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霍野甚少見到對方這般惱火的時候。

眼尾雖彎著, 裡頭卻像淬了冰,無形間扎得人生疼,叫氣氛也跟著冷下來。

若此時他轉身就走, 大概能徹底斷掉青年拉攏自己的念頭,偏偏他的腳與他的腦子背道而馳,如同黏了漿糊,牢牢停在原地。

自動跳過青年辛辣的諷刺, 霍野解釋,“……我沒有那個意思。”

新帝存心放縱, 對方曾經被接進宮中休養一事,自然難再隱瞞, 儘管對外的說法是, 陸停雲病重瀕死、難以應付之後的審訊, 所以才將人暫時移出死牢, 但考慮到現今入主中宮的那位正是男子, 關於兩人關係的猜測,私下裡早已沸沸揚揚。

尤其是青年的長相,並不比林靜逸遜色, 加之三司遞交的結案奏報潦草, 充滿避重就輕的嫌疑, 哪怕新帝下令,當街斬了“罪魁禍首”的頭顱, 坊間依舊議論紛紛,揣測是前者狐媚惑主,賣身龍榻, 方換來所謂清白。

青年在獄中時,想必沒少聽這話。

也難怪會如此敏[gǎn]。

“天色已晚, ”見青年仍閉著嘴不理人,霍野無奈,再次將胳膊送至對方手邊,“我扶將軍回房。”

宋岫睨了對方一眼,沒動彈。

霍野平靜,“我只是無意得罪國舅。”而非刻意相幫。

“將軍恐怕誤會了什麼,”警告般,霍野強調,“我並非君子。”

傍晚起了風,花廳裡未放熏籠,對青年而言,確實有些涼,霍野開門時,無意識站在前頭擋了擋。

“大人也瞧見了,眼下我府中缺人手,收拾出來的房間有限,”任由徐伯將披風披到自己肩頭,宋岫輕且快地道了聲謝,繼續,“恰巧陸某旁邊的院子空著,簡陋歸簡陋,卻很乾淨,便委屈大人暫時住下。”

霍野卻想,那八成是由青年外貌帶來的錯覺。

說難聽些,他是新帝派來的探子,合該被分配到最遠最偏僻的地方,青年此舉,無異於引狼入室,著實像昏了頭。

霍野便知曉,面前這個人,吃軟不吃硬,需得順著來。

“既如此,陸某又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霍野:……有時他總覺得,對方敏銳的有些過頭。

他生來長了雙多情眸,標準的桃花形狀,又因剛剛那番咳嗽泛了紅,這一瞥,比起威懾,嗔怪的意味反倒更多。

“此處冷得很。”

跟蹤潛伏,最要緊的當屬耐心,眼下亦然,懸著的胳膊一直沒挪開,過了好半晌,對方終於紆尊降貴,重新把手搭上來,“這可是大人自找的。”

他這般好脾氣,反而讓渾身帶刺的青年啞了火,擠兌的話在嘴邊轉來轉去,最後只得一句,“走吧。”

聽到響動,“沏茶”沏到失蹤的徐伯適時出現,懷裡抱著件細錦披風,默默送上一盞提燈。

霍野:“嗯。”

青年卻道:“我相信我的判斷。”

宋岫配合頷首,“就當是這樣吧。”

“是我求著將軍。”

“那日我與林靜逸的交談,大人皆收於耳中,”表情坦蕩,宋岫道,“可景燁事後並未發作。”

霍野眉梢微動。

一時的惻隱之心,算不得善良,更算不得大義,若真到了必須要分個死活那天,他定然選擇保住自己的命。

他說的那樣篤定,一時讓霍野無從反駁,胸口甚至莫名憋了股氣,想問問對方,當初對新帝的判斷又是如何?

固執。

清高。

怪不得要被吃得僅剩一把骨頭。

“少爺,”安靜替青年綁好繫帶,徐伯退後,忽地開口,“少爺喝酒了?”

前一秒還和自己大眼瞪小眼的青年立刻弱下氣勢,不假思索,將鍋甩到他身上,“霍大人先乾為敬,我這個東道主怎麼能不跟上?”

霍野瞬間感受到了徐伯視線的灼熱。

“張院判特意吩咐,您這段時間要忌辛辣,”一板一眼地列出醫囑,徐伯道,“這一壺酒下去,您至少要多喝三天藥。”

宋岫頓時苦下臉,小聲糾正,“只一杯。”

徐伯點頭,“老奴會如數轉告。”

經過這麼一打岔,先前那些沉重的話題好似被風吹跑的樹葉,呼啦啦散了個乾淨,再尋不著。

餘光瞥見青年自袖中探出的雪白,霍野緩和神色,接過宋岫手中的燈籠,“初來乍到,還請將軍帶路。”

——那腕子過分纖細了些,彷彿一捧積雪便能將它壓斷。

瞧著實在累得慌。

暮色四合,離開燃著燭火的花廳,其他院落皆沒入無邊的夜色中,燈光一照,影影綽綽,頗有種陰森的荒涼。

所幸,並肩走在路上的這兩位,一個賽一個,皆頂著鬼見愁的兇名,相安無事地將青年送回,交給來迎人的小廝,霍野才轉身,回了對方指給自己的房間。

太久沒單純為睡覺而睡覺,乍然換了張柔軟舒適的床,他還有些不習慣,朦朧產生點睏意時,又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

一滴滴,順著低垂的屋簷流下。

霍野閉眼等了會兒,忽地坐起身,於黑暗中,精準抓住外袍。

睡前沐浴過,平日高高束起的黑髮,此刻正凌亂地垂在肩頭,草草用手挽了把,他穿靴,悄無聲息走到門邊,開啟瞧了瞧。

溼潤的泥土味道立時湧進鼻腔。

六月的天孩子的臉,白日叫人汗流浹背的炎熱,已然在此刻盡數褪去,頭頂的雲和月皆被烏雲遮掩,雨線細若牛毛,偏連綿不絕,透著股陰冷。

沒來由地,霍野腦中又一次跳出青年在電閃雷鳴中噩夢纏身、胡亂喊疼的模樣。

不過,既然是在對方府裡,總歸會有小廝守夜看顧,更何況,今晚雨勢不大,怎麼也輪不到他一個外人操勞。

孤身立於廊下,霍野一邊留意隔壁院落的動靜,一邊如是想。

最終傳進他耳中的,卻只有風吹樹葉的輕響。

待霍野再回過神,他已經撐了傘,踏進隔壁的院落。

抬眼望去,主屋的窗戶,果然映出燭火的昏黃,霍野四下掃了圈,沒發現小廝的蹤跡,剛要動作,又生生止住。

他與青年的關係,似乎沒有親近到這種地步。

按照張院判所言,對方僅是體虛畏寒,胸口的傷早結了痂,再難受,也無性命之憂,不會影響他的任務。

如今新帝疑心未消,與將軍府親近之人,文臣武將,有一個算一個,皆要被猜忌,冷眼旁觀,才是他最好的選擇。

然而,或許是飯後喝的那杯酒起了效,攪亂理性,哪怕霍野眼前清楚地列出利弊得失,遲疑數秒後,他仍舊抬腳上前,靜靜停在門口。

風雨交加,自己只是隔著門、探一探裡面的情況就走,沒人會知道。

臥房裡,宋岫正倚在床頭看書。

戰場上刀劍無眼,原主年少成名,卻也數次和死神擦肩而過,落下一身傷痛,明明才二十過半的年紀,竟同那些解甲歸田的老兵一樣,每逢陰天落雨、空氣潮溼的時候,骨頭縫裡都泛著疼。

張院判開的安神湯,他斷斷續續喝了月餘,藥效已沒有最開始那般好,裹著被子翻來覆去折騰許久,宋岫索性挑了燈,給自己找點事做。

【我可以幫你打一針,】真誠地,4404建議,【保準你一覺睡到天亮。】

宋岫悠悠將手中的話本翻過一頁,【免了。】原主這傷是老毛病,如果一疼就要用鎮痛劑,肯定得被扎的滿身孔。

況且,就像不喜歡為了舒服而遮蔽自己的感官,他也不喜歡鎮痛劑的副作用。

太瞭解自家宿主的性格,4404沒再多勸,只道:【左邊,轉頭,往外看。】

隨意系起的床帳半遮半露,恰巧擋住宋岫的視線,以至於被小十二出聲提醒,他才察覺門外多出的那道黑影。

比尋常人更高的個子,讓他一下認出對方的身份。

【我看他站了半天都沒敲門,】本打算給宿主一個驚喜,卻不得不提前挑破,語速飛快,4404提醒,【好像要走了。】

毫無猶豫地,宋岫一把丟開話本,赤腳下了床。

新軀殼習過武,少了鞋子的束縛,動起來簡直如貓一般輕巧,伴著窗外的雨聲,踩出的聲音幾近於無。

確定房中沒有類似夢魘囈語的任何異響,霍野放下心來,剛欲折返,未等走下兩級臺階,後面便傳來吱呀一聲。

“霍大人?”

尾音上挑的詢問,叫霍野下意識握緊傘柄,立場相左,夜半窺視,一時難以解釋這可疑的舉動,他回過頭,面無表情,“我吵醒將軍了?”

輕柔的雨幕裡,男人卸去護腕佩刀,素來工整的外袍難得鬆散,顯出從未展露於人前的隨性,瞧著比白日好接近不少。

宋岫先是被美色迷了下心竅,頓了兩秒,方想起搖頭,“沒有。”

閒話家常般,他道:“大人也睡不著?”

霍野:“……嗯。”

宋岫附和,“這雨確實有些吵。”

“夜裡寒氣重,側院又沒有熏籠,”夜風拂過,他攏攏領口,朝裡讓了讓,“大人的衣襬溼了,可要烤乾再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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