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青雲門近來發生了件大事。

常年受嵐氣籠罩、被弟子揣測為禁地的明月峰, 竟在某個平平無奇的早晨撥雲見日,迎得新主人。

青雲門共十二峰,明月峰是其中最陡峭高聳的一座, 傳聞登頂後,霧靄繚繞,天幕近得彷彿稍稍抬頭便能碰到,尤其待夜色降臨, 一輪孤光懸於眼前,皎潔清冷, 偏又觸手可得,故得此名。

但, 傳聞只是傳聞, 這麼些年, 青雲門的新老弟子, 誰也沒真正見過明月峰解除限制, 更別提爬上去賞景。

一時間,關於明月峰主身份的猜想,飛快成了超越“大師兄去向”的新話題。

“掌教血親”的推論高居榜首。

因得有人真切瞧見, 數日前, 掌教去往明月峰時, 身後跟了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未穿弟子服飾。

——若為普通收徒, 理應和小師弟一樣,住在紫宵峰的洞府。

那是歷代掌教的居所。

此話一出,全派譁然。

沖和看得稀奇,“以往可沒見你這般高調。”大張旗鼓驅散遮掩明月峰的濃霧,放任弟子討論,只差沒挨家挨戶通知,霍野平安回到青雲門。

沒想到老祖亦是其中一員。

最常見的靈寵,即每個門派皆有的仙鶴,堪稱萬獸宗的基石產業,像兔子這種膽小到會把自己嚇死的動物,唯一的用途,大概便是被當做送禮附帶的小玩意、討某些偏愛毛絨絨的男修女修歡心。

“那群老傢伙都是人精,怎會在明面上落人口實?”捋捋鬍子,沖和笑,“想來此刻正肉痛得很。”

靈寵之所以與妖修區分,就是由於它們缺少內丹,修煉艱難,壽數智力亦十分有限,雖容易操縱,可除開某些得天獨厚的珍奇品種,大多需要靠符篆之類的外力加持,方能替主人征戰。

“你啊你,”記起百年前對方提劍一座座山頭“討教”的往事,沖和嘆,“蔫壞。”

箇中難度,無異於逆天改命。

實事求是地講,這八卦也不能全然算錯:宋岫的內丹早已被狐火燒作飛灰,近乎凡胎,想再次修煉,必定要捨棄妖族的功法,重塑一套人的經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沒過多久, 其餘宗派紛紛商量好似的,爭先恐後遣弟子來青雲門送禮道謝, 天材地寶、法衣靈劍,不一而足,熱絡到肉麻地稱讚青雲門在危急時刻力挽狂瀾,救正道於水火。

各式補藥流水似的喂下去,宋岫每日被撐得吃了睡睡了吃,修為沒怎麼漲,身形倒愈發圓潤。

三族交界處、那些叫妖魔避之不及的劍意,原來也是對方所留,假如有幸能得老祖指點一二,何愁沒有突破?

這是何等風光!何等值得驕傲!

否則萬獸宗也不必鋌而走險抓妖族驅使。

至此,青雲門的弟子才知道,自家掌教還有位隱居修煉的師弟,以少敵多,力挫妖魔,成了現今唯一存世的渡劫老祖。

負責灑掃的小道童吃醉酒,無意中透露,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前輩,似乎很喜歡養兔子,正試圖把靈寵推過築基的門檻。

儘管自己不屑攜恩圖報,更不屑將維護師門的行為歸結於大義,但如若有人敢將他的出山當做天經地義,即使境界跌落,霍野亦要給對方點顏色瞧瞧。

短短半月,少年的個子又高了些,玉冠束髮,霍野眉目冷銳,“嘴巴的感謝太輕巧,總得讓他們掏點實實在在的好處來。”

然而,半個月過去,明月峰的主人卻始終未曾露面。

霍野卻連眉頭都沒皺。

再得知自己壓箱底的寶貝最後都餵了兔子,恐怕會肉痛翻倍。

霍野卻道:“與旁人無關。”

他是真心想救宋岫,而非故意糟踐浪費。

定定打量了自家師弟幾秒,確認對方並未撒謊,更未開玩笑,沖和陡然一驚,“你這是吃錯了什麼藥?”

“竟會被劍道之外的事牽絆心神?”

假使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也就罷了,靈寵白兔?奇哉怪哉。

霍野淡淡,“相遇便算緣分。”

沖和翹了翹鬍子,擺明覺得敷衍,偏又沒從對方臉上瞧出任何破綻。

但正如他喜愛欣賞姣好的容色,每個修士都有自己的興趣所在,搖搖頭,沖和放棄追問,提議道:“長舒離山後,論劍峰正缺人手,若你得空……”

話音未落,一朵烏雲忽然急速飄來。

霍野回眸望向後山隱隱金光沖天的暖泉,“成了。”

那是整座明月峰靈脈彙集之地,山外銀裝素裹,山內卻春意盎然,小小白兔蜷在刻有聚靈陣的荷葉上,打著旋兒、隨水漂流,時不時咂咂嘴,忘我酣睡。

“轟隆——”

一道深紫天雷劈下,未等碰到宋岫,便被半空中倏然亮起的結界攔截,轉眼消弭無形。

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

待築基期的九道“劫數”盡皆降下,暖泉裡的白兔終於有了點要醒來的跡象,抖抖耳朵,下一秒,卻僅是懶懶翻了個身。

純純走個過場的烏雲當即氣到崩潰。

恰巧目睹這一幕的青雲門弟子則議論紛紛:築基期的雷劫他們見過,可直接被結界攔下的雷劫,還真是開天闢地頭一遭。

某位霍姓老祖到底有多疼那隻兔子?

縱然是最受喜愛的小師弟,當年也沒這般嬌氣。

外界的紛紛擾擾,睡夢裡的宋岫一概不知,直到月上中天,他眨眨眼醒來,才發現自己丹田多了個“小水球”:

靈氣暴增、轉而壓縮成液態,正是築基期的特徵。

一隻手將他從暖泉裡撈起來,“感覺如何?”

宋岫象徵性地蹬了蹬腿,毫無作用,自己的原型實在太小了些,只能任由某人抱來抱去rua個痛快。

如果把他六世界的身體比作扎滿窟窿的水杯,暖泉內的靈氣,就似洶湧而來的汪洋:灌得比漏得多,總能見效。

殘破經脈撐得發脹,又被暖泉中浸泡的藥材安撫舒緩,整隻兔軟綿綿地提不起勁兒,宋岫客觀點評,“暴殄天物。”

同樣一汪暖泉,換做旁人,最差也是金丹。

霍野卻半點沒有被澆冷水的不悅,手裡拿著張繡有云紋的軟帕,他垂眸,細心擦拭白兔微溼的前爪,又摸出玉梳,替後者打理毛髮。

每到這時,宋岫總是很難再說出話來。

兔子也會叫。

他怕自己舒服得直哼哼。

“不必替我心疼,”梳著梳著便將觸之生溫的法器換做指尖,霍野輕輕順了順白兔脊背,“若無處可用,再珍貴的寶貝也只是死物。”

回到明月峰後,靈脈滋養,霍野的修為穩步提升,早已不再是俗世裡那副迎風咳血的紙片樣。

這兩日對方約莫重新拾起了劍術,本該肌理柔軟的指腹又長出薄繭,虎口亦然,宋岫替霍野高興的同時,也更謹慎地護好自己的耳朵和尾巴尖。

暗戳戳的關切被拆穿,他一時再難找茬,只得第無數次搬出那句,“我不會報恩。”

“這話你說過許多遍,”半點沒在意白兔的嘴硬,霍野戳戳對方皮毛下的軟肉,滿意,“嗯,胖了些。”

顏控本控的宋岫:!!!

這都要怪誰?

萬一將來化成的人形沒有世界回溯前漂亮,他找回場子時,豈不是要被青雲門數千名弟子白白看了笑話。

4404語重心長安慰,【健康最重要。】

小兔子嘛,就是要圓滾滾才可愛。

當初那副雪地裡險些被開膛破肚的虛弱樣兒,也虧得霍野能慧眼識珠,沒嫌棄自家宿主血糊糊的狼狽。

宋岫頓時戲精上身,【小十二,你變了。】

話裡話外都向著某人。

【明明是你先胳膊肘往外拐,】驀地想到什麼,4404話鋒微滯,【……原主當年體會到的,恐怕也是這樣的滋味。】

喉嚨被咬斷的紅狐,在生平最醜陋的時刻,遇到了第一個對自己好的人類。

宋岫:【所以他沒想過報復柏長舒。】

若水刺來的劍鋒,終究是歪了半寸。

嚴格意義上講,柏長舒並不算壞人,花容初入青雲門,前者作為大師兄,亦曾給過原主無微不至的關懷。

花容釋出任務時所渴求的,無非是徹底斬斷這一段孽緣,橋歸橋路歸路,愛恨得失皆化為塵土。

偏偏有人非要違背原主的願望。

越覆盤越討厭主角攻,宋岫遵循本能磨了下牙,突然尾椎酥酥一麻,這才察覺自己仔細護著的小圓球,不知何時落進了霍野手中。

食指和拇指揉揉蹭蹭捏住白兔的尾巴尖,似笑非笑勾唇,少年長相的老祖問,“當著我的面,在想誰?”

宋岫:……

這人怕不是會讀動物的微表情。

可他又沒法張口解釋,一來是老生常談的員工守則,二來則是……他懷疑自己此刻的嗓音會軟得像灘水。

三十六計走為上,身為大自然界的快槍手,宋岫生怕再被對方摸下去、會鬧出點無顏見人的尷尬,仗著霍野捨不得弄疼自己,轉頭便要開溜。

未成想,少年卻仍好整以暇地按著他的尾巴尖。

“!!”

一左一右,力道相反,神似被抽開的捲尺,乍看僅有糰子大的“圓球”,眨眼變作長長一條,毛絨圍脖般,連帶著細軟的骨頭一道,被霍野繞在指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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