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柏長舒沒料到自己會聽到這樣一句話。

血腥味瀰漫四周, 長老弟子面面相覷,如此混亂的局面下,對方最在意的, 居然是他對青年的稱呼。

“咳,”相當刻意地清清喉嚨,回過神的沖和端起掌教的架勢,悄悄睨了眼青年那張熟悉的臉, 略顯尷尬,“花容……”

話未說完, 便被霍野無情打斷:

“叫師叔。”

這下,所有人的目光皆不約而同集中到柏長舒身上, 卻也沒誰能指責霍野刁難, 畢竟, 花容胸口是真被戳出過一個洞。

曾經對此拍手叫好的青雲門弟子, 臉上更是火辣辣地發燙。

當時他們自詡正義, 理直氣壯審判身為妖族的花容,實際卻被執法長老耍得團團轉,如今想來, 何嘗不是一種先入為主的愚蠢。

“我……”難以接受青年身份的突兀轉變, 又找不到立場質問兩人的關係, 柏長舒騎虎難下,只得死死捏緊若水, 硌得掌心生疼,破罐子破摔般,垂眸道, “師叔。”

被柏長舒遮住大半的白羽,則明確感知到青年短短兩月便拔至元嬰的境界,與這樣駭人的速度相比,以往同門對他的種種稱讚,都於此刻變成了笑話。

努力?拜入青雲門後的二十年,難道原主就曾懈怠偷懶過?白羽憑什麼認為,自己的汗水一定比別人珍貴,一定會有結果。

師叔兩個字,本就是他應得。

恍惚間,白羽似是看到邢冥古怪地朝自己笑了笑。

定睛細瞧,又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想到論劍臺輸掉的比試、執法堂前的罰跪,白羽愈發確定青年在故意針對自己。

但,若真計較起來,思過崖下的一切,從頭到尾,他統統未參與其中。

即使白羽很清楚,對方是走了與劍尊結為道侶的捷徑。

慶幸如此窒息的時刻還有人和自己並肩,同病相憐地承受,藉著衣袖遮掩,白羽悄悄握住柏長舒的手。

狀似和諧的假象被挑破,柏長舒倏然抬眼,大抵是意外暗戀他多年的青年、會主動以旁人的道侶自居。

言簡意賅的催促,卻讓白羽品出種前所未有的羞辱,胡亂叫了聲師叔了事,他心□□像被壓了塊石頭,煩躁地撇開臉。

不該大方稱讚花容是氣運絕佳的天道寵兒嗎?

恰如其餘配角一直做的那樣。

眼尖捕捉到主角小動作的宋岫:【……什麼意思?苦命鴛鴦聯合向反派示威嗎?】

音量極低,但在場皆是耳聰目明的修士, 自然聽得分明。

留意到主角表情的宋岫卻十分坦然。

是因為大師兄?

微不可察地,霍野淺淺勾了下唇角,轉向白羽時,又迅速繃回一條直線,“你?”

可他依然無法安撫心頭湧動的不甘,十數年的努力被一朝超越,白羽只覺得所謂天道滑稽得有些荒唐。

對方受世界意識庇護多年,得到的機緣數不勝數,怎麼如今這機緣落到“花容”頭上,白羽便換了臉色。

“花容已死,”好笑地,宋岫嘲諷,“我只是劍尊的道侶,不再是掌教的弟子,兩位也無需擺出一副忍辱負重的樣子。”

花容早已轉世,他怎麼可能會為了柏長舒破防。

沒有報酬的補救任務,演都不值得自己演一秒。

暗潮湧動,幾乎是宋岫視線停頓的瞬間,霍野便自然而然張口,奪回青年的注意力,“邢冥,你打算怎麼處置?”

按理說,此事發生在青雲門內,合該由沖和這個掌教裁決,但他卻不希望青年因為任何外在的關係委屈自己。

如果宋岫要邢冥死,霍野一定會毫無猶豫地了結後者。

一報還一報,沒什麼不公平。

“聽你的,先審問,”讀過邢冥的本源資料後,宋岫就已大致猜出前者針對原主的理由,鴉睫低垂,他刻意做出副悲憫失落的模樣,“畢竟……”

“邢長老也算我的同族。”

識海里的4404當即發出聲尖銳爆鳴。

殺人誅心,不外如是。

它素來理智穩重,甚少有這般失態的時候,可宿主剛剛的行為,確實讓它一個資料生命都感到爽。

“同族?”詫異重複,沖和懷疑自己聽錯。

奄奄一息、被劍尖釘進地面的邢冥更是陡然暴起,恨不得當場將宋岫生吞活剝。

然而,霍野怒極的鎮壓又豈能被簡單掙脫?如此下意識的激烈反應,反倒從側面證明了宋岫所言的真實性。

“是,”平靜對上邢冥五官猙獰的臉,妖氣肆意的青年點頭,“之前一直沒能發現,但今天,他流的血有點多。”

原著中的花容,亦是受重傷後暴露。

曾經由邢冥親手種下的因,終究於今日如數報應在邢冥身上,既然選擇撕破臉,當然要戳中對方最痛的點。

冷漠也好,殘忍也罷,外界怎樣評價都無所謂,直接導致原主死亡的渣渣,宋岫絕不會聖母病發作、傲慢地替原主寬容。

“若掌教仍有疑慮,可再找些妖族來佐證,”眉目清冷,宋岫生疏地客套,“或許我的鼻子出了錯。”

如此,便算給沖和一個臺階下。

青雲門作為正道魁首,被妖族滲透、甚至混到執法長老這事兒,傳出去,多少會為人恥笑,宋岫沒把話咬死,權當替原主還了師徒情誼,如何解釋,全看對方。

兩百多的歲數擺在那兒,沖和雖稱不上人精,卻也能聽出青年的未竟之意,望著時常被自己忽略的二徒弟,他未覺寬慰,只覺酸澀。

“無需顧忌我這個不稱職的師傅,”略顯自嘲地,沖和環視四周,“真相如何,在場各位皆是見證。”

多年偽裝被當眾拆穿,急怒交加的邢冥含血冷笑,“咳……好一招欲擒故縱。”

“想殺就殺,少做這副假惺惺的噁心樣。”

“邢長老,別總是說我,”抬手虛虛攔了下霍野,宋岫一針見血道,“你呢,沒什麼要對楚風講?”

極其明顯地,邢冥神色劇變。

“楚風?一個貪戀妖族美色的廢物,”雙目微合,他啞聲嗤笑,“最後能被種下邪祟引出心魔,也算他的福氣,勉強沒枉費我這些年的教導。”

這下,連4404都聽出來,【他在替楚風開脫?】

承認心魔一說,無異於把楚風本人摘乾淨,免去同門對逝者的非議。

旁邊被眾弟子護在中間的楚風卻未能瞧見邢冥的表情,冰冷的斥責傳進耳中,珍珠白色的虛影愈發接近透明。

神識操縱紙傘的霍野瞭然,傳音提醒,“大限將至。”

——亡者返世,有違天理,縱使受他靈力滋養,對方亦無法避免魂飛魄散、永失輪迴的結局。

而這個結局,楚風早已選擇接受。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幾十年的教導之恩,他總要找機會償還,況且那日地牢中,自己是真真傷到了花容。

“花師弟……還有師尊。”群情激憤間,楚風張口,遙遙喚了聲對自己最重要的兩個人,接著,在青年轉過頭後,雙膝跪地,行了個闆闆正正的大禮。

言語太蒼白,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配求得花容諒解的道歉,若能重來,楚風希望自己可以早些發現師父的心魔,陪同對方疏散開解。

如此,花容亦會免受牽連,迎來個無憂無慮的好結果。

可惜願望終究只是願望。

呼啦——

被風吹散的蒲公英般,楚風的身形開始一點點消散,有弟子條件反射地伸手試圖挽留,卻僅僅抓到捧虛無的空氣。

“嗒。”

紙傘墜地。

四目相對,最後的最後,宋岫揚唇,衝對方露出一個笑。

正如那日在牢房中,楚風說要帶花容走、花容做過的一樣。

主觀上,對方並未真正動過侵犯原主的惡念,又為此付出了足夠慘重的代價,黃泉路前,他願意好好送楚風一程。

唯獨邢冥,始終未曾回頭。

像是一具失去生機的空殼,他僵硬地躺於地面,任由沖和派人上前,用法器將自己五花大綁。

“邢冥之禍,為師……我必會給你個交代,”沒有強迫青年與宗門和解,沖和緩聲,“宋岫對嗎?既已借屍還魂重塑道體,便算你的機緣,我會提醒他們都改口。”

“妖族亦分善惡,先前是我這個掌教失職,以至門下的弟子太過狹隘,若不嫌棄,你大可在明月峰長住。”

宋岫有些驚訝。

因為他分辨得出,沖和並非作秀,而是真心懊悔,試圖挽救。

“……嗯,”一時沒考慮好該如何對待這個曾經收留原主又忽視原主的師父,宋岫偏頭,對霍野道,“我有些累了。”

霍野頷首,向前一步。

所有人立刻自覺替對方讓出條下山的路。

“錚。”

古樸長劍嗡鳴,輕鬆托起主人和主人的道侶,化作天邊一抹流光。

貼心隔絕外界風雪,霍野自身後環住宋岫,俯瞰群山,忽然沒頭沒尾道:“少了句師叔。”

宋岫:?

旋即反應過來,對方指的是楚風。

“怎麼算少,”好笑地,他糾正,“劍尊與邢冥又不是師兄……”弟。

最後一個字,被男人逼近的吐息和收緊的手臂卡在半途。

“劍尊?”犬齒極輕極輕地咬住青年耳尖,霍野沉沉,“宋岫。”

“你剛剛衝他笑得好漂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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