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回到片場,尹雪青被青年調戲的特寫咔了一條,正在準備第二遍。

這一鏡機位很簡單,難的是布光,慄山的沉吟表露出他對此的不滿意。果然,數秒後,他叫過老傅,要求調整。

布光是一項精細而複雜的工程,一旦要調,那就不是一時半會能成地事了。

整組都只能原地等待。一閒下來,八卦的心也就活起來了,明裡暗裡的,總有十數雙眼睛瞟向站在一起的商陸和商邵。

“點解商導來了?”

“聽說在喜馬拉雅那邊凍了好幾個月,不知道拍的什麼?”

“嗐,他跟柯老師的搭配,全戛納班底,還用咱操心?”

“我可聽說了啊,他的組比慄導這兒還難待。”

“商導和商先生是……哎?”

“哎,嘉俊,你hongkong銀啦,知不知道他們什麼關係?”

訊息過於震撼,一時間所有人都為此同情起來:“雖然咱沒幾千億,一想想,嘿——倒也挺公平。”

剩餘的臉部,雖然隱沒在了暗影中,但表演並沒有鬆懈,人們可以從應隱的眼中找到惶恐、急中生智的痕跡,只是由於是暗部,這些細節便很容易被觀眾忽視,正如那些青年的眼中,也並沒有容納下尹雪青的雙眼。

念出來了,才有人反應過來,“都姓商?”

商陸:“?”

“嚯!”一圈人異口同聲,炸傻了。

劇組來自大江南北五湖四海,有陽春白雪也有三教九流,是鮮活熱騰也是葷素不忌,聊起這些來,哪管旁人?個個都笑得煙也拿不穩。被這麼一打岔,倒也沒人再記得關心商邵的真實身份了。

過了半小時,燈光調整好,片場重新恢復到拍攝中。

嘉俊拍他一下,“喂!這都不懂!”脆生生一板一眼的四個字:“就是不行!”

應隱臉紅了一紅,想跑過去,一想到商陸在一旁氣勢洶洶的,腳步又停頓住了。

雖然心跳還是窒悶紊亂,像關在黑房間裡的一顆彈珠,但從戲裡清醒過來後的第一秒,她就抬起眼,將目光穿過川流的人群。

商陸目不轉睛地看著監視器,為鏡頭前應隱所爆發出的能量而心驚。這明明是一場很安靜很絕望的戲,但顯然,應隱的能量如深海,無聲地淹沒了所有人。

應隱這才抱著熱水袋跑過來,當著眾人面撲到商邵懷裡。

“喔,你港咩啊?”叫嘉俊的兩手一攤滿眼無辜,港普拖腔帶調:“我一個鯽魚湧的鹹魚,點解會認識深水灣大house的公子啦。”

“話說回來,想也知道肯定不是那個商。你想啊,商導的哥哥那是繼承人,這麼大一集團,開會還開不過來呢,哪有空在這一待就是個把月?荒郊野嶺的,這苦也不是一太子爺能受的。”

“嘶……是不是,有點兒既視感啊?”

劇組都在忙碌,沒人注意到導演組的棚下,有個男人悄無聲息地鼓了鼓掌。他指間夾著白色煙管,煙霧繚繞開來,模糊了他沉靜的眉眼。

應隱跪伏在雪地裡,直到俊儀小步跑到她面前,她才撐著雪站起來。

商邵便笑,哄小朋友似:“今天很厲害。是陸陸來的緣故?”

商陸:“……”

尹雪青由活生生的人,被簡化、物化了。

商邵瞥他一眼,“你嚇到她了,她不敢過來。”

他手指輕撣了撣菸灰,跟商陸說:“你先回避一下。”

通常來說,眼睛是情緒的窗戶,這樣的明暗反差打光,往往會選擇打在人物的眉眼間,以確保演員的表演從眼睛中準確而完整地傳達出來。但這場,燈光隨著青年們身體的晃動而忽明忽暗,光從應隱的眼睛移到了唇部。

應隱抿著唇搖一搖頭。

慄山喊“卡”時,四個青年配角立刻不約而同地後退一步,似乎想把氧氣還給應隱。

“冇啊,絕無可能的事!”hongkong人嘉俊到底還是多看了幾十年的香港小報:“大公子不近女色不玩女人,因為——”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忍氣吞聲忍辱負重,捏著拳頭一臉髒話地走掉了。

眼神一轉,壓低聲音:“他唔掂啦!”

“唔掂是什麼?”不講粵語的沒跟上節奏。

畫面中,圍攏的青年——他們穿著深藍牛仔褲的腿成為一種模糊的背景,只有尹雪青仰起的臉是清晰的。因為人的遮擋,光線暗下來,只有一點天光漏在尹雪青的臉上,點亮她的下半張臉。

“要不要緊?”商邵一手摟抱住她,夾煙的另一手在她臉上撫了撫。她的臉又冰又燙,很軟,像粉霜。

這點微妙變化卻瞞不過商邵的眼。

這是典型的主觀鏡頭,在青年們的視角中,她的唇豐潤、嫣紅,一張一合間,說著討好與獻媚的調情之語。但如果觀眾細心,將會發現這張唇的哆嗦,和往上提笑時的僵硬。

其餘人都點頭稱是。

商陸的身份是娛樂圈公開的秘密,雖然他從沒正面承認過,但所有人都預設他是香港商家二公子。從這一點出發去聯想,站在他一旁的商邵,身份就很耐人尋味了。

“我沒事。”她小聲說,拍拍掌心的雪,接過了熱水袋。

平心而論,商陸和商邵兩個從氣質到長相都不像,但畢竟是親兄弟,單拆開不像的五官一旦動起來、鮮活起來,便在細微處給人以熟悉感。

話一說完,整組人都笑起來。

“你發癲啊,你那玩意兒抵人家幾千億?你當你是魏忠賢?”

“不會是大公子吧?”冷不丁有人猜。

“關他什麼事……”應隱嘟囔。

“不是要在他面前爭一口氣?”商邵垂眸看著她,看一看,自然而然地偏過臉,在她唇角親了一下。

應隱心尖一緊,覺得四面八方都是視線,但不怕了。

小聲抗議:“出戏了……”

商邵失笑了一聲,抱緊了她。

“陸陸既然過來了,晚上收工後,跟他一起吃頓飯?”

“他恐怕要跟慄老師一起。”

“那就一起。明天什麼安排?”

應隱將排期都背在腦海裡,按著手指頭數道:“上午是白老師和姜特的對手戲,我是下午三點……後天晚上就殺青了!”

她驚喜萬分,彷彿突然賺到。

商邵目光停她眼底一會兒,“也就是不用早起。”

“嗯?”應隱懵懂一下,有些迷惑地與商邵對視,似乎明白過來了,聲音緊張地低下去:“……我去準備下一條了。”

商邵也不為難她,放她回去找俊儀。

下一條是全景,尹雪青自右向左跌跌撞撞跑過鏡頭,進門、摔門。之後是室內戲,特寫和近景,拍攝她的驚惶和嘔吐。

每當要轉場時,燈光都得重新佈置,又是漫長繁瑣的過程,但這就是電影。任何恢弘或唯美拆解成一條一道,背後便都是電影人枯燥細緻的堅守,正如夢的背後是神經元,軀體的背後是血管。

商陸看著慄山在劇組有條不紊地指導工作,腦海裡似有鉛筆在串聯點線面,最後恰如其分地浮現出了羅生門式的畫面。

“一個年邁的導演在拍攝他的收官之作,這是部犯罪片,這時,原定於要被謀殺的其中一位重要配角,真的死在了片場。他精彩的死亡鏡頭被定格在了攝影機中,並剪輯成了正片。對於角色和演員本人的死亡,電影本身,以及片場本身,都有話要講。觀眾走近劇場,猶如地獄之門中歇腳的判官,他們能不能從兩段截然不同的拍攝中推敲出真相?”

手機的語音助手順著他清晰流暢的話語同步生成文字,並被存至備忘錄。

“聽上去很難拍。”商邵在他身邊站定。

“嗯,多線、多時空、現實與熒幕、故事中的現實與戲劇的互相介入。”

“互文性敘事。”

商陸一下子節省了很多解釋的功夫,挑了下眉,“你一個不看電影的人……”他說半句,釋然地笑了笑,轉而說,“劇本難度很大,這只是一個雛形,只是剛好想到了,就順便記下來。”

而這樣的順便在他手機和平板雲端裡有上千條。

商邵點點頭:“晚上吃飯,聚一聚。”

“行。”商陸收了手機,關注著不遠處備戲的應隱。

“她的表演方式很危險。拍安吉拉時,她那個角色是柯嶼的外孫女,因為對自己外公的身份充滿怨氣,所以話語和態度都很刻薄尖刻,總是在諷刺。拍完後,我沒有想到這樣的戲竟然也需要心理醫生。這一點是柯嶼後來告訴我的。她的自我總是和角色拉扯得厲害,因為……”

商陸停頓一下:“她其實是個很柔軟的人,但是不夠圓融自洽,所以總是在獻祭自己。另外一點就是,她是先出道,演了電影,被導演調教過後,才補錄去的電影學院,進了學院後,因為頻繁進組,和學校規定衝突,她又不得已退了學,所以嚴格來說,她的表演方法和體系都是經驗性的,靠自我學習和摸索,走岔了路,再想回到科學的方式就很難了。”

商邵平靜地問:“你想說什麼?”

“我不能說什麼,你也不能說什麼,一切要看她自己的選擇和想法。我只是擔心……”商陸罕見地遲疑了一下,“她有一天會想不通,或者出不了戲,或者在戲和現實之間遊離,所以……你知道的,生死只在一瞬間,而這個瞬間,她也許是恍惚的。”

商邵沒說話。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商陸——這個瞬間,他已經提前經歷過了,她的恍惚,他的痛徹心扉。

商陸以為是自己說得太殘酷,沉默片刻,才繼續說:“我們不能預設一個人總是理智、客觀、智慧,那對於人類這種生物和億萬個個體來說,都太不公平。如果可以,也許我們能做的,就是不要走近那片恍惚之中。”他盯著商邵,認認真真地說:“電影,不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事。”

這一句話,由商陸這個把電影當做一生的理想與信念的人來說出口,真有種黑色幽默的荒誕感。

卻又是那麼冷靜的真相。

商邵很短暫地勾了勾唇。其實他說的話,和沈醫生說得很相似,他又何嘗不懂?可是看她拍戲那麼快樂,因為知道從此身後有人,她走到鏡頭前時,一次比一次更義無反顧。

“我做好準備了。”他說。

“什麼?”商陸愣了一下。

在他理智尚未理清這一句話時,他已經心頭巨震,失控而死死地拉住了商邵的胳膊:“你在說什麼?你他媽……做好什麼準備了?”

商邵沒回他,只是在他緊握著自己的手上輕拍了拍,亦如從小到大每次有事時,他寬慰商陸與溫有宜的那樣。

因為演技精湛,燈光到位,剩餘的戲份,應隱都一條過了。託了她的福,今天早了一小時收工,從鏡頭前鬆懈下來時,整個劇組都在為她鼓掌。掌聲持續了能有一兩分鐘,應隱在這一兩分鐘裡深呼吸,抹掉屬於尹雪青的眼淚,繼而從地上站起,微笑著衝各組一一鞠躬,也回以掌聲:“辛苦大家。”

她回了休息棚,俊儀給她擰好熱毛巾,她卻沒接,緊閉著唇擺了擺手,疾走幾步躲進洗手間,扶著洗手盆嘔吐起來。那是她剛剛演乾嘔戲的生理慣性,但她吃得又少,沒吐出什麼,只覺得口腔裡溢滿酸苦。

漱過口洗了臉出來,她又是大方甜美的應隱了,接過了俊儀的熱毛巾敷了會兒臉,揭下來時,商邵已經到了眼前,身後跟著一臉輕慢不耐的商陸。

“對我意見這麼大哦。”她皺一皺鼻尖,說完就自救性地把自己塞進了商邵懷裡。

全自動送上門的,商邵哪有不抱的道理?他順勢抱住,在她水潤的唇上吮了吮。

應隱想起什麼,倒吸一口氣,眼睛瞪大,僵在他懷裡。

商邵以為她哪裡不對,眉心一斂,關切地問:“怎麼?”

應隱:“……那個……我剛剛……去洗手間……”

商陸看不下去,貼心簡短地補充:“她吐了。”

商邵:“……”

“我沒吃東西!所以沒吐什麼!”應隱兩指並起指天發誓斬釘截鐵,“而且我漱過口了!五遍!不,六遍!”

但,於事無補。

商邵冷靜把人推離懷抱,手指充滿矜貴意味地往旁一倒:“out,一米。”

應隱:“……”

她委委屈屈像道影子般,跟商邵維持著一米的距離,直到吃飯目的地。

這裡原先是一個村民的廚餐廳,被商邵租下後,又另外安排了人,成了應隱的專屬食堂。在劇組裡,主創和演員的餐標本身就高於職工,這樣的特殊待遇倒也無可厚非,何況是人家自己出錢?

商邵的人自然訓練有素,又是用慣了的,到哪裡都能把人照顧得妥帖。這一套小班子包括了幫傭、廚師和營養師,最擅長做粵菜,對西餐也頗為精通,因此,不過個把月,慄山這厚臉皮就賴這兒不走了,一日三餐都邁步四方步來蹭飯吃,順便把緹文也一起薅了過來,管這叫師出有名。

現如今臨近殺青,緹文和當中一個副導演先回了寧市,為寧市補拍戲份做籌備,慄山還在找老傅聊事,要晚點才來,溢滿柴火氣息的餐廳裡,便暫時只有他們三個人。

應隱不坐商邵身邊,一張大長桌,她跟他對角坐,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自覺。

餐桌上,餐具已經先佈置好,碗碟上墊著餐巾,商陸觸手一碰,溫的,可見是怕落碳灰,掐著時間擺出來的。

他哼笑一聲,搖了搖頭。想柯嶼跟他,多少深山老林荒郊野嶺窮鄉僻壤都窩過,有什麼條件就怎麼過,全當採風了。倒沒想到能安排這些。

“嫉妒了。”商陸嘖一聲,拈起茶壺倒茶。

好茶,一聞就是老樹,十年至十二年,普洱最好的品味年份。

傭人出來,托盤裡並排卷著擦手的熱毛巾。她將毛巾一一夾給幾位,問候道:“少爺,二少爺,應小姐。”

商邵一邊擦著手,一邊與她耳語了幾句,這之後,他放下毛巾,抬眸對應隱說:“坐我身邊。”

應隱頂多堅持了兩秒,就心甘情願快快樂樂地換到了他身邊的椅子上。

商邵接過了她的一雙手,展開一條新的熱毛巾,細緻地擦過她根根蔥白手指,邊說:“他們煨了山藥湯,先喝一點,暖一暖。”

“只是習慣性地反胃了一下,現在好了,沒那麼嚴重。”

商邵幫她擦乾淨了手,將白毛巾扔到一旁,看著她眼,十分淡然地說:“還是要喝,聽話。”

應隱倒是喜歡喝湯的,一盅上來,乖乖地喝光了。

慄山怎麼還沒來?不知道被什麼事情絆住了,倒是廚房給煮了熱紅酒,水果酒香飄了出來。

應隱的鼻尖如小動物輕蹙,完全沒察覺到這是個甜美的陷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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