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連累大人被張院判責怪, 是陸某的不是,”耐心等到院子裡沒了聲響,宋岫抬手, 朝霍野攤開,“我自己來。”

褲腳一圈一圈捲到膝蓋偏上,他雙腿浸在泡著草藥的木桶裡,熱氣一蒸, 倒把平日慘淡的唇逼出點血色。

回府後便各自沐浴更衣解乏,霍野這會兒換回常服, 卻仍盡職盡責,抱臂守在宋岫身旁, 見青年逞強, 眉梢微挑。

勞心勞力忙活了一天, 先前用晚膳時, 他都怕竹筷把對方的手腕壓斷, 眼下叫青年自己塗藥,又能使出多少勁兒?

周遭沒找見能坐的矮凳,霍野乾脆撩起衣襬, 屈膝半蹲, 兀自拔掉瓷瓶的軟塞, “會很疼,忍一忍。”

宋岫失笑, “你怎麼和張院判一套說辭。”

“我又不是七八歲的小娃,”淺金藥油流出,質地細膩, 伴著稍顯刺鼻的氣味,他習慣性分辨其中成分, 隨口道,“真疼了,難道還能哭鼻……唔。”

喉嚨裡溢位一聲悶哼,宋岫吃痛,本能把腿往回收,卻沒成功,被男人用一雙大手牢牢固定住。

抬眼,霍野道:“不是七八歲的小娃?”

宋岫:……

霍野:……他有嗎?

宋岫淡淡,“景燁若喜歡那些蓮花,給他就是。”

祥瑞一事,確實能打消那些對方被“徇私放出”的傳聞,代價則是,剛剛緩過一口氣的青年,再次回到新帝視線中央。

儘管直到此刻,他依然沒猜出青年到底用了什麼法子、騙過法華寺包括自己在內的上百雙眼睛,但他確信,無論真相如何,一定與“巧合”無關。

“哦~”尾音拖得老長,青年嘴上配合,語調卻叫霍野莫名發燥,頓了頓,他又聽見對方道,“今天我如此出風頭,可大人好像並不高興。”

刻意鬆弛肌肉讓自己面無表情,霍野道:“將軍看錯了。”

明知故問,仗著對方此刻視角受限,宋岫微微後仰,貓似的眯著雙桃花眼向下瞧,悠悠,“疼的是我,大人怎麼皺著眉毛。”

老天似乎很少眷顧坐在他面前的青年。

有什麼好高興。

“大人也會和陸某開玩笑了,”伸出食指,他隔空在男人臉側戳了戳,揶揄,“明明一開始總板著張臉。”

“天降異象,自古皆是歸入皇家。”隱晦地,霍野提醒。

霍野明知青年是自找的,甚至從頭至尾都未向他求助,依舊沒忍住繃緊下頜,放輕揉搓宋岫膝蓋的力道。

張院判留下的藥油顯然是好東西,熬過最初的疼痛,沒一會兒,霍野的掌心便熱起來,燙得宋岫舒展筋骨,懶洋洋地靠住扶手。

霍野手上的動作一停,再開口,聲音已冷硬三分,“將軍知道我說的不是花。”

霍野想,其餘香客瞧見的是金蓮簇擁霞光籠罩的陸將軍,他瞧見的卻是個傷上加傷折騰自己的普通人。

機遇與風險並存。

“兇的要命。”

上一世,總是他幫霍野按摩針灸,這回卻徹底掉了個個兒,動作之嫻熟,想必平日沒少受傷。

青年面板白,尋常的磕磕碰碰,放在對方身上,也會顯出大片青紫,今日實打實跪足兩個時辰,顏色愈發重。

識時務者為俊傑,得了威脅,他掌中暗暗想躲的小腿立刻停住。

霍野重新低下頭,“若將軍再亂動,我只怕會更兇。”

而是人。

恰巧青年現下失了親兵,且無法再征戰,將對方納為后妃錦衣玉食地養著,僅會讓百姓覺得新帝仁慈,厚待功臣。

如此一來,陸家無後,鎮安將軍府便名存實亡,哪日青年身死,一切權財皆會被朝廷收回,可謂兵不血刃。

以青年的聰慧,怎能想不通這一層?

除非對方願意。

願意為了復仇,以更主動的姿態,回到新帝身邊。

彼此算作普通朋友都勉強,青年做什麼,本與他沒有關係,然而,一想到對方要繼續糟蹋自己,霍野胸口竟火燒般、翻騰得厲害。

偏偏這檔口,青年竟還笑得出。

而後,輕輕按住他欲要拂袖離開的手,“原來大人這樣擔心我。”

霍野的掌心頓時整個兒貼到宋岫腿上。

“丞相府住著一窩護短的狐狸,景燁暫時還沒本事清算林家,自然也要好好安撫皇后,”似是完全沒察覺這動作實在親近得過了頭,青年微微傾身,溫聲,“既然大人誠懇待我,我亦同大人說說心裡話。”

“霍野,以你之能,可真甘願做個禁軍校尉?”

一間宅院裡住了許多天,他們卻從未坦白地聊一聊,總是虛虛實實,隔著層層試探,連關切都七拐八繞。

長且直的睫毛遮住眸底情緒,霍野道:“將軍謬讚。”暗衛乃帝王鷹犬,做的都是些難上臺面的髒活,潛行殺人的本事,有什麼值得誇。

自記事起便賣身皇家,又有什麼餘地能夠選擇。

“景燁刻薄寡恩,大人呆在將軍府的這些日子,暗衛恐怕早已變了天,”絲毫沒被對方口中敷衍的推脫影響,宋岫平靜,“首領的位子只有一個,好不容易空出來,肯定有許多人想坐,也肯定有許多人,急著向景燁投誠。”

“清除帝王礙眼之物,應當是暗衛最擅長的事。”

“大人覺得,今時今日坐在龍椅上那位,對你到底是什麼態度?”

霍野當然清楚。

新帝登基後,細節處透露的敵意起因莫名,卻切切實實存在,叫他難以交付忠誠。

“大人錯了,”搖搖頭,宋岫又將聲音壓低兩度,“大人以為景燁只是多疑?實話說,自打派你來我身邊起,他便沒打算讓大人活。”

“因為我知道先帝薨逝的真相。”

染著藥香的呼吸溫涼,一絲絲打在霍野耳側,許是因為青年話中危險的資訊量,又許是因為別的什麼,他的脊背陡然發麻。

造成這一切的青年卻猶未滿意,沉沉,“先帝臨死前仍叫著大人的名字護駕,按景燁的心性,大人可曉得這代表什麼?”

——代表先帝信任他,新帝會提防會怕、有朝一日他替先帝報仇。

電光石火間,霍野飛快想通其中關竅,終於明白,新帝為何總是將他外調,為何要將護衛大內的權責一點點移交禁軍。

這般涉及皇室陰私的機密,除開青年與新帝自己,怕是連林靜逸都被蒙在鼓中。

掌心下的面板溫熱滑膩,喚醒他漸漸冰涼的血液,喉嚨微啞,霍野道:“將軍能講出如此秘辛,想必亦參與其中,不怕我手起刀落,當場送您去見先帝?”

宋岫眨眨眼,“誰叫我們現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若我死了,大人也要陪葬。”

況且,他看得出,霍野對先帝並沒有狂熱的孺慕或崇拜,原主幫景燁奪皇位是事實,與其日後被別人挑破,不如他自己來說。

“先帝年邁,專橫昏庸,耽於酒色,再無明君之相,”似感慨又似解釋,宋岫嘆,“我本以為景燁是最好的選擇,卻未成想看走了眼。”

“一步錯,步步錯。”最後便是血的代價。

霍野:“……宗室凋零,恐難成事。”

有能力繼任大統者,早已被新帝清算乾淨,剩下的,不是庸庸碌碌,就是尚在襁褓,唯一一個值得扶持的永王還折了雙腿,家門都走不出。

宋岫卻道:“景燁有門好婚事。”

“武后的故事,大人可曾聽過?”

霍野心頭一震,旋即又冷靜,“林靜逸是男子。”新帝的後宮更是乾淨。缺少子嗣傍身,縱然新帝駕崩,對方也無法名正言順聽政,只會引得宗親相鬥、朝局大亂。

“誰說我要弒君?”輕飄飄講出了不得的話,宋岫勾唇,“霍大人,陸某是良民。”

三萬亡魂的冤孽,僅用渣男一死了之,未免太痛快。

“我這裡有些叫人噩夢連連的藥粉,”悄悄將積分買來的道具握進掌心,宋岫指尖輕撥,探進霍野衣袖,“如果大人願意……”

“叩叩。”

後面的話被兩道突兀的敲門聲打斷。

“藥熬好了,趁熱……”草草走了個過場,沒等宋岫應聲,張院判便風風火火邁進來。

但等他定睛看清房內兩人的情況,喉嚨裡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一坐一蹲,自己離開時乖巧端正的青年,領口正因身體的前傾而稍稍敞開,略顯凌亂,唇紅齒白,鼻樑秀挺,距離之近,幾乎要和霍野的鼻尖撞在一塊,怎麼瞧怎麼透著股耳鬢廝磨的意味。

更重要的是,前者的手已然伸進了後者的衣服裡。

旁邊還跟著老實端托盤的小壽,張院判腦子一空,想都沒想地,一把捂住小壽眼睛。

非禮勿視。

雖然乍看之下有些像強迫,可按青年目前的身子骨,對上暗衛,大抵也只有誘哄的份兒。

兩情相悅?

原來霍校尉也好龍陽。

這都叫什麼事。

“趁熱喝,”半點不給宋岫解釋的機會,張院判嘮嘮叨叨將藥放到旁邊,末了,又清清喉嚨,一本正經,“施針期間,禁行房事。”

“要麼兩位今晚分開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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