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作為人族最多劍修扎堆的地界, 青雲門已經許久沒舉辦過合籍大典這樣的喜事。

無論頂頭的前輩大能怎麼想、各族盤算著何種彎彎繞繞,一眾趕來湊熱鬧的年輕弟子,卻是實實在在地高興:

日日打坐多無趣, 誰不想親眼見見話本子裡的劍尊和兔妖?

被選中操辦瑣事的小道童,更是個個喜氣洋洋,尋常長老都無法輕易踏足的明月峰,竟有幸叫他們開了眼界。

嘰嘰喳喳的團雀、鬱鬱蔥蔥的草木、還有暖意蒸騰的湯泉, 與終年覆雪的青雲門相反,明月峰上的一切皆是值得被津津樂道的鮮活。

傳聞中, 數百年前老宗主為討道侶歡心,才天南地北四處訪尋, 從一處上古秘境中尋來長春陣, 乃整個修真界公認的痴情。

如今劍尊所言所行, 倒也算變相繼承師父的“衣缽”, 甚至有青出於藍勝於藍的架勢。

而宋前輩……雖說對方境界進展之快, 有目共睹,可對方的“嬌弱”,亦伴著實力一同出了名。

嵌著玉石的劍柄都能將對方硌得手疼落淚, 這要是磕了碰了、或者被石階絆得摔一跤, 那可怎麼好?

想到曾經毛絨絨窩在劍尊懷中的袖珍雪糰子, 小道童們擔心得要命,幹勁十足, 連角落裡的青苔都打掃得乾乾淨淨。

——巴掌大的白兔,給那些高大凶悍的猛獸塞牙縫都不夠,聽聞其種族素來膽小, 容易受驚,轉生到如此原形上, 想必宋前輩也很苦惱。

他們理應替對方分憂,給予更多照拂。

某人也十分配合地未曾打擾。

今天的劍尊亦精準戳中宋岫的心窩。

宋岫憤憤控訴:【美人計,妥妥的美人計。】大抵是礙於青雲門一貫的仙風道骨,除開雪中初見那幾日,霍野總愛穿白。

可神魂交融……萬一再像五世界那樣,強制讓他登出,第二次被留下的霍野豈非太無辜。

可他偏偏更喜歡“像個魔頭”的對方。

而後被人抬手輕輕捏住,“後悔了?”

剛剛清醒便被霍野求婚這個直球打蒙,那些沒來得及發酵的羞恥,反倒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強烈。

但,如果不做到最後一步,難道自己要一輩子和霍野保持距離?假孕這種事,一次就夠讓他抓狂。

意外宿主的麵皮如此薄,4404及時收住調侃,疑惑,【怎麼?您這是婚前焦慮症?】往常都是彆扭幾秒鐘、最多幾分鐘便好。

低沉悅耳的音色,令宋岫陡然睜開眼,趴在樹梢向下望。

正如幫忙一世界挑選禮服時,純粹的黑與低調的紅,將霍野輕鬆推到熱搜榜首。

“先前那件壞得徹底,”坦然地,霍野攤開雙手,任由高處的青年肆意打量,“我便差人新做了一套。”

說是躲,其實也沒那麼準確,明月峰足夠大,自己四處閒逛,隨便找個樹梢一躺,就能被遮得嚴嚴實實。

默默地,宋岫將手中當扇子把玩的芭蕉葉蓋在臉上。

紅繩系發,霍野正穿著自己“築巢”時最愛的玄色勁裝,仰頭看他,陽光透過葉片縫隙斑駁落在對方臉上,影影綽綽,更襯出男人五官的英挺與俊朗。

4404拼命忍笑,【可能是你那幾滴眼淚,殺傷力太強。】

翠綠的芭蕉葉搖了搖,【我又不是第一次。】

甜蜜與苦惱交織,宋岫長長嘆了口氣,想打個滾發洩,又記起自己在樹上,火速剎車,唯有一抹碧色悠悠墜下。

於是,活過數百上千年的宋岫,居然詭異地在幾個十一二歲孩童的眼中,捕捉到老父親般的慈祥。

他已經躲了準道侶兩天。

儘管當日在場修士有限,但一傳十十傳百,外加說書先生的藝術加工,如今“宋岫”是個什麼形象……宿主應該不會

宋岫的耳根熱了熱。

因為把先前那件撕壞的“罪魁禍首”,恰恰是他。

若是床笫間激烈過頭就算了,實際卻是他幼稚至極,悶頭把對方趕出門,哭著毀了人家的衣服。

“誰讓你欺負我……”想起自己貓一般纏著霍野撒嬌求摸的樣子,宋岫理不直氣也壯,放輕音量嘀咕了聲。

霍野挑挑眉梢,“所以,後悔了?”

“二十四個時辰零一刻,”過分精準的資料,給人度日如年的難熬感,存心揶揄,他道,“過來佈置喜房的童子,八成正憂心你藏在哪裡哭。”

宋岫立刻打起精神,“謠言猛於虎!”

淚腺發達的脆皮暴嬌小白兔,到底是哪位說書先生給他安了個這樣新潮的人設,竟能被一群古代原住民接受。

“的確,”仔細打量過青年眉眼,霍野煞有介事頷首,道,“不如去給他們證明證明?”

差點被誆下樹的宋岫:……

好險好險。

劍尊套路多。

“萬一,我是說萬一,”悄悄挪回動了一半的左腳,宋岫垂眸,“神魂交融之後,會發生些不好的事情怎麼辦?”

沒頭沒尾的問題,霍野卻是副瞭然的表情,“你知道了。”

瞬間被反客為主的宋岫:啊?

他知道什麼?他怎麼不知道?

“招魂之術,歷來皆會引來罪業,”毫無隱瞞地,霍野回答,“我已決定赴玄天宗求卦,劫數降臨前,定與你斬斷因果。”

“此事本不該牽連於你,”眼底閃過一縷掙扎,又迅速恢復堅定,他沉沉剖白,“可宋岫,我實在是個卑劣的人。”卑劣到利用情愛讓青年妥協。

然而,縱使短暫到僅剩一刻,自己也想完整擁有對方。

萬分之一的可能,宋岫會拒絕,假若是那樣,他……

“怪不得一直問我是否後悔,”紛亂思緒被打斷,青年聲音越來越近,“原來腦子裡裝的都是和離。”

下意識伸手,霍野穩穩接住自枝頭躍下的宋岫。

“雖然我們說的並非同一件事,”熟絡勾住男人脖頸,宋岫晃晃小腿,勾唇,“但好巧,我亦是隻卑劣的兔。”

什麼保密條例員工守則,就交給快穿局去操心,省吃儉用攢下的積分,大不了全花在刀刃上。

“你先前閉關的洞府在哪兒?”閒話家常般,宋岫問,“我不喜歡青雲門,也不願意回妖族。”哪怕雙方都試圖補償。

沖和、白羽、柏長舒……每個人都沒有真正傷害花容的心,卻一同釀出覆水難收的惡果。

那些自己參演後親身體會到的忽視與偏幫,散落在每個看似尋常的日子中,細微到不足以被審判,偏如根根魚刺紮在喉間,宋岫無法釋懷,也沒必要強行替花容原諒。

合籍大典,是他能給予的最後體面。

畢竟明月峰除了屬於青雲門,還屬於霍野的師父師孃。

“極北,比青雲門更北的地方,”明白青年的體貼,霍野親親宋岫額頭,“那裡太冷,到時我們再挑新的。”

“剛剛有道童送了喜服來,要去試試嗎?”

宋岫笑盈盈,“好。”

半月後,良辰吉日,宜嫁娶,霍野與宋岫的合籍大典如期舉行。

劍尊結契,堪稱青雲門兩百年來最大的喜事,正道各派紛紛高調赴宴,甚至能見到妖魔人三族同坐一桌的奇妙場景。

兩位正主卻僅在結契儀式上露了面。

親筆寫就的婚書於無煙的真火中緩緩焚燒,臺下賓客眾多,霍野眼中卻唯有一襲大紅的宋岫。

約莫是苦惱審批過一次的“文書”為何又出現一次,即使兩人規規矩矩滴下精血,天道亦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降下抹代表姻緣的緋光。

冰肌玉骨,姿容昳麗,風雪停歇的碧空下,青年揚唇,牢牢吸引住臺下賓客的目光,“緊張?”

“不,”搖搖頭,霍野盯著婚書燃盡的微光,牢牢牽緊宋岫,“只是在後悔,沒把座位放的更遠些。”

修行之人,皆耳聰目明,聽到劍尊酸味四溢的“嫌棄”,臺下賓客正欲起鬨,卻在瞬息間失去二者的蹤跡,遍尋不到。

真真是用行動解釋了什麼叫醋缸。

靈氣充沛的瓊漿玉液一罈接一罈奉上,直至皎皎明月爬到半空,酩酊大醉的賓客才互相攙扶著散場。

宋岫亦有些眩暈。

眉心貼著眉心,他側身坐於霍野膝頭,喜服仍好端端穿著,動作純潔得不能再純潔,偏偏身子軟得要命。

好似一灘隨時會順著男人指縫流走的水,青年烏髮凌亂,零星洩出的喘熄,幼獸般帶了哭腔。

思緒飄忽,恍若踩於雲端,迷迷糊糊間,宋岫瞧見霍野站在論劍臺,年紀卻小了些——較他們初遇時更小,帶著些未脫的稚氣,一下下揮舞著比自己胳膊還粗的劍,沉默又堅定。

漫天風雪、深紫雷光、掌心奄奄一息的白兔……無數記憶碎片流星般迅速劃過,緊接著,畫面閃爍得更快更急,每一幀都是霍野,每一幀都屬於宋岫,有冷冷淡淡叫“裴經紀”的、有追在他後面喊哥哥的、還有包裹在無數觸手間的溫柔雙眸。

——“我愛你。”

“我們結婚吧。”

“生同衾,死同穴。”

“宋岫。”

“阿岫。”

“……下輩子我該怎麼找到你?”

白光炸裂,宋岫猛然跌入識海深處。

再次將他喚醒的,是腦內小十二嚷著世界靜止的急促警報,以及男人將他攬在懷中,胸口微微的震動。

“阿岫,阿岫。”如獲至寶般一遍遍呢喃,霍野饜足地收緊手臂:

“我終於找到你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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