邊的,是秦偉偉,你們祈偵探的老師,京城大學民俗學系主任。”

秘書看著照片上意氣風發的青年們,一時驚歎,忍不住問:“其他的呢?”

林不之清雋俊顏上笑意不減,只淡淡道:“死了。”

秘書愣住了。

“都死在了那場汙染災難裡。被稱為925事件。犧牲人數,一百三十八人。”

“我的朋友,同事,老師。”

林不之輕笑,眯起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緒:“還活著的,只剩下了我和秦偉偉。”

於是,就連想要回憶青春歲月,都成了奢求。

唯一能與他再次談論起那段記憶的,只剩下了秦偉偉。

一個徹底脫離了汙染的黑暗水潭,從守護者,變成了被保護者,重歸普通人的世界。

一個,從來沒有離開過黑暗一步,已經與黑暗融為一體。

“說起來,朋友很少,秦偉偉算一個。”

林不之向秘書眨眨眼,笑吟吟道:“這麼一說,他的愛徒現在就在我手下做事,要不要趁機“報復”一下?”

秘書驚恐:“您可三思,祈偵探朋友太多還記仇,實在不好隨便惹。再說還有商長官在。”

林不之擺擺手,笑道:“開個玩笑而已,看把你嚇得。”

他側身,重新看向已經泛黃的檔案時,眼眸中帶著不可察覺的冷意。

“國內第一起真正意義上的汙染災難……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麼。”

“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拿命去填。血肉築牆。”

“調查局,是人民與汙染之間的第一道防線。也是最後一道。”

林不之的聲音很輕,很輕。

“一向如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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