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新帝生辰, 眾大臣以林靜逸為尊,於前者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一場無聲的宮變。

在丞相府的刻意宣揚下,景燁的“急症昏迷”被傳得愈發邪乎, 有人說是皇陵坍塌祖先降罪,也有人說是新帝暴虐成性打殺臣子、遭冤魂索命,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尤其是近來常伴聖上左右的慧覺方丈出宮後, 僅低低呼了聲佛號,道, “此乃天命”,更是將民間的物議推至頂峰。

當然也有誓死擁護景燁的保皇派, 但一個癱瘓在床的君王, 顯然不能給予他們禮法以外的任何支援, 兜兜轉轉, 最終竟找到了宋岫這兒:

鎮安大將軍陸停雲, 是唯一一個敢拂林相面子的人,壽宴上說走便走,之後幾天也未曾上朝。

對方雖失了親兵, 但在軍中頗有威名, 若能得對方相助, 多少能拉攏些武將與監國的皇后抗衡。

要受害者拯救加害者,宋岫收到拜帖時, 只覺得可笑。

或許在這群人眼中,維持正統才是頭等大事,一句“陛下受皇后蠱惑”, 便能顛倒黑白借力打力,將景燁所做的錯事盡數栽贓給林相。

然而, 不管是原主還是宋岫,都早已認清渣男的真面目,任由拜帖堆成小山,也沒開府門一下。

卻也未表露任何對林靜逸的支援。

十月初七,宋岫回溯整整五個月的當日,三司結案,眉眼逐漸堅毅的林靜逸,於金鑾殿上,當眾宣讀了景燁的“罪己詔”。

先是延誤燕州糧草的押運官、再是負責滅口徐馳的禁軍指揮使、最後是伺候景燁筆墨的李延福……能幫渣男殘害忠良之人,大多為見風使舵的牆頭草,無需重刑,便搶著將功折罪,招了個乾淨。

手段之雷厲,竟絲毫未念舊情。

凡事做過,必留痕跡,失去頭頂那把曾遮天蔽日的保護傘,陽光下,自會有線索顯露行蹤。

帝王失德,天下唾罵,林靜逸順勢以景燁的名義,挑選宗室子弟過繼至膝下撫養,再次壓下了保皇派的反撲。

於百姓而言,此案兜兜轉轉,算上畏罪自縊的主謀徐馳、被株連的從犯,前後折了三萬多性命,還險些害主將含冤被斬,天子親查,竟仍未水落石出,背後之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實在可怖;

於眾臣而言,青年劍指三司,逼天子認罪,與造反有何兩樣?

樹倒猢猻散,不外如是。

果然,將軍府閉門謝客的第三日,林相就派人來傳了話:

壽宴當晚,宮中便下旨召回所有監視青年的禁軍,獨獨留下他,像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又像某種隱晦的示好。

但他們萬萬沒料到,林靜逸久居深宮,看人的眼光卻極準,任命的主審官,皆是些公正廉潔、油鹽不進的硬骨頭,得出結果前,吃住都在刑部,並派禁軍把守,最大程度避免了保皇派賄賂或滅口的可能。

偏偏林靜逸點了頭。

時機已到。

隔天,宋岫紅袍加身,以鎮安大將軍的官職作保,稱燕州一案另有隱情,三司草率結案,包庇嫌犯,要求重啟徹查。朝野譁然。

理由也很正當:陛下病倒前夜夜夢魘,嘴裡總念著燕州,若其中真有冤假,事情水落石出那日,或可讓陛下鬱結盡消。

一個連話都說不出、翻身都困難的廢人,到底是如何寫下這洋洋灑灑數百字,在確鑿的鐵證面前,已無關緊要。

睜眼說瞎話,保皇派卻無力反駁——這時候跳出來阻攔,簡直是變相替陛下認了罪名,還不如在查案的過程中另做手腳。

——笑話,現下新帝癱瘓在床,名存實亡,他們再忠心耿耿,也換不到丁點好處。

聽聞此事,宋岫倒沒有什麼暢快的感覺,無論景燁將來的下場怎樣悽慘,那些埋骨邊關的將士,終究回不來了。

丞相府需要一個令景燁退位的藉口,宋岫需要一個真相,這就足夠。

唯有霍野明白,阿岫僅僅是在等,等林靜逸的第二次選擇。

這般曖昧的態度,無疑讓丞相府一派的臣子暗暗頭疼,鎮安大將軍,那是有實打實的功績在手上,況且自法華寺“祥瑞降世”後,對方於百姓間的聲望愈發高漲,較慧覺更甚,若此人當真倒向保皇派,輿論無疑會叫他們十分頭疼。

“現下動身,正巧能瞧見景燁攆駕出城,”手中端著碗深褐色的湯藥,霍野門都沒敲,熟絡邁進宋岫主臥,“可要去外頭走走?”

官家辭令,是景燁深感罪孽深重、無顏再受天下供養,自請去法華寺修行,實際上,不過是新一輪朝堂交鋒。

其中宋岫出力最多:

被錦衣玉食地伺候算什麼懲罰?他要景燁月月年年對著三萬將士的靈位懺悔,再無死灰復燃的機會。

可真到了渣男離京這天,宋岫反而沒了湊熱鬧的心情,最初原主和景燁的孽緣,就起於長亭送別,他實在做不到對垃圾有始有終。

搖搖頭,宋岫答,“算了,看他會髒了我的眼睛。”

“聽徐伯說,今日雞蛋和菜葉賣得極好,險些沒買到大白二白的口糧,”細心替青年吹了吹湯藥的熱氣,霍野將碗沿遞到宋岫唇邊,“也不知有什麼用處。”

4404:!!!

還能有什麼用處?自然是往渣男的車上砸。

景燁將百姓視若草芥,就別怪百姓不擁護他這個失職的帝王。

至於霍野口中的大白二白,是自家宿主從山裡抱回來的兩隻兔子,和那籠雞崽一塊,被徐伯養在後院,還專門提醒過廚娘,免得被一不小心下了鍋。

分神點贊小十二的吐槽,宋岫張嘴,淺淺抿了口,“苦。”

4404:……打從湯泉一夜挑明心意後,某人真是越來越嬌氣。

偏偏霍野也肯配合。

“張院判說了,天氣漸寒,你身上舊傷太多,這藥必須得喝,”變戲法似的翻出幾枚用油紙包好的蜜餞,霍野道,“特意挑了些糖漬多的,嚐嚐?”

宋岫嗯了聲,皺著鼻子又喝了兩口。

4404:【你是三歲的小寶寶嗎?】

還要人哄。

宋岫悠悠,【情侶的樂趣你不懂。】

4404:【只親過一次就相敬如賓的情侶嗎?】

4404:【那我真是好羨慕、呀。】

一板一眼的機械音,生生把臨時補上的語氣詞渲染出無限嘲諷。

宋岫:……

敏銳察覺到青年氣場的轉變,霍野輕聲,“怎麼了?哪裡又難受?”

秋季多雨,對方這幾日總是懨懨的,偶爾會抽筋關節痛,連帶著胃口也差了許多。

穩穩放下藥碗,霍野俯身,熟門熟路朝宋岫小腿探去,道:“揉揉?”法華寺那一跪,徹底傷了青年膝蓋,湯泉溫養亦沒見好。

青年卻一反常態按住他的手,“霍野。”

霍野抬眸,“嗯?”

“林靜逸有意遣散暗衛,”對上男人盈滿溫柔的眼,宋岫到嘴邊的話突然拐了個彎,“你可有想好去處?”

性向相同,他與霍野的關係能瞞得過旁人,卻瞞不過主角受,稍加推測,對方便能猜出是誰在景燁的飲食裡下藥,引得後者發瘋。

有此先例,林靜逸斷斷不可能再將皇宮的安危交予他手。

況且,暗衛的培養過分嚴酷,未滿十歲的孩童,卻要養蠱般與同伴廝殺爭鬥,一旦入選,就得變成道無名無姓的影子,終生為皇室效忠,實在有傷天和。

以林靜逸的心性,斷然做不到視若無睹。

如今大局已定,若無意外,林靜逸應當會派他去處理燕州殘局,而霍野,卻被他連累的失了編制。

親手砸壞人家的鐵飯碗,宋岫難免有些愧疚。

“我是將軍府的侍衛,”不假思索地,霍野道,“自然要跟著阿岫。”

遇到青年以前,他的生活裡只有命令,也許旁人會可惜暗衛首領的職位,但對他來說,卻是擺脫束縛。

他想和自己的心悅之人,堂堂正正走在街上。

宋岫:“若要重回沙場呢?”燕州那地界,遠沒有京都繁華。

霍野定定,“生死同往。”

他並非君子,倒是個小人,永遠不會將所謂大義排在首位,可只要青年開口,縱是刀山火海,他也願意陪對方闖一闖。

宋岫:“……但我不想把你當侍衛。”

“霍野,”鴉睫垂落,他似是感到羞赧,輕輕咬了下唇,問,“那日湯泉裡你說的話,還作數嗎?”

霍野茫然地眨了下眼。

阿岫為何會這樣問?難道他表現得還不夠明顯嗎?

生來不擅言辭,更少講漂亮話,剛剛那番剖白,已極盡他所能。

“自然作數,”目光無意識落在青年染著水光的唇上,霍野喉結一滾,嗓音微啞,“……我心悅你。”

心悅阿岫。

不是那個遙遠的、活在傳聞中的陸停雲。

而是阿岫。

鼻息交錯,他與青年四目相對,完全憑藉本能,仰頭,試探般細細含住那柔軟的紅,卻又在下一秒陡然清醒,“張院判說……”

“我說要繼續,”懲罰般將男人下唇咬出一個小口,宋岫故意挑了個最生疏的稱呼,犬齒尖尖,笑,“霍大人。”

“您聽誰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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