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康叔那支千年老參燉的補湯,從上午溫到了中午,又從中午溫到了傍晚,也沒等來人喝一口。

文火燉著砂鍋,清澈湯水被汩汩頂起,氣泡的咕嚕聲悶在蓋中,在午後聽著十分靜謐。

負責管理飲食後廚的艾姑跟康叔面面相覷,請示道:“少爺也就算了,好歹用了早的,應小姐也不餓麼?”

康叔略一思忖,移步往二樓去。

敲門的聲音十分克制。

商邵醒著,半倚坐在床頭,正在手機上處理公務,聞聲,他撥了電話回去。

康叔也是頭一次碰到這狀況,從門口退開幾步,恭恭敬敬地問:“要不要起來用餐?”

商邵的聲音很輕:“她還在睡。”

“四點了,不如起來墊一墊肚子?否則晚上又該睡不好。”

用過餐,敲定幾樁意向框架,商邵主動告辭。譚北橋本來還想請他去酒莊坐一坐,看出他心不在這裡,便爽快放了人。

商邵記得:“知道了,照常安排。”

榮欣樓是老字號,自民國年間便門庭若市,引待各級要員軍閥司令,分號一路開到了港澳,後來幾經易主,這爿總店倒是艱難守住了。譚北橋是嶺南人,請商邵在這兒用餐談事,頗有點盡東道之宜的自得之意。

“醫生和護理我已經安排住下了,應小姐你要是有什麼不舒服的,一定要第一時間通知我。”

應隱眉頭緊蹙瞳孔震驚惶恐:“我沒有任何不舒服!”

榮欣樓的東家竟然真的在。少說也是一方響亮富商,會在這兒,想必是譚北橋提前安排的。

“想到一個人,”商邵漫不經心地言語:“她跟這粥挺像。”

應隱:“……”

應隱像被催眠,下意識地順著他話回道:“等……”

應隱懵懵的,眼睫毛顫了顫,想醒,沒醒過來。

商邵忍不住笑了笑,加深吻,貼她耳邊問:“晚上等不等我回來?”

這期間應隱一直沒醒,枕著他睡得安穩,偶爾被他的動靜弄醒,也就是迷濛一秒,隨即便依偎著換一個更緊密舒服的姿勢。

譚北橋不解其意,“我倒是頭一次聽說人跟粥像的。”

待商邵抿嘗一口,略一頷首之後,譚北橋一拍大腿,對他說:“你知道這粥叫什麼?”

商邵心滿意足,從沒有一天,在出門前,他就已經開始期待回家的那一刻。

碗不大,小巧玲瓏的,掂在她掌心正好,康叔要給她添第三碗時,應隱推說喝不動了。

人過來,周到地一一介紹,用的什麼米,哪裡養的稻,哪兒汲的山泉水,幾時的鮮筍,哪處海的鮮蝦瑤貝,乃至裡頭的薑絲,也必須是越南哪處專田種植的。因為四時四季的時鮮不同,所以春夏秋冬來喝,風味各有細微不同。

商邵想了想,“嗯”一聲,“再等會,你先讓他們準備,五點開餐。”

完全沒有這個必要!

“那怎麼行?”康叔紳士地服侍她:“這一碗盛不了多少,我下午聯絡了一個年紀大的中醫朋友,他說你這時候正要進補。”

四點半,商邵再放不下她,也得起身了。

康叔的參湯到底沒浪費,晚餐間,應隱喝了一碗又一碗。

康叔不由得提醒:“你今晚上約了譚北橋,六點,榮欣總店,最遲五點要出發了。”

其實他午間睡了半個多小時便醒了,想起身,垂眼看到應隱睡容,心底莫名不捨。她搭他腰間的胳膊纖細小巧,顯得依賴。

但是這麼多講究,端上桌的,卻只是一碗簡簡單單、至純至淳的白粥而已。

康叔不深聊,點到為止,頷一頷首:“那看來是少爺關心則亂,杞人憂天了。”

用餐期間,譚北橋對一道粥點頗為鐘意,親自邀他品嚐。

每當這時候,商邵就會放下手機,親一親她的發頂和額頭、眼睛,緊一緊摟著她的臂。

商邵放下湯匙,點一點頭:“富貴之底,至清之味,很難得。”

他是附庸風雅,商邵犯不著跟他說,笑一笑,把話題略過去了。

商邵第一次在床上處理公司事務,且一處理,就處理了一下午。

港·3駛過街角,花店通明,穿深色西服的男人走進去,幾分鐘後出來,懷中鮮花著錦,在十二月中旬的冬夜溫柔而熱烈。

商邵表示願聞其詳,譚北橋便說,這道粥名字叫金宵出白玉,“這裡頭的門道,得讓老闆親自跟你講。”

商邵接了東家名片,想到什麼,垂下首勾一勾唇。

這粥難得,不是那些亂編噱頭哄騙人的,大廳和包廂都點不到,必須是登記在冊的貴客提前預訂了,才能嘗一口鮮。

他回了自己臥室,洗澡、剃鬚、整理容表,換上西服,又從自動上弦的表櫃中選了一支氣質沉穩的。做完這些,他回到二樓,親了親應隱的唇角:“我走了,晚上見。”

“你看,”譚北橋對榮欣樓東家笑道:“我就說他肯定是懂的。”

“笑什麼?”譚北橋問。

在母親溫有宜的教養中,床是單單用來睡覺的地方,除了臥病,其餘時間都不可以在上面吃飯喝水、學習辦公,更不能躺著看電視。商家所有人的臥室裡,都沒有影視裝置,床頭櫃只放書,小孩們被允許在入睡前,擁有不超過一小時的閱讀時光。

怕應隱一人難堪不自在,他留了康叔照顧她,另委派了一名司機隨行。

他打完電話,又在企業微信裡回覆了幾樁請示,吩咐了秘書處追辦督辦幾件要緊事的進度。

應隱想到商邵,耳垂染上薄粉,尷尬到無地自容。

沒事做,她只好又開始喝參湯。

喝了一會兒,小鳥胃灌了一肚子水飽,問:“他晚上回來麼?”

康叔抬腕看錶:“應該快了,今天睡前要喝熱紅酒麼?”

剛好聖誕也快到了,很應景。

應隱搖搖頭:“我明天有事,今晚上就要走。”

康叔做出恍悟神情:“你跟少爺提了麼?”

“還沒。”

康叔便很不動聲色地說:“難怪他出去時,心情還很好。”

應隱默默咀嚼了會他這話,藏在裡頭的迂迴意味被她揣透,忍不住抿住唇角,撇去一抹上揚的笑意。

吃了晚飯,她終於有氣力去走一走散散心。

雨過天晴的好夜色,像蒼鬱的寶藍色天鵝絨,風從海邊吹上懸崖,浩蕩又溫柔地貼著起伏原野撲至腳邊,捲起應隱的過長的襯衫衣角。

時日閒散,只供消磨,她都快忘了自己是一年上一百個通告的女明星了。

rich最近正在換草吃,從英格蘭一趟趟專機運草過來,成本好說,清關是真麻煩,飼養員考察了十幾家高階馬場,正一樣一樣給rich試。

“它很挑食,可以嚐出不同,每次都精準地剩下另一半。”飼養員說。

應隱:“……”

她抓一把新鮮草料,嘆一聲氣:“你這時候過這麼金貴,到時候分開了,跟我走了,你怎麼辦呢?跟我住小房子,吃小區裡的綠化草,每天活的像小驢拉磨?”

rich:“……”

哼一響鼻,金色鬃發一抖,像匹上了發條的玩具馬似的,顛顛兒地走了。

小矮子,還挺神氣。

應隱來不及氣急敗壞,便聽到身後一聲輕笑。

她轉過身,黑色長髮被風漫卷。

商邵站在夜下,懷裡捧一束淡色長梗花,配野漿果,用舊報紙包著,像是忽然起興的隨意之舉。

“你的小馬為你背井離鄉不遠萬里,你好意思讓它吃苦受罪?”

挺浪漫的畫面,怎麼張口就是道德綁架?

應隱撅一撅唇,商邵更笑,挺溫柔地命令她:“過來。”

應隱捱過去,在商邵意味明確的眼神中,聽話又狀似不情不願地圈住他腰。

“不歡迎我?”他低沉了聲問,將懷中花垂至身側,另一手摟住她。

應隱這才用了點力,徹底抱住他。

怎麼辦,她不擅長談戀愛。這件事好像比在名利場上當交際花還難。

商邵牽住她,領著她往房子裡走,又將花交給傭人,讓著水醒好,送應隱房間裡養著。

應隱找準時機:“不用了,我今晚上就得走,下次再過來。”

商邵完全當沒聽到,把她並腿託抱起。

這姿勢熟悉,昨晚上就著這姿勢他幹了什麼,應隱還歷歷在目。她緊張起來:“不要不要……疼……還疼呢!”

商邵失笑出聲:“你在想什麼?我又不是什麼高中生,嚐了一次就沒日沒夜滿腦子想著。”

應隱:“……”

商邵抱她進了書房。

他書房比臥室稍小一些,但也十分空曠,陳設一目瞭然,屋內的線條都做了打磨,沒有冷冰冰的鋒利感,反而如流水般。

啞光感的白鋪滿天地,莫名有股智慧寧靜的韻味。

商邵抱她在腿上坐下:“我還有些公務要處理,你在這裡先自己玩會?”

“我不玩我要回家準備——”

話沒機會講完,被商邵吻住。

圈坐在懷裡的姿勢太適合接吻,應隱被他吻得暈乎,軟軟地喘了一會,商邵問她:“你要回家幹什麼?”

“我要回家……”

又被吻住。

他好像在戲弄她,但吻得認真。

商邵第三次吻完她,再問時,應隱不回家了:“明天早上再說……”

康叔親自端了紅茶上來的,至門口,沒出聲,識趣地轉身走了,順便體貼地幫他們把門帶上。

應隱赤腳,長腿並著,白襯衫和黑髮都被吻得凌亂。他明明無時無刻看著不禁慾,接起吻來卻充滿危險氣息,好像隨時想要侵犯她。

兩人都沒注意到上樓的動靜,直到有一隻屬於少女的手擰開門把,“噔噔——do you nna build a sno—啊!!!”

商明寶兩手捂臉一聲尖叫,把裡面的兩個人都嚇得一激靈。

天可憐見,她昨晚上硬被康叔趕了回去,今天可是特意過來一解兄妹相思的!

怎麼會!她敬愛的!穩重的!不苟言笑的!可以出家的大哥,怎麼會在書房這種正經地方,抱著一個女人吻得難解難分?!

商明寶深刻記得,那個下午,她一個無憂無慮的細路妹,想窩他書房裡看一場短短三十秒的愛豆直拍,卻被他冰冷無情地單手拎出來丟掉!

那個時候她才八歲!

商邵反應很快,一把將應隱的臉按進懷裡,看清楚是商明寶後,才深沉一呼吸,冷冰冰地說:“出去。”

明寶心裡一抖,眼睛從指縫中漏出來:“大哥,我有一個價值千金的訊息,你想聽嗎?”

“……”

商邵懶得理她,安撫地拍一拍應隱的腰:“我妹妹,別擔心。”

“要見嗎?”應隱輕聲問,臉上燒著,十分尷尬。

“你想見就見,不見,我就把她轟走。”

商明寶:“?我聽著呢!”

商邵一記眼刀橫過,商明寶嘴巴一撇,能屈能伸地忍了。她欠了大哥五百萬,不可以任性妄為。

應隱壓了壓心神:“改天好不好?今天不方便。”

商邵尊重她,趕人的話到了嘴邊,卻倏然改了主意:“擇日不如撞日,她不是什麼要緊的人,我想讓你見。”

“不是什麼要緊人”的商明寶,還沒來得及抗議,就聽到她大哥說:“過來,我給你介紹。”

應隱心懸到嗓子眼,先是從商邵腿上起身,繼而反覆深呼吸,撫平身上寬大的男款襯衣。

換上得體的微笑後,她才轉過臉來。

商明寶的眼神從好奇到吃驚,從吃驚到茫然,最後喃喃道:“哇,大哥哥,你玩好大哦。”

商邵波瀾不驚:“叫嫂子。”

這兩個字一出,商明寶還沒怎麼,應隱先心口一緊,條件反射地拒絕:“不用不用……你好,我叫……”

其實她走到哪裡都不必自我介紹的,但此時此刻,她定一定神,十分認真謙遜地說:“我叫應隱,是個演員。”

商明寶當然認識,怎麼會不認識?她閉上嘴,嚥下吃驚:“你好,嫂嫂嫂……嫂子,我叫明寶,明珠的明,寶貝的寶。”

“明寶。”

這名字一聽就知道是掌上明珠,享盡寵愛。

“也可以叫我babe,babe是我的英文名。”

應隱一怔,笑起來:“babe。”

原來昨天那通讓她吃醋的電話,就是跟她打的。

商明寶本來已經被震撼得神志不清了,透過大玻璃窗,看到外頭一道遠光燈不疾不徐由遠駛近時,才猛然想起來。

她慌不擇言語無倫次滿臉惶恐:“大哥哥五十萬的資訊我先預支給你你要記得補給我哦——商檠業已經到樓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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