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堅硬的漢白玉寸寸龜裂, 旋即被洶湧的殷紅淹沒滲透。

凜冽殺意如山嶽般壓在邢冥胸口,讓他動彈不得,活像被利劍釘死的蟲豸, 只能徒勞地仰望天空。

喉間泛起大股大股的腥甜,邢冥費力地睜著雙眼,瞧見周圍弟子畏懼的閃躲,和難掩厭惡的目光。

一切發生得太快。

霍野受天譴所累, 散功重來,現今僅是化神期, 他本以為自己至少有五分勝算,實際卻連半招都未能接下。

不。

那或許不能算作“招式”, 對方只隨意抬了下手, 似呼吸般簡單自然。

但此刻落在他身上的種種打量, 邢冥倒熟悉得很, 從出生起, 他就一直沐浴在這樣的注視裡。

妖族無法接納他,因為他丹田中空空如也;

彼時,白羽尚未入山,花容還是那個被眾人好奇包容的“小師弟”,天資雖差了些,卻無傷大雅,每天尾巴似的跟在柏長舒後頭,笑得單純又漂亮,像個只知道高興的傻子。

眼淚混雜著鮮血,邢冥恍惚間覺得,自己身體裡的所有液體,都會在這一刻、在這個陰暗的宅子裡,冰冷地流乾。

於是,在某個滴水成冰的冬夜、在男人因酗酒而失去氣息後,邢冥沒有哭也沒有叫喊,而是靜靜走進臥房,挖下了那對讓自己難受的“珠子”。

突破元嬰之際,邢冥將自己定格於四十歲,他不屑母親留給自己的好容貌,亦小心翼翼地防備所有人。

為什麼要救他。

但他卻活了下來。

傷口結痂後,邢冥終於能短暫地離開柴房,離開家,離開圈禁自己的囚籠,裝作普通正常的孩童。

接著在靠近北方的城鎮,遇到青雲門負責收徒的管事。

為什麼不讓他死了。

當父親容顏不再, 他便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母親。

他開始流浪。

無邊的噩夢亦接踵而至。

妖族血脈帶給他痛苦的同時,也賜予他比常人更強壯的體魄,連綿的高熱中,邢冥渾渾噩噩地想,為什麼。

同樣的,因為缺少妖丹, 他無法收回與生俱來的耳朵與尾巴, 成了人群裡的怪胎。

比生出道心更早,魔先在他體內紮根。

晦暗且嘲諷,像在看一個笑話。

很久很久之前, 邢冥也曾有過幸福的童年,可妖族壽命悠長, 相比之下,人族既平庸弱小,衰老又來得那樣快。

人有時真的很可笑,眼睛和腦子皆會自我欺騙,明明他還是他,外表的改變,竟讓他過上比以前稍好些的日子。

離開術法的遮掩,邢冥成了需要躲躲藏藏的恥辱, 更是父親心頭代表背叛的一根刺,母親走後,他徹底失去外出的權利,直到有一日,自己不聽話的耳朵尾巴,被醉酒的男人,用剪子、用刀,胡亂地割掉。

兩年、十年、百年……性格謹慎,邢冥向來將隱私掩藏得極好,直到某次秘境任務結束,他與受傷的花容擦肩而過,嗅到了一抹淺淡的妖味。

偏偏,角落裡、房簷下,街邊井旁,父親渾濁的雙眼始終如影隨形,彷彿時刻提醒他,自己是個異類。

邢冥討厭傻子。

他了解沖和的性格,對方愛美且是個老好人,縱使真告發花容,沖和也未必會嚴懲花容、將花容逐出師門。

說不定還幫後者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叫對方更如魚得水。

況且,邢冥最愛欣賞花容在人群中戰戰兢兢、藏首藏尾的樣子。

這讓他感到熟悉,又感到噁心。

可漸漸地,狐妖微小的痛苦,已很難再讓邢冥滿足,恰逢白羽被沖和收做弟子,給了他變本加厲的機會。

境界的低微是修士的原罪,尤其在白羽這個後來者的襯托下,花容的笨拙,很快就變得難以忽視。

故意在輪到自己當值的早課上誇讚白羽,放大對方的優勢——沉默寡言者的欣賞,總是會更有分量;

再給花容個剛好差一點能贏的對手,使其在切磋中,次次不著痕跡地落敗。

兩相對比,久而久之,弟子間的非議越來越盛,長老們也潛移默化地、放棄讓花容演練,保全對方的顏面。

殊不知,自詡善意的特殊對待,往往會召來更多不滿,讓花容變成公認的廢物、被排擠至邊緣的透明人。

偏生邢冥沒能如願以償地汲取到更多“養分”:

無論境遇如何,花容都毫無頹廢墮落的跡象,即使被嘲笑,仍按部就班,日日練習不擅長的劍招;

離山遊歷和做任務常常被當累贅,便孤身一人,哪怕總是受傷,也不願讓自己的“黴運”影響同門。

陽光下,狐妖的瞳仁黑白分明,乾淨到任何心魔皆無法寄宿其中。

唯有在望向柏長舒時,才會略略暗淡失色。

是故,某次外出除妖、暗中接到所謂同族的聯絡後,邢冥忽然冒出一個絕妙的念頭,並興致勃勃地著手實施。

他其實很清楚,與白羽這般千年難遇的天之驕子相比,任何人都會顯得倒黴,只是花容修為低且身份高,才會格外乍眼,令某些弟子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受傷丟臉的理由,歸結到對方頭上。

所以,此次亦不例外。

護山大陣受損、妖氣沾染、花容又拖著條火紅的大尾巴回來……種種條件疊加,眾人潛意識裡、近乎習慣地給前者定了罪。

對方慌忙遮掩尾巴的模樣,讓邢冥久違地笑出聲,嚐到愉悅的滋味。

然而,他怎麼都沒想到,自己最得意最信賴的弟子,居然會在明知花容是妖的情況下,跪下來求他。

求他救一隻狐狸。

短暫的饜足如潮水般消退,剎那間,邢冥被無盡的憤怒吞噬。

好似魂魄被抽出懸於半空,他高高在上,冷靜地看著自己遲疑寬慰、看著自己交出令牌、看著楚風滿腔歡喜地去救人、再被花容感激卻堅定地拒絕。

陰森潮溼的地牢中,落魄的狐妖仍光彩熠熠,笑盈盈,溫柔得比天邊的月亮更惑人。

守株待兔的邢冥雙目血紅。

他本想在青年自認逃出生天的一刻抓住對方,再次讓對方跌回絕望,卑微地蜷伏於自己腳邊討饒。

可實際上,真正被羞辱的僅有他。

呼啦——

壓抑多年的心魔陡然高漲,一舉衝破早已千瘡百孔的禁制,化作漆黑邪祟,悄然無聲鑽進楚風丹田,替他狠狠扯斷那條美麗蓬鬆的尾巴。

血肉橫飛,失望恐懼到極點的狐妖發了瘋。

邢冥終於見到對方和自己一般猙獰的醜態。

特別是在柏長舒被他趕鴨子上架、親手用若水刺穿花容胸膛的一瞬,邢冥清晰聽見利刃與骨節摩攃的聲響。

尖銳,刺耳。

如明珠破碎。

瀕死之人,大抵總會在識海閃過許許多多的畫面,思及此,邢冥盯著紫宵峰外被結界隔絕的風雪,毫無後悔,痛快依然,以至於呼吸都變得順暢。

逝者已逝,再假惺惺的討公道有什麼用。

人類總是如此虛偽。

但,預想中的審判並未到來,伴隨著周遭隱隱的抽氣聲,衣襬及地,有誰正一步步朝他走近。

老實說,妖修人修魔修,誰輸誰贏,邢冥皆無所謂,反正像自己這樣不屬於任何一方的怪物,本就沒有立場可言。

艱難地扭過頭,他想叫沖和省去那些無用的長篇大論,卻在下一秒,錯愕地愣在原地。

色若桃花,雪膚紅唇。

一襲白衣的青年垂眸停步,任由血汙弄髒他的鞋底。

“機緣巧合下的借屍還魂,”肆意放縱妖氣外洩,神態無辜地,宋岫勾唇,“邢長老還滿意嗎?”

邢冥嗬嗬地喘了口粗氣。

他想說些什麼,偏狠狠咳出血來,嗆得人呼吸奄奄,僅能死死地瞪著對方看。

瞠目結舌。

恍若所有人都被按下了暫停鍵,獨獨霍野鎮定非常,甚至有閒心從袖子裡翻出幾塊暖手的火玉。

距離最近的柏長舒率先回神。

充滿攻擊性的美,張揚得與印象裡的青年大相徑庭,卻又透著一點點熟悉。

——大概是花容剛剛拜入師尊門下、第一次引氣入體的時候。

興沖沖地抬頭與他分享喜悅,青年遙遙望來的眸子亮晶晶,似盛著星星。

只可惜,光陰荏苒,之後許多年,柏長舒再沒見過那樣的花容。

握著若水的右手微微發抖,似是又記起“懲處”青年那日,劍柄反饋回的觸感。

喉嚨發乾,他察覺到有誰輕輕拉了下自己的袖角,卻無暇理會,神情複雜地張嘴,硬生生擠出幾個字,“花容。”

“我……”

後面的話,被飛身而下的劍尊倏然截斷。

“要審問,思過崖許多牢房正空著,”側身將青年完整遮住,他坦然牽起宋岫,朝對方手中塞了一枚火玉,“對他來說,死是件太容易的事。”

“兩句不痛不癢的質問算什麼?莫心軟,青雲門總要給你個妥善的交代。”

忙著幫原主解恨的宋岫:……心軟?

沒看邢冥都快氣暈過去了嗎?

戀愛濾鏡還能迷惑住劍尊?

但戲已遞至眼前,職業習慣作祟,他到底一秒切換小白花做派,乖巧地抖抖睫毛,“哦。”

“還有你,”安撫地將青年散落的髮絲順至耳後,神識掃過,發覺柏長舒又要張嘴的劍尊轉頭,宣示主權般,淡淡,“他是我的道侶。”

“按禮數,你合該跟著叫聲師叔才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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