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荀子醉米酒

朱襄看不到藺贄被罵,心裡十分難過,做魚的時候都在唉聲嘆氣。

傳統酸菜魚應該用草魚,但朱襄擔心幾位老人吐刺難,又正好給他們吃點長江特產,於是採用了長吻鮠。

長吻鮠即江團,又叫鮰魚,主要生活在長江水系。朱襄讓人撈了魚之後,小心翼翼養在船上,每天換水,到了咸陽時,還有十幾條江團活著。

江團的美味在宋時,因著名美食帶貨家蘇軾一首《戲作鮰魚一絕》而被人廣泛認知。

蘇東坡贊曰:“粉紅石首仍無骨,雪白河豚不藥人。寄語天公與河伯,何妨乞與水精鱗。”將江團美味與當時頂級食用魚河豚和鰣魚相提並論。

朱襄相信,秦王也一定會對這種魚的美味讚不絕口。

去腮刮鱗破肚清理內臟,朱襄示範了一次後,處理魚肉這點小事就由咸陽宮的膳夫來做。他開始調配佐料。

熱鍋,倒入大豆油,下薑絲、大蒜、泡椒、花椒等爆炒,再放入魚尾和對半切開的魚頭炒出香味;

下切成小段的酸菜,加水和魚骨熬湯,然後將魚肉放下滾水中稍稍燙一下立刻起鍋,放入盆中;

之後將酸菜等打撈到盆中,再把滾燙的湯倒入盆中,用餘溫將魚肉徹底燙熟,朱襄這一盆酸菜魚就做好了。

如果重口味的人,還會再炒一鍋紅油澆到酸菜魚上。但秦王柱和荀子年紀都較大,子楚脾胃又弱,朱襄就沒有弄那麼刺激。

做好最複雜的酸菜魚之後,其他的菜就簡單了。有膳夫幫忙處理食材,朱襄只需要動鍋鏟,很快就將飯菜做好。

雖然吃飯時也會出一身汗,但與秦王同桌,朱襄還是要隨時保持身體整潔無異味。

荀子應了一聲,朱襄繼續為秦王柱和荀子佈菜。

朱襄端著幾盤切好的水果放到桌子上,水果上還插著便於取用的小竹籤,柰果等甚至削成了兔子模樣:“什麼危險?”

朱襄使勁搖頭:“我連蛇都沒斬過,我什麼都沒斬過。我就帶著秦軍給東甌種地……”

朱襄雖看著在秦王面前很“肆意”,其實很注意細節。藺贄常常笑他太過小心謹慎。

秦王柱道:“佈菜的事交給宮人來即可,你也快些吃。”

秦王柱失笑:“是閒不住。聽聞他去東甌又斬了惡龍,不知道是何惡龍。”

荀子淡淡道:“尚可,清淡些更好。”

子楚猜測:“或許朱襄只是看著,命令護衛動手?”

蔡澤仍舊皺眉:“還是危險。他不該在一旁觀看。”

藺贄道:“可能是很大的蛇?”

子楚道:“朱襄在路上說他沒斬過惡龍。”

秦王柱道:“我們在聊你斬滅惡龍之事。”

所有廚子做菜的時候都會嚐嚐味道,朱襄已經嚐了個半飽。他吃了一會兒,就放下了筷子,去廚房裡切水果盤。

子楚從朱襄手中搶過木勺,自己給自己舀。

子楚想為朱襄說好話,藺贄拉了子楚的袖子一下,給子楚使眼色。

秦王柱還挺懷念以前子楚和朱襄“切磋”的場景,特別有趣,和跳舞似的。

秦王柱十分無奈:“切個水果,他還需要親自去?”

朱襄看著荀子手伸到袖子裡,戒尺已經亮出了一半,立刻屁股往遠處挪動了一點:“荀子,你聽我解釋!”

藺贄點頭:“有可能。就朱襄那身手,怎麼可能親自斬蛇?”

朱襄哭笑不得:“我沒斬過。”

朱襄看著秦王柱和荀子喝完魚湯,得意道:“如何?是不是特別開胃,特別美味?”

他歡快地想,不知道子楚能忍朱襄到什麼時候。在朱襄離開前,自己能不能看到一次子楚和朱襄打一架。

秦王柱捋鬍鬚:“朱襄的廚藝還是如此精湛。”

“他閒不住。”荀子道。

秦王柱道:“寡人也相信他沒有斬過惡龍,但肯定斬了些什麼,不然怎麼會有這種傳聞?”

蔡澤皺眉:“如此危險?怎會讓朱襄親自動手?”

秦王柱差點被魚湯嗆到。

秦王柱道:“寡人知道肯定不是龍。你斬了多大的蛇,才會被人認為是龍?”

“君上,酸菜魚來了!先喝口湯暖暖身體!”朱襄殷勤地為秦王柱舀了一碗湯,然後又給荀子舀了一碗。

藺贄:難道你不想看著朱襄被揍嗎?快閉嘴!

子楚立刻閉上嘴。

朱襄:“……”聽完後還是要懲罰嗎?

最配酸菜魚的就是大米飯,朱襄用從南邊拿來的新米蒸了一籠大米飯,又熱了瓶米酒,才去換衣服擦身體。

荀子半合的眼睛睜開:“秦軍給東甌種地?!”

秦王柱笑呵呵道:“荀卿,朱襄不會做有損秦國的事,且聽聽他說完再懲罰不遲。”

朱襄這才放下筷子。

雖然秦王不一定在乎,但小心無大錯。朱襄在戰國生活了這麼久,學到的最大本事就是如何以看似囂張的背手外八字,實則戰戰兢兢地在薄冰上行走。

朱襄道:“荀子不愛吃帶辣的菜,下次我做清燉的魚。江團清燉也很美味。”

朱襄做出了擔憂的神情:“你手受傷了?傷哪裡了?”

子楚乾咳一聲,道:“第三碗是不是該給我這個太子舀了?”

蔡澤眉頭微微抽[dong]。

朱襄看到了友人們的小動作,先給了藺贄和子楚一個眼刀子,然後說起自己去東甌的事。

他雖然寫過文書,但只說了重要的事,現在將事情詳細道來,眾人眼皮子都在顫唞。

秦王柱:“你、你欺騙李牧,直接去了東甌蠻夷之地?!”

荀子深呼吸:“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你是不是永遠學不會?”

藺贄興致勃勃:“有意思,我都想去了。”

子楚點頭點到一半,看到君父不贊同的眼神,趕緊止住另一半的點頭,把頭揚起來。

蔡澤扶額,一言不發。他心累,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說什麼有用嗎?朱襄又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想做什麼事他也拉不住啊。

朱襄連忙道:“那只是小事,重要的是之後的事!”

他說起帶著秦軍幫忙抵禦颱風,清理田地,丈量土地,耕田播種……朱襄越說,眾人臉色越古怪。

荀子率先道:“秦軍再出兵,當是仁義之兵了。”

他心情很複雜。朱襄有時候是最符合儒家的人,有時候又與儒家相背離,真是讓人無奈。

秦王柱關注點不一樣,他不敢置通道:“那自稱東甌王的蠻夷居然讓秦軍上岸隨意行走?他是不是早就想歸服秦國了?”

子楚道:“也可能他被朱襄這一手打蒙了。”

藺贄笑道:“一般人做不到朱襄這種事,所以他沒立刻意識到不對勁,不怪他。”

蔡澤道:“李牧應該抓住了這個機會。”

荀子瞥了幾人一眼。

他當然知道這些人說得都對,只是看著他們都只關注利益,沒有談論朱襄在此事中彰顯的品德和秦國的氣度,讓他有些失望。

不過他早就知道秦國是無禮之國,所以雖然失望,倒也習慣了。

只要秦國能披上一層尊禮尚仁的皮,這天下的未來就會好許多。

“當然!”朱襄說起呂不韋和東甌王的談判,又說起有個可惡的東甌貴族居然賣給他煮熟的種子。

蔡澤沒好氣道:“越王將煮熟的種子賣給吳國,是讓吳國絕收。他賣出的那點種子,只能讓一戶人家絕收。他是以為長平君靠種田過活,預謀餓死你嗎?”

藺贄板著臉道:“很有可能!長平君對秦國至關重要,若長平君被餓死,秦國如折一翅!這計謀太惡毒了!”

子楚:“……”一位友人陰陽怪氣,一位友人煞有其事,他應該怎麼接?

子楚想了想,道:“確實惡毒。”

朱襄給了藺贄和子楚一個“你倆認真嗎”的眼神。

秦王柱忍俊不禁,笑得眼淚都冒了出來:“對對對,實在是太惡毒了,他居然想餓死秦國的長平君!該殺!”

荀子道:“實在是愚不可及,妄丟了性命。”

朱襄轉移話題:“呂不韋說,他談判正進入僵局,真是剛瞌睡就送來了枕頭。現在秦軍已經在東甌修建港口和營地,南下練兵就更容易了。”

荀子微微嘆了口氣。

李牧這是南下練兵嗎?算了,統一了中原之後,以太子子楚和公子政的雄心,拿下越地是遲早的事。現在施展“義兵”的手段,總比秦國以往的作戰方式強。

“越人好鬥,別忘記教化。”荀子提醒,“你若缺人,可從學宮多帶些人去。魯國被破,許多儒家弟子來到了秦國。”

朱襄愕然:“啊?魯國被滅了?誰滅的?”

“楚國。”蔡澤道,“春申君試圖離間你,我以他離間你之事離間他和楚王,說眾人皆知春申君見到你後就嫉妒你,並以楚王的名義利用楚國在秦國的人汙衊你,是想讓楚王與趙王一樣,受眾士人唾棄。”

朱襄更加愕然:“楚王信了?”

蔡澤道:“嗯,他信了。”

朱襄心中不免生出了對春申君的同情。

他激將春申君對自己出手,引出秦國中心向楚國的人,以及那些因王位爭奪與子楚、嬴小政敵對,所以把矛頭指向自己的人。

只要能除掉自己,楚王和春申君不會吝嗇這些人的生命和地位。

朱襄給了他們足夠動手的理由,吸引了他們的視線,讓自己的貿易戰被隱藏在轟轟烈烈的離間計之下。

離間計是戰國正常手段,貿易戰可不是。即便齊國曾經做過。

當有人對嬴小政動手時,朱襄這一步閒棋再次發揮了作用。

楚國人和與子楚、嬴小政敵對的人利益相同,手段相近,很容易就讓秦王聯想到兩者合作,下定剷除這股勢力的決心。

朱襄只起了個頭,其他都是藺贄在做。

沒想到蔡澤居然順手也給了春申君一下,還是用這種……神奇的理由離間。

趙王會因為自己而讓趙人離心,是因為那時他還算是趙國的“臣子”;去離間一個他國的大賢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若自己真的因離間計而死在秦王手中,天下人只會罵秦王。

就像是秦國離間魏王和信陵君一樣。

“楚王是不是早就對春申君不滿了?”朱襄問道,“春申君為了逆轉不利局面,所以攻打魯國?”

藺贄道:“當李牧東取吳郡時,春申君堅決主戰。所以此戰失利後,楚王就對春申君不滿。”

朱襄更加無語:“那如果春申君不主戰,楚王就拱手將江水以南大片土地送給秦國?那不是更丟臉?”

藺贄攤手:“總要找個人承擔錯誤。”

朱襄嘆息:“希望楚國有好好儲存魯國的典籍。”

魯國不僅是儒家的發源地,還是周朝宗邦,周公旦的封國,“周之最親莫如魯,而魯所宜翼戴者莫如周”。

東周後禮儀崩壞,周王連自己的直屬地都沒有了,魯國成為周朝卿大夫的逃難地,是天下週禮儲存最完善的地方,“周禮盡在魯矣”。

這“周禮”不僅指遵循周禮的人才,也指周朝幾百年的典籍。

“楚人動手太快。”嚐到了咸陽學宮的好處後,秦王柱聽到了楚國滅魯的訊息,心疼極了。

魯國與秦國不接壤,秦國又不能隔著三晉去攻佔魯國,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楚國搶了先。

“可能正因為魯國在週中的重要地位,春申君才會選擇滅魯來討楚王歡心。”藺贄道,“當日我出使楚國時,楚王對咸陽學宮讚不絕口。或許楚王也想建造一個學宮。”

荀子對此嗤之以鼻:“楚國會任用外來人才?”

朱襄接嘴:“楚國如果願意任用外來人才,屈原就不會投江了。”

眾人皆嘴角微抽。

朱襄這句話也太損了。

“不管能不能,先做個樣子。”藺贄道,“春申君親自出戰,應該會保護好魯國的典籍。”

荀子嘆氣:“魯儒們也帶了一些典籍入秦,只是數量只佔魯國所藏典籍的極小一部分。”

朱襄拍著胸脯道:“荀子,我馬上準備和楚國做棉布生意。我去把他們掠走的魯國典籍買回來!”

荀子斥責道:“怎麼滿口買賣?”

朱襄垂著頭聽訓。

荀子道:“換得後好好整理,讓人多抄幾份後再送往咸陽。”

朱襄乖巧道:“是。”

藺贄對朱襄擠眉弄眼。荀子就是嘴硬!

“不僅魯國被滅了,衛國也幾乎已經成為魏國附屬。”子楚道,“魏王為了挽回逼走魏無忌的威信,執殺衛國國君,立他的女婿為國君。”

朱襄疑惑:“執殺?”

“魏王命令衛國國君去拜見他,衛國國君去了之後,他就把衛國國君殺了。”蔡澤臉上露出嘲諷的冷笑,“他以為這麼做,能挽回自己的威信。”

秦王柱摸了摸腦袋:“這……這比我君父還過分。”

秦昭襄王最大的黑歷史就是誘騙楚懷王入秦後將其囚禁,致使楚懷王在秦國鬱鬱而終。

但即便是秦昭襄王,也只是軟禁楚懷王,好吃好喝地供著他,只是不准他回國。命令他國國君前來拜見,然後直接殺掉,這也太……

荀子默默喝了一口米酒。連秦王都認為魏王此舉太過,魏王,哼。

朱襄也默默可了一口米酒壓壓驚。

此時禮樂崩壞,一個國君比一個國君寡義無恥。對比來對比去,被中原文明排斥在外的蠻夷秦國國君和楚國國君,居然道德還稍稍高一些了。

魏王此舉居然比戰國大魔王、良心深海溝秦昭襄王還令人不屑。

這是什麼讓人笑不出來的地獄笑話?

再喝一口米酒壓壓驚。

在原本歷史中,魏王會在公元前252年才執殺衛懷君,因為信陵君在公元前253年抑鬱而終了。

魏王猜忌魏無忌,奪走魏無忌的兵權,導致最後一次六國合縱攻秦失敗後,一無所有的魏無忌被軟禁在魏國,整日以酒消愁,公元前253年病逝。

魏無忌死後,魏王這才心慌了。

他知道秦國不來攻打魏王,正是因為信陵君的震懾。

秦國不是打不過有信陵君的魏國,只是很麻煩,所以先繞開魏國。

現在信陵君死了,所有魏國貴族都知道,秦國人可能要打過來了。

魏王在排擠猜忌魏無忌的時候,朝中群臣都認可了。

雖然有同情魏無忌的人,但他們不能忤逆魏王的意見。而大部分魏國貴族對魏無忌不僅心存嫉妒,也不滿信陵君的處事行為。

信陵君結交朋友和收留門客不看出身,只看才華和自己的眼緣。他常常與一些庶民門客平等相交,連姐夫平原君都曾經對此頗有微詞,所以魏國貴族,特別是與信陵君同為魏國公子的一些人,對信陵君就更加不滿。

信陵君每次掌握權力,都會將手下門客安插在重要職位。

這在戰國是慣例。貴族的家臣,就是在貴族得勢的時候充當下屬的。

但信陵君那些門客出身不好,比如他帶去衝鋒陷陣的先鋒,居然是個屠狗之輩。魏國貴族不認可這些人站在自己頭上,獲得自己立不了的功勞。

所以魏國貴族既敬仰魏無忌,依賴魏無忌,又“瞧不起”魏無忌的處事。

這一切在魏無忌死後就不一樣了。

魏無忌活著的時候,即便他們對魏無忌不好,秦國攻打過來時,身為魏公子的魏無忌還是會為魏國賣命,所以他們肆無忌憚。

魏無忌死了,他們就算跪下給魏無忌磕頭磕到頭破血流,魏無忌也不可能領兵保護魏國了。

於是魏國朝堂對魏王的不滿聲音日益加重,魏王的威信一落千丈。

這時候魏王才病急亂投醫,用了執殺衛懷君,立自己女婿為衛國國君,將衛國完全納入魏國的招數來彰顯自己的能力。

現在魏無忌雖然沒死,但跑去為趙國戍邊,直言不會再回魏國。魏王的病急亂投醫便提前了。

衛國就那麼點地,現在是幾國的緩衝地帶。魏王就算佔領了這一塊地方也沒有利益,還因為對待衛國國君的野蠻行為而讓人不齒。

“如果這樣的行為能讓魏王在魏國的威信上升,卿大夫因此支援魏王,那麼魏國合該滅亡了。”朱襄點評道。

荀子頷首,無聲認同。

這不僅是荀子在禮法上不認可魏王。他在禮法上也不認可秦昭襄王,但也說秦昭襄王是個有為國君。

荀子一向很務實。

魏王不僅侮辱了自己的名聲,還沒獲得任何好處。這樣的愚蠢,如果能讓魏國士人認同,那麼整個魏國從上到下都很愚蠢,便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荀子有時候對秦王和秦國不滿的時候,在心裡扒拉一下七國君王,總會無奈地嘆口氣,然後接受如今不太滿意的現實。

沒辦法,秦國和秦王是不好,但六國更爛,爛到荀子看不到任何他們會贏的希望。

甚至說難聽些,哪怕他們獲得了鬼神相助,戰勝了秦國,他們統一天下後,可能也沒有荀子現在看在眼中的幾個秦王對天下好。

荀子對魯儒們也是如此說的。

如果他們不滿意秦王,就去尋一個比秦王更好的國君投靠。

這個世界不是靜止不動的,不可能如魯儒所想的那樣保持原樣。

如果如魯儒所想的那般,魯國也就不會滅亡,魯儒也不會逃亡了。荀子最看不起魯儒那群把頭埋在書堆裡,完全逃避現實的懦弱模樣。

不愧是賤儒孟氏的弟子,身上沒有半點讓人看得起的地方。

天下總會被統一,七國中有六國一定會很快滅亡。不要心存僥倖。

所以如果魯儒們對秦國不滿,大可去支援他們看重的國君爭奪天下。滿口“戰爭不仁”“諸侯國都是周的分封國不該自相殘殺”等完全沒有任何用處的大道理,有什麼用處?

無用之言,無用之人,不如死去。

荀子讓朱襄帶魯儒南下,就是用南方的蠻夷去治治他們的腦子,免得他們埋頭在竹簡木簡中,連世界是什麼模樣都不知道。

哼,孟氏賤儒也就教書的本事稍稍強一些,正好去教化蠻夷。

若能讓蠻夷學會孟氏賤儒那些軟弱,秦軍南下的時候造成的殺戮就會小許多。

荀子喝得微醺後,矜持消失,話匣子開啟,拉著朱襄的手,罵起孟氏賤儒來。

秦王柱本來也有點暈乎乎,準備回寢宮睡覺。他一聽到荀子罵人,精神就來了。

子楚給秦王柱端了一杯加了酸梅汁的水,讓秦王柱醒了醒瞌睡。

秦王柱捧著水杯,全神貫注聽荀子罵人。

藺贄從袖口裡摸出一卷紙和毛筆,毛筆在舌尖上點了幾下,無比興奮地將荀子罵人的話記下來。

這些都會成為他在朝堂上舌戰同僚的素材。

蔡澤也不由將身體前傾,豎著耳朵聽荀子教導。

子楚看了看友人,也聚精會神聽了起來。

朱襄的雙手被荀子抓得緊緊的,聽荀子罵人罵得他耳朵都嗡嗡響,唾沫噴了自己一臉,不由哭笑不得。

這可真的是……

原來荀子這麼討厭孟子嗎?怪不得孟子後世的門徒們也這麼討厭荀子。

朱襄一邊聽荀子罵人,一邊想起自己學儒時,聽到的一些小道訊息。

孟子別看理論很“仁義”,他自己也是個暴脾氣,經常與人對噴,罵人特別難聽。

孟子比荀子大一輩,是荀子之前統率儒家的人。孟子在稷下學宮的時候,罵遍眾人無敵手,並自詡齊國國君的老師。

荀子那時候應該在孟子手下求學過。

孟子和荀子的理論不合,應該在稷下學宮就交鋒過。但孟子的噴子功利十足,身手也不差,還壓了荀子一輩。在很重視輩分的儒門中,荀子天生比孟子弱一頭。

那時荀子一定被孟子罵過很多次吧?

朱襄真想看到那一幅畫面。

孟子荀子他都喜歡。如果孟子和荀子對罵,並且對打起來,他就更喜歡了。

孟子去世得這麼早,荀子有了地位之後已經不能與孟子直接對噴,只能寫文章遙遙對噴。荀子一定覺得很寂寞吧。

魯儒基本都是孟子的門徒。現在魯儒來到了咸陽學宮,荀子的精神肯定會好許多。

聽,荀子現在罵人罵得多有活力,一定能高壽。

朱襄將荀子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

荀子已經喝醉了,都沒發現朱襄敷衍的態度。否則他高低會給朱襄來兩戒尺。

荀子罵完人之後,就醉倒了。

朱襄背起荀子,在秦王柱安排的宮殿住下,服侍荀子入寢。

秦王柱十分滿意這頓飯。他不僅吃到了美味的東西,還看到了不少熱鬧。

朱襄離開後,他連熱鬧都很少看到了。

哎,自己當太子的時候,群臣也沒有那麼怕自己啊。怎麼現在他們就一副對自己戰戰兢兢的模樣,連熱鬧都不給自己看了?

秦王柱晃晃腦袋,那模樣像極了嬴小政。

嬴小政真是集合了前幾代秦王所有的“優點”。

荀子第二日醒來時,朱襄已經醒來。

朱襄打來水,伺候荀子洗漱,一如曾經兩人在家中同住時一樣。

荀子也不因朱襄的身份改變而彆扭。

他坦然地接受了朱襄的伺候後,問起朱襄對魯儒的看法。

荀子雖然醉了,但他在醉時的理智很清醒(自認為),記憶也很清晰。

朱襄道:“他們沉浸在周禮中,以為周禮就是一切,先賢之語不需要更改,看不到世間的變化,這一點很不好。”

朱襄想起魯儒與秦始皇在分封制和郡縣制上的爭鬥,以及那幾次明明處於下風卻非要撩撥秦始皇怒氣的“交鋒”。

秦始皇的名聲在這交鋒中黑透了,但魯儒又得到了什麼?

他們什麼都沒得到,這個天下也什麼都沒得到。

他們一味與秦始皇鬥氣,與國與民都沒有任何益處。

如果一家學說對國對民沒有任何用處,那這家學說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孔子之後,每一代弟子都在孔子思想上有自己的見解。無論後人是否認可這些見解,但至少每一代賢人都認為根據時代而進行改變是正確的事。”朱襄道,“若是孟子還在,也是不會認這群腐儒為門徒的。”

荀子冷笑:“正因為孟子死了,他們才敢自稱孟子弟子。”

荀子冷笑後,再次罵道:“這群魯儒,還不如真正的孟氏賤儒!孟氏賤儒至少還有價值存活在這個世間!”

朱襄無奈地聽荀子又罵那群魯儒如蟲子老鼠,不,連蟲子和老鼠都不如了。

荀子罵完之後,心情好了許多。

他道:“陪我走一走。”

朱襄知道荀子有話要與他說,屏退了僕人,與荀子在空空蕩蕩的宮殿庭院散步。

為了避免被刺殺,從古至今宮室中就少有栽種樹木,只單獨建了花園。

國君不喜歡光禿禿的宮室,大多會去別宮居住。

所以朱襄總覺得這是沒意義的行為。因為宮室裡可能被行刺,別宮不也一樣?

荀子則很喜歡這樣空蕩蕩的宮室。他認為這是國君節省的象徵。

荀子與朱襄繞著庭院走了一圈後,兩人都沒開口。

直到荀子走出了一頭薄薄的汗,才停下來。

朱襄看著荀子的臉色,心裡有些沉重。

他大概猜到了荀子想要與他說什麼。

“朱襄,你所說的婦人誥命一事,我已經定下。”荀子道。

朱襄低著頭。

荀子道:“你不問?”

朱襄苦笑。

荀子問道:“你擔心與你所想的完全不同,所以害怕對我失望?”

朱襄立刻道:“我不會對荀子失望。”

荀子道:“因為你說,你才是不合時宜的人?”

朱襄沉默了一會兒,點頭。

荀子嘆了口氣,道:“我採用了部分你提的意見,但沒有全部採用。”

朱襄仍舊不敢問荀子採用了什麼。

荀子自顧自地說道:“我採用了女子可以立功自己獲得誥命。”

朱襄猛地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真的?”

荀子冷哼一聲,道:“我會欺騙你?”

朱襄使勁搖頭。

他笑得嘴合不攏,想要對荀子說謝謝,又不敢。

如果在此事上與荀子說謝謝,荀子大概會揍他。

“不過你也別欣喜。”荀子道,“我制定的誥命很苛刻,尋常女子很難自己獲得誥命。”

荀子想了想,補充道:“幾乎不可能。”

朱襄卻不失望,他笑道:“只要開了這條口子就很好了。”

荀子冷哼一聲:“真的?”

朱襄使勁點頭。

荀子憋不住了,伸手敲了朱襄額頭幾下:“這種事,真的值得你如此欣喜?”

朱襄再次使勁點頭。

荀子十分不解:“為何?這與你並沒有太大關係。朱襄,你是男子。”

朱襄道:“我當然是男子。”

朱襄沒有等荀子繼續發問,他繼續道:“但我認為這個世間應該是公平的。誠然,世上存在實質上的不平等,王侯將相和庶民奴隸地位肯定不同。但我相信每個人的人格是平等的。”

“這無關什麼男女,只是立功的人就該得賞,有能力的人就應該有施展抱負的機會,僅此而已。”

“我知道現在這種事完全不可能……”

朱襄想起咸陽學宮的一系列人才選拔的機制,想起自古以來,和從此以後這個世界的發展脈絡。

“商朝崇尚鬼神,以人為祭品,甚至在祭祀中吃人肉。如此野蠻的行為,從商朝末期開始反思,到周朝禁止,再到東周時復辟,再到現在普遍厭惡用人祭祀,已經過了一千三百年。”

商朝近五百年,周朝近八百年。

只是為了改變一個人殉的制度,就需要一千三百年。

“商周時,只有士人能接受教育。官吏晉升被貴族世代把持,如楚國那樣極端,便是隻有大貴族能獲官,連本國士人都難以施展抱負。東周時,普通士人開始求官。孔子首開私學,連野人都能來上課。但秦國選拔人才已經最不看重出身,咸陽學宮也從未想過教導農人。甚至現在普遍都接受應該讓庶民質樸,不讓庶民學習太多知識。”

現在庶民與歐洲中世紀一樣,如果接受過多教育,家中藏有書籍,還會被懲罰。

直到漢代舉孝廉,庶民才有權利讀書。即便他們沒有讀書的渠道,至少讀書不會被懲罰。

東漢時不再抑制豪強,魏晉時門閥林立,庶人接受教育的權利再次被剝奪,甚至直接以出身判斷一個人的未來。

然後進入隋唐,科舉制的建立,才徹底鞏固了庶民接受權力的權力。

從只有貴族能讀書,到庶人也能讀書,從孔子開私學起算,也至少一千年了。

思想的改變就是這麼困難,都是以千年來算。

如果以武則天稱帝,讓女性意識真正開始崛起,想著原來女子也能成為人上人算起,到民國時徹底出現女性意識覺醒運動,時間跨度正好也是一千年。

朱襄是誰?

他只是一個農學教授。

周公、孔子、武則天……無論是誰,他連腳指頭都比不上。

穿越者又如何?穿越者比這些古人厲害到哪裡?他就算有了系統外掛,也不敢說能看到這些古人的背影。

在正常社會程序中,一千年才能扭轉一個群體的思想,才能從思想萌芽到徹底覺醒。

朱襄憑什麼能腦袋一拍,就把這一千年抹去?

他憑什麼都不行。

這是真實的歷史,這裡的貴族就算讓六國貴族分享權力也不可能放開讓庶民讀書,這裡的主流思想還是“女禍論”。

“女子天生殘缺,無法與男子相爭。”荀子道,“這不是儒家的思想,道、法、墨皆如此。”

朱襄道:“我知道。因為現在沒有避孕的手段。女子除非不成親,否則大部分女子每隔幾年必定生子。若生子,很多女子身體不適,至少半年無法為官。更別提現在秦國唯一的實權爵位取得方式,軍功。”

“若女子想要勉強與男子相爭,那就只能不成親。但秦國以農為國家基石,人口是重中之重,絕不可能同意女子不成親。”

封建時代的人口至關重要,為了休養生息,每個朝代建立時都會用嚴酷的法律促進女子婚嫁。如果女子到了年齡不結婚,輕則官府隨便給你配一個,重則全家受罰。

現代社會女子爭奪地位可以不結婚不生子,封建社會誰給你講人權?講自由?

封建時代的女子是資源,就如如今的庶民一樣。國家為了奴役平民必須愚民,那麼為了讓女子不停地生孩子,就絕對不能給女子除了生孩子之外的其他路。

這也是封建制度越保守越頑固,女子地位越低的緣故。

只有生產力發展,封建制度破碎,女子才能從“資源”變成人,有其他的選擇。

否則所謂權力,都只是少數貴族女子,甚至僅限於依託孝道的外戚女子的玩物,和“女性”這個大群體一點關係都沒有。

“但荀子,女子孕育生命不是殘缺。如果為了延續生命付出代價叫殘缺,女性因此被蔑視,那麼就太畜生了。”朱襄道。

荀子道:“你罵我?”

朱襄道:“即便你是我老師,我也罵你。”

荀子瞪著朱襄。

朱襄勇敢地瞪回去:“我們都是有母親的人,母親懷胎十月,生產分娩,步步驚心。誰說女子殘缺,就是無母孤兒牲畜!”

你是荀子又如何!我們儒家用汙言穢語罵對方賤儒很正常!

荀子臉皮抽[dong]了一下,不斷深呼吸,然後擠出一個笑容:“你說得對。”

朱襄:“……”

朱襄倒退幾步:“荀子,你可以罵我,但是別動手。”

“誰和你動手?你說得對。女子確實並非殘缺,我也不認可這個畜生之語。”荀子面色變得平靜,“你知道我為何認可女禍?人性本惡,淫為先。貌美的女子即便自己不願意成為惡之本,她們也不能主導自己的命運。所以貌美,便天生是女禍,一定會吸引惡人。所以我要引導她們注重德行,不注重容貌。”

朱襄道:“我明白。”

人性本惡,所以貌美的女子天生會惹來禍事。所以荀子宣揚“女禍論”,既讓男子以好美色為恥,也教導女子不重容貌更重德行。

荀子的觀點很迂腐,如果在兩千年後拿出來,會被人天天堵門罵。

但他是兩千年前先秦時代的人,他還已經是這個時代思想最開放的大賢之一。其他人還不如他。

“如今婦人想要得到地位,只能靠嫁人,出身和容貌是她們唯一的武器。待誥命出現,貴女們效仿雪姬,或許會更注重德行。”荀子道,“這是我贊同你提議的原因。”

朱襄拱手作揖,身體幾乎與地面平行:“謝荀子。”

“而且,你曾說過,有些事就算現在做不到,也要讓後人在能做到這些事的時候有跡可循,就像現在我們從史書典籍中翻找先例一樣。”荀子淡淡道,“我現在不認可女子與男子等同,但我也希望未來有那一日。”

無論貴賤,無論男女,唯賢德者是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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