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蘇陸展開神識的那一刻, 就能捕捉到整個殿堂內的所有靈力波動。

從熊熊燃燒的赤冥離火,鍛空爐上嵌合的咒文,再到下方隱藏的法陣, 每一個細節都被納入感知範圍內。

那些酷似血水的液體裡,同樣蘊含著濃郁的靈力。

但那確實不是血。

她掏出玉簡, 發了個簡短的訊息, 表示自己已經抵達目的地,又順便問了一句池子裡都是什麼。

慕容冽很快給出了回覆,表示那只是一些靈植和稀礦的混合溶液。

它們在被燻蒸滾燙的環形金屬溝池裡,因為高溫而不斷翻騰煮沸。

蘇陸感受著周圍靈力的流動,確定這裡並沒有什麼陷阱, 然後一邊看著玉簡, 一邊走到那溝池旁邊蹲下。

她一手擼起袖子, 一手蘸滿了粘稠的液體,在胳膊上畫了幾個簡單的咒文。

因為那主要是用於恢復和休息,不是用來遮蔽感受的。

所以他以前是萬劍宗的弟子吧。

她將手鐲放在入口一側的臺階上,然後回身迎著撲面湧來的熱浪,邁入了張牙舞爪的暗色烈焰之中。

但她仍然痛苦不堪,甚至想要用法術令自己直接昏睡過去,就像麻醉結束醒來手術就完成了。

蘇陸壓下混亂的思緒,走向了正中央的鍛空爐,站在爐鼎的正前方,將畫滿咒文的手臂伸進了圓孔之內。

原先罩在身軀之外的護體靈力,此時正在慢慢撤去。

除了少數情況, 大多數時候, 門派都不會主動去宣揚這些事, 因為都被視為醜聞。

只要保持清醒,縱然是有人靠近,她也可以試著逃走,就像上一個入侵這裡的妖族一樣。

從另一個角度說, 她知道慕容冽肯定和萬劍宗有仇, 他一定和這個門派有所牽扯。那他可能是萬劍宗的人,也可能是武神山三千仙門中的一支,因為那些小門派的修士,其實也是在萬劍宗的管轄之下。

霧氣很快被暗紅的火焰扯碎,但鼻腔裡也開始貫入硝煙的氣息,熱意如同插入咽喉的烙鐵。

不行。

透過孔洞的一點縫隙,她望見胳膊上血紅的咒文被火焰映亮,發出明耀的光輝。

蘇陸很難形容這種感覺。

至少慕容冽是這麼說的。

蘇陸這麼琢磨著, 心裡忽然浮現出一個詭異的聯想。

聽上去他對這座爐子的瞭解頗多,無論是路線還是進入和啟動方式。

蘇陸依稀記得她曾和師父說起過陷冰山的事,當時她曾猜測他是九大門派的弟子,慕容冽並沒有正式否認過。

理論上說這是必要的流程,而且任何人在鍛空爐裡都不會感到享受。

爐子內依然翻騰著黑紅的真火,熱意洶湧而來,炙烤著面板骨肉,一瞬間彷彿要將血液都蒸至乾涸。

然後整個爐子的內腔和外壁上,同時浮現出千百個相連的咒文,互相勾連著射出一片刺目的血紅光芒。

不。

蘇陸站在熔爐中心,積蘊的靈力從金丹內噴薄而出,沒入四肢百骸間,強化著每一寸骨骼血肉。

在鍛空爐被徹底激化後,埋藏在平臺下方的法陣,也完全運轉起來。

耳畔迴盪起一陣陣燒噬聲,火苗撕扯著空氣,瞬間焚化了單薄的裡衣,又攀上散開的髮絲。

體內的所有水與血,彷彿都在一瞬間被蒸乾。

但她不能確定那是不是真的——大門派裡的陰私頗多, 各種各樣的緣由被迫或者主動離開宗門的比比皆是。

平臺之下設了一副精巧的機關,她聽見一側隔板傾斜而下。

她抽出手臂,看著面前的爐子外壁緩緩開啟,露出了可容一人透過的裂口。

護體靈力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她整個人都陷入了極度的痛楚之中。

——雖然爐中火焰看似是無時無刻不在燃燒, 但如今她看到的鍛空爐也並非被完全啟用的狀態。

更何況寸暉甚至能當鑰匙來使!

她不太相信任何一把仙器都可以那樣開門。

這是鍛空爐的開啟咒文,通常要畫在武器上。

靈植特調的炭料落入火中,散發出陣陣奇異的香氣,以及絲絲縷縷順著火門瀰漫進爐內的灰白煙霧。

——她並沒有受傷。

就算沒有生命危險,她也不能讓自己在靜心宮的後殿裡睡過去。

她不能這樣做。

如果她想像是妖皇一樣,保持那種似睡非醒、能夠與外界感知互動的狀態,那對於現狀就不太有緩解。

蘇陸抽出挽發的銀釵,任由滿頭青絲散墜垂落下來,又扯下其餘的首飾,和外衫一起塞入手鐲裡。

至少身上沒有出現任何肉眼可見的傷勢,但那種被炙烤的疼痛源源不斷地擴散著。

她在閒暇時間和煉石堂的前輩們聊天, 都聽了不少類似的傳聞。

他們肯定也能瞭解諸多萬劍宗的事,至少比武神山外面的人知道得多。

蘇陸伸手扶住了內|壁,手掌立刻傳來撕心裂肺的灼痛,然而面板卻並未損毀。

她已經完全沐浴在黑紅烈焰之中,經過法陣提煉,赤冥離火那特殊的力量,完全滲透進體內。

蘇陸難受地呻|吟了一聲,強行凝聚精神,勉勉強強進入了內視狀態。

這一刻,她的視界裡出現了面板之下的身軀。

她“看”到了體內的所有經脈臟器,肌肉骨骼。

這一切都被靈力無數次強化過,有著難以想象的密度和韌性,在被破壞後重塑的速度也遠超常人。

然後,在那些密密麻麻的血肉組織之中,她找到了不屬於自己的靈力。

那是與這具身體已經完全相融的詛咒,像是混入清水中的墨滴,又如同惡毒的根莖牢牢扎入所棲身的土壤。

她看到那些象徵著外來惡力的光點,正在閃爍動搖,正在被無情的火焰撼動。

——對。

毀掉它們。

赤冥離火焚燒著血肉,只會帶來疼痛,然而當它觸及到那些不屬於這具身體的靈力時,就會將它們淨化。

但這需要一個過程。

蘇陸只能繼續煎熬下去。

“說點什麼。”

她頭痛地道,“讓我想點別的事。”

“你選了最讓自己難受的法子。”

腦內隨即響起低沉的聲音。

“我選了相對而言最簡單的,如今機會正合適,在最短時間內能夠達成所願——”

蘇陸喘了口氣,“你不懂那有多難受。”

黎輕哼一聲,有些嘲諷地道:“那一定很疼吧。”

“廢話。”

蘇陸說完又意識到不對勁的地方,“咳,或許沒有你在陷冰山裡那般難受,也不會持續那麼久,但它影響了我,生活,交際,讓我無時無刻都——”

緊張。

憤怒。

恐懼於他人的觸碰,無論是出於善意還是惡意。

她要徹底脫離這一切,因而忍受這難以想象的苦楚,任由赤冥離火的無情烈焰焚燒元神和肉身。

當那疼痛達到巔峰時,惡咒殘留的靈力,也已經被毀去了大半。

她疼得跌倒在地上,渾身抽搐著變化了形態,黯紅的火光肆虐著,舔舐著漆黑光滑的鱗片。

巨蛇在火海中扭動翻滾著,堅韌的身軀撞擊著熔爐,尾巴胡亂抽打在滾燙的內|壁上。

蘇陸的精神也開始錯亂,不斷在妖身和人形之間變化,有時又保留著一半一半的狀態。

“哇。”

她心情複雜地感慨道,“我曾經以為人身蛇尾比較舒服,如今我發現反過來也挺好的,就是可惜我的手沒了。”

黎似乎有些想笑,半晌嘆息了一聲,“……等你清醒了,我會讓你再聽聽你說的這些話。”

“啥?”

蘇陸下意識反問道,“怎麼你還能錄音麼?”

“……嗯?”

“別理我,我不太清醒。”

蘇陸試圖拍拍腦袋,卻發現自己沒手,一怒之下再次變化了形態,也不知道變成了什麼樣子,總之至少是有胳膊的。

她扯著自己的頭髮,“我沒受傷,甚至毛都沒掉,為何會這麼疼!”

某種擁有羽毛的生物的嘲笑出聲,“你管那叫毛嗎。”

蘇陸很想和他多嗆幾句,然而腦子亂得很,詞都要想不起來了,不由重重一拍自己的額頭。

她正努力讓自己不要昏死睡過去,“要不這樣吧。我在這裡睡覺,然後如果有人來了,你就叫醒我。””

蘇陸其實只是在胡言亂語道,為了分散精力,不去想自己的處境,至於自己說了什麼,她都不知道那傢伙能不能做到。

“也行。”

“啊?”

蘇陸反倒是一愣,“什麼?你能做到嗎?哪怕我睡死過去,你也能感覺到周圍有沒有人過來?”

“小事一樁,你若是想這樣的話,我並無意見。”

黎輕輕一哂:“……不過你這是認輸了?”

蘇陸並不承認,“這是妥協,人在成長過程中,總要學會妥協,就像有一天妖皇陛下要向年齡只有他零頭的小孩子道謝一樣。”

“嗯?”

黎有些莫名其妙,“怎麼像是我很不情願一樣。”

“你當時道謝就說的很勉強嘛!”

“有嗎?”

“有!”

蘇陸迷迷糊糊地開口道,“肯定有!”

“是嗎。”

背後忽然傳來一道低沉磁性的男聲。

蘇陸甩了甩腦袋,疑心是自己瘋了,然後才震驚地轉過頭去。

熊熊燃燒的赤冥離火裡,立著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背後的羽翼還流淌著金紅的光輝,明耀似九霄之上的驕陽。

蘇陸使勁揉眼睛,“這是什麼二階段幻象嗎,還是我其實是已經睡死了,正開始做夢了。”

“神念傳識匯聚的靈體罷了,就如同幻身一樣。”

背生雙翼的紅髮男人走過來,在半人半蛇的少女面前站定,視線落在那雪膚黑鱗交錯的詭魅胴體上。

黎伸出手輕輕捧住了她的腦袋,讓她抬起頭來。

他的手爪寬大,筋骨剛勁,指間鱗片映著爐中烈火,閃爍著暗紅光澤。

面前的半妖仍在疼痛裡煎熬,那雙燦金的眸子裡燃著烈焰,臉上斑駁的黑鱗也閃閃發亮。

在鍛空爐的內|壁和火光映襯之下,乍一看兩人的鱗片色澤竟是有些相似了。

“所以你為何要出現在這裡?”

蘇陸眨了眨眼,視線劃過臉旁的手爪,掠過肌肉堅實強健的臂膀。

她望向那微微凌亂的暗紅色鬈髮,以及那張英俊得窮極想象的完美面容。

黎低頭凝視著她,那雙燦烈的金眸裡,在狂燃的烈焰中,竟泛起憯悽的寒光,彷彿掠食者注視著曠野裡的獵物。

“那不是因為你麼?嫌我的道謝不夠真誠,我還想著要不要再多說幾遍。”

他俯身湊近過來,暗紅的髮絲掃過她的鼻尖。

“你說你覺得自己在做夢……因為看到我?我經常出現在你的夢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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