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等應隱一杯熱紅酒下肚,慄山才姍姍來遲。

化著雪的天氣,路便泥濘了,慄山一進來,留下一串溼漉漉的腳印,說:“確實是開春了,改下雨,不下雪了。”

原來外面下了些細濛雨絲,難怪燈光下,他的衝鋒衣和頭髮上都是毛茸茸的一層雨珠。

商陸給他倒了杯生普:“接下來雪會化得很快,要是沒把握好,就得等下半年雪季了。”

慄山老神在在:“後天晚上就殺青,晚來天欲雪,不急,先喝酒。”

又轉向應隱,笑道:“你是已經喝上了。”

應隱捧著新的一杯暖在手裡,跟導演保證道:“只喝一點助眠。”

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明亮,瞳孔瞧著似乎比尋常時更圓。

慄山一眼將她看穿:“小隱看上去已經醉了。”

應隱解約了辰野,選擇自己單打獨鬥,就代表她失去了最大的資金池。莊緹文雖然有錢,但面對龐大的公關費和未知的收益,她也得掂量掂量望而卻步。

“我跟你說……他……不健全!你要小心……”

戛納從選片展映,到獎項的評定過程,其實並沒有那麼“客觀”與“標準化”,尤其是主競賽單元的大獎角逐,其實本質上是九位評委爭吵、博弈、權衡、妥協的過程。

“也許他那個也不健全?誰知道……哦哦哦,你是柯嶼,你知道……那他健全嗎?”

“……”

柯嶼全程全自動式敷衍,但在聽到這句話後,臉上還是冒出了一個迷茫的問號。

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影片拿了金棕櫚,也許是因為它背後的全球發行商是法國mk2,青澀活潑的女演員獲封奧斯卡影后,也許是因為狠砸了幾千萬美金公關費。或者,即使是單純的政府理念與意識形態的不同,也將使這條路比別的影人艱難萬分。

商陸永遠記得在某一次幹完兩瓶紅酒後,這位女士對柯嶼又哭又笑連造謠帶幻想地說了一個半小時某位導演的壞話。那個導演姓商名陸,正耳清目明地坐在她家沙發另一邊。

商邵將她的高腳杯放下,兩指壓著,漫不經心地說:“別喝太急。”

一陣風從半開的窗格中吹過,吹得人驀地打了個寒顫。

“為什麼?”慄山彬彬有禮地代為問。

雖然國際上還有很多其他a類電影節,但顯然就影響力上,並不能與這三大藝術電影最高殿堂相提並論。應隱所參演的電影中,《再見,安吉拉》是她最接近三大的時刻,這部片為華語電影捧回了第二座金棕櫚,送柯嶼登頂影帝,還有很多其他技術類獎項,唯獨作為女主的她顆粒無收。

無論什麼獎,背後其實都有政治與金錢的影子。

商邵幾不可察地勾了勾唇:“這個要問導演。”

慄山瞥了應隱一眼:“你們是一家人,倒不用在我面前說兩家話。”

“怎麼忽然這麼悲觀?”商陸忽而笑了一下,打破現場的微凝滯,肘立在桌上的手,比出了兩根手指。

他說完,伸過手臂,意味深長地跟慄山那杯碰了一下。

酒可真好喝。

應隱雖然眼神迷離,但還是認真聽他們聊著。聽到商陸如此篤定否認的語氣,她一怔,眸中情緒也是一僵。

這場局既是小聚,也聊正事。商陸把白天在片場一閃而過的想法跟慄山提起來,就著酒,一個概念慢慢延展、豐滿、成形,填充進細節,讓它有了可落地的實質感。

手裡的酒杯一不留神就被抽走,應隱看向身旁,腦子慢半拍。

商陸睨她一眼,覺得這女人確實對自己酒量沒什麼數。他跟應隱喝過幾場酒,從好酒程度上來說,應隱確實當得起女酒鬼一詞,每一場都貪杯,從酒量上來說,頂格了也就是一瓶紅酒的量,從酒品上來說……算了,評價這個東西的前提是她要有。

水晶杯壁的碰撞聲清脆冷冽,更襯得室內寂靜。

“不可能。”應隱斬釘截鐵地說,“我才剛開始。”

那個夜晚最終在海綿寶寶大電影的片尾曲中結束。

應隱沒拿獎,粉絲連慄山也撕,認為是因為他不夠強勢所賜。慄山對此沒辯解過。那一屆他作為評委中唯一一個亞洲人,獨木難支,與評審團主席皮埃爾又有舊怨在,能保下金棕櫚和影帝已經是盡力。但從內心深處講,他對應隱的落選當然有遺憾。

“什麼意思?”應隱看他。

“因為你這部戲用得她太狠,她很需要休息。”商陸端起酒杯,也沒給慄山留面子:“你既然是按國際主流影后的標準來調教了她,那麼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我的意思。”

應隱便眼巴巴地看向慄山。慄山全然沒察覺自己成了名正言順和兜底的,咳嗽一聲,網開一面道:“你明天下午三點的戲,喝幾杯倒也無妨,這段時間確實很辛苦。”

“什麼時候這麼看得起我了。”她笑笑,指尖轉著那一隻小小的普洱茶盞,看著百無聊賴的模樣。

評審團主席和評委的性格、審美喜好、話語權,乃至溝通能力,都能左右到大獎花落誰家,充滿了偶然性和拉鋸性。

“女主角的人選很要緊,她是正反敘事的鎖鏈,長著一張讓觀眾天然信任的臉,在真相揭露前,她是一朵無法自保的花,但知道真相後再返回看她的戲,會有毛骨悚然之感。”

那一屆,慄山正是主競賽單元的評委之一,對於最佳女主的相關細節,他沒有對任何人透漏過一二。聽到應隱說出這一句“戛納不喜歡我”,他雖然沉默,臉上細紋卻明顯皺動。

商陸靜一瞬,“不,應隱承擔不了這個角色。”

應隱“嗯嗯”點頭,看著放在商邵桌側的那杯果香熱酒,不自覺舔了舔唇。

他的欲擒故縱實在太自然,沒人能看穿。應隱老老實實地問:“那我等下可以把它喝完嗎?”

“不不不,不是那個,是那個……精神……不健全……”

應隱接《雪融化是青》,一是喜歡這個故事和挑戰,二是信任慄山這次動真格,入圍主競賽應當不是問題。至於最佳女主,不過是看天意。

“保一,爭二。”商陸回視她:“我說影后數量。”

倒是應隱先笑了:“什麼國際主流影后?戛納?他們不喜歡我,這件事已經被證明過了。柏林?雪的氣質和主題,不像是柏林這幾年青睞的,威尼斯倒很契合,不過……去年是日本的戶田裡穗,我想歐洲人還沒大方到連續兩次把獎留給東亞人的地步。”

他似有話說,嚥下了,沉默地轉著杯子。

“我的眼光從不出錯。”商陸將手指點點桌子,喚回應隱的注意力,“從現在起,你可以開始想獲獎感言了。”

也許是因為心裡裝著事,喝完第二杯紅酒,應隱就覺得醉意上湧。起先是支著腦袋迷濛,繼而眼睛披闔下來,頭也一點一點的。差點栽到桌子上時,總會離奇地清醒一秒,乖巧地看一眼商邵,力圖證明自己沒醉,然後再讓以上過程週而復始。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商邵圈進懷裡的。

慄山和商陸的聲音都停了下來,看著商邵。他的動作自然而然,又十分輕柔。應隱也很配合,那股香水與菸草的潔淨與沉穩,讓她覺得安全。

枕上他肩時,還在堅持:“我還有一杯……”

“沒人搶你的,等醒了再喝。”商邵攬著她的那隻手蓋住她眼睛,為她擋去刺眼光亮。

聊談聲又起了,只是這一次都輕了許多。應隱半夢半醒,偶爾聽到“發行”、“院線”、“報送”這些詞,眉頭也皺起來,心想商先生又不關心這些,想必聽得很無聊。

她不知道這場席是什麼時候散的,醒過來時,正被商邵揹著。雨雪路被馬蹄踏得十分泥濘,應隱料想他的鞋子和褲腿都該髒了。頭頂一柄黑傘,是商陸在散漫地撐著。雨絲很細,在傘面上交織出輕柔的沙沙聲。

她細微的動靜瞞不住商邵。

“醒了?”他微微偏過臉。

“酒……”應隱一心惦記這個。

“什麼?”

“還有一杯酒。”應隱堅持地說,努力睜大迷離的眼睛。

商邵:“……”

他看向商陸,商陸本能拒絕:“休想。”

商邵轉過腳步:“跟我一起走。”

商陸:“我困了!”

“傘撐好。”

商陸:“……”

他敢怒不敢言,把那串菩提玩得亂響。

“把手機給我,在左邊口袋。”商邵又吩咐。

商陸便依他言找出手機,撥出電話。

應隱又困了,聽到夜色下,商邵沉緩的聲音:“做一杯新的熱紅酒,對,是應小姐喝。半杯就可以。”

“一杯,一滴也不能少。”應隱一個激靈醒過來。

商邵:“……”

那端已經聽到了,忍住笑,聽到他家大少爺耐著性子重複了一遍:“一杯,一滴也不能少。”

到了地方,等了片刻,應隱收穫了一杯溢位杯沿滿滿當當的熱紅酒。

商邵坐她身邊,商陸靠桌斜站,廚師站在更遠處,三個人共同沉默地看她喝完了。

再度踏上返程,雨絲已停,商陸收了傘,不愛伺候了。告辭時,他冷笑一聲牽動唇角,警告他大哥:“你完了,今晚上別想睡覺。”

應隱醒著呢,等人一走,她嘟嘟囔囔:“他話裡有話。”

“什麼話?”

“我的壞話。”

商邵失笑一聲:“看來你還很清醒。”

“當然。”應隱得意,“他不喜歡我,因為他忌憚我。”

在商邵微妙複雜的沉默中,應隱湊他耳邊,神神秘秘:“你不問為什麼?”

商邵不動聲色:“為什麼。”

“因為他覺得柯老師喜歡我。”應隱掩著唇,十分順理成章地說反了。

商邵:“……”

“你知道為什麼嗎?”應隱還是掩著唇,用氣聲。

“你說。”

應隱還用氣聲,一字一句:“因為我太漂亮啦。”

商邵一時無語,過了半天,低聲笑了一下:“make sense。”

“什麼啊?”

“言之有理。”

應隱知道他在承認她漂亮,咬著唇笑一陣,更緊地圈住他頸項。

“商先生,德國好冷,你剛開完會?”她搭在他肩上的下巴微微偏過,迷濛的眼中出現他的側臉。好近,近在咫尺。

這樣的雪,這樣的月,他的大衣,她的醉,不是德國還能是哪?

商邵的腳步停住,再度抬起時,自自然然地“嗯”了一聲,“剛開完會。”

“那你什麼時候陪我玩?”

“明天就可以。”

“我好緊張。”她掌心冒汗。

“緊張什麼?”

“跟你單獨相處就緊張。你是爸爸,我惹你不高興了怎麼辦?我看不出你高不高興。”

“只要是站在你面前的我,都是高興的。”

應隱的心咚咚一跳,將臉更緊地貼在他肩上:“你很會講情話。”

“也許是因為我的真心話你剛好喜歡。”

應隱睜著眼睛,瞳孔倒映月下雪光,泛出天真乾淨的雪色。她要理一會兒,才知道這是“兩廂情願”的意思。

臉漸漸地紅了。

“商先生。”過了一會,她又出聲,喃喃地念:“如果沒有這一億,我要怎麼才能讓你記住我呢。”

商邵沒出聲,應隱等了一會,已然忘了這一問,仰面,講話呵出白霧:“慕尼黑這麼黑,都沒燈。”

村莊黑黢黢的。雖然只是九點,但已經算是這兒的深夜,馬倦了,羊困了,牛也乏了,人畜皆睡,留下月亮點燈。

商邵笑一聲,陪她一起沒道理:“大概這就是它叫慕尼黑的原因。”

“make sense。”應隱學得很快。

商邵勾了勾唇:“妹妹仔,到底是真醉,還是裝醉?”

“裝醉。”應隱理直氣壯,“哇哦,商先生,你好厲害,make sense,會講海綿寶寶的語言。”

商邵:“……”

他是沒有想過,這也能繞過去。

海綿寶寶好像是應隱的清醒開關,她手舞足蹈起來:“快快快,我們去抓水母!”

商邵不得不託了她一下,命令她:“趴好,別亂動。”

“我是個影后,可以不聽話。”

不等商邵有回應,她又默默垂淚:“那有什麼用,拿了雙星,也沒走出國門。我是個假影后。”

她開始妄自菲薄,進入到酒後情緒失控的流程。

“也許明年就可以是真影后。”

“你叫我盈盈。”

“盈盈。”

“月盈則虧,水滿則溢……”她伏他肩頭,語句斷斷續續,“人要知道好歹,收斂鋒芒,這叫自己成全自己……”

彷彿刻在她骨子裡一樣深刻,即使醉了,也念得一字不差。

商邵以為再也不會聽到這段話了,忽然被她背誦,靜了靜,呼吸中壓著猝然襲來的鈍痛。

“應隱。”

“嗯。”

“忘掉這段話。”

“那會驗讖。”

這是應帆教她的。應帆認識很多大師,十分虔誠,給她供燈,給她抄寫經書,新年人擠人地去上頭香,請佛祖菩薩保佑她長紅。算命大師說什麼,應帆篤定地信,篤定地踐行,讓點痣就點痣,讓捐功德就捐功德,並告訴應隱不要忤逆。

“不會。”商邵停了停,輕描淡寫地說:“沒有人能算你的命,我要你永遠充盈。”

應隱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知道有沒有理解,有沒有記住。

進了房間後,她的眼神只餘一秒清明,依上去要他吻。腦子裡尚在想,德國的酒店怎麼條件這樣差。但是條件差,也不妨礙她邀請商邵看海綿寶寶,熟練地點進了她最喜歡的其中一部大電影。

她能從頭到尾背臺詞,學得繪聲繪色。但她覺得今天陪她一起看的人很不專注,總在吻她,讓她的脊背佈滿薄汗。

過了會兒,手機也拿不穩了,從她掌心滑進被子裡時,一隻正在用力的手勻了出來,蓋住螢幕,溼漉漉的手指按下一側的鎖屏鍵。

房內瞬時安靜,只剩下吮咂交吻水聲。

應隱有一些醒過來,只覺得腿上十分溼滑,不知道怎麼反應這麼大。她受不住,摸商邵因為動作而賁張的背肌,面上潮紅著,氣息短促,帶上哭腔。

她後來被問了些奇怪的問題,聽到了絕不應該在床上聽到的名字,譬如“聽說,你喜歡柯嶼的身體”。

乍一聽到柯嶼的名字,縱使深醉,應隱的瞳孔也驀地睜大。

招來商邵更兇狠而深刻的探究。

“為什麼反應這麼激烈?”他嗓音沙啞,卻沉著。問的時候眼睛未眯,視線居高臨下,扣住應隱的手,要她貼住自己為了幹她而出汗的臉。

應隱覺得他不講道理,哭起來,推他肩膀:“不知道你在問什麼…唔…”

“不是喜歡柯嶼?覺得柯嶼哪裡都好?”

日理萬機的人,下午時間特意登陸微博,搜尋到了她和柯嶼的cp。叫“銀魚童話”,超話有二十萬多人關注。

商邵用一支菸的功夫翻閱,翻著翻著,煙忘記抽了,掐在指尖,垂下的眼眸裡不透光。

那精華帖裡全是對視和同框,真得很。

其實他問的並不算問題,因為顯然他不需要她回答,只是要懲罰。但應隱太天真,喝完酒總在造別人的謠,然後說自己的真心話。於是便承認,說了些譬如柯老師身材確實好,每天都鍛鍊,腿很長、腰很細之類的鬼話。

說完後,她的腰,她的腿,她的每寸面板、每根筋骨都不屬於自己了,痠疼的,痠麻的,痠軟的,都成了他手底把玩的玩具。

一整晚。

迷濛中,腰被鞭撻得軟了爛了,仍被他拉起身子,脊背貼到他懷裡。

商邵單手攏抱著她,另一手握著她的脖子,迫使它高仰起,他好看清她瞳孔裡的渙散和舒服。

他是有點失控,以至於貼著她耳廓,一心一意自己清晰地問:“想跟誰好一輩子?”

到了後天晚上,重頭殺青戲,全劇組花也備好了,餐也定好了,歡天喜地地被慄山清場出去,就等待著影后的一條過時,攝影機運轉起來,應隱解開浴衣,衣領滑下肩頭——

片場必要的零丁幾人悉數沉默。

過了兩秒,慄山氣急敗壞的咆哮響徹全場:“卡卡卡!卡!妝造!滾過來!給她打兩斤粉!”

應隱扭頭望,只看到導筒垂在空中亂晃悠。

她不懂,等到照鏡子時才驀然懂了,臉色熟透。

那些痕跡紅得妖冶,都是商邵乾的好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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