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自欺
在鬱樂承的記憶裡,對鬱偉的恐懼是長年累月堆積起的根深蒂固,伴隨著無止境的毆打、謾罵和反覆無常的道歉、安撫,鬱偉會打他個半死,卻又能跪在地上哭得聲淚俱下,摟著他一遍遍地說對不起。
而馮珊香的處境則比他要難過得多。
可即便如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在外人面前,他們依舊是和諧有愛的一家三口,馮珊香偶爾的反抗換來的是母子兩個被打得更慘,以及鬱偉更激烈和恐怖的道歉,只不過隨著鬱樂承年紀漸長,也因為賺錢越來越忙,鬱偉好像終於改掉了這個壞毛病——
更可悲的是,鬱樂承跟馮珊香一樣,真的認為鬱偉改好了,而且他高中開始住校,回家時總是平和的氛圍,讓他生出一種自己家原本就是這樣的錯覺。
“他、他會打我。”鬱樂承緊緊抱著宿禮,就像他從前被打後跑到山上抱著屬於自己的那隻小羊,全身的疼痛像是滲進了骨頭縫裡,“我打不過他……他跟我道歉,我就會原諒他……宿禮,我是你的兔子,我不跟他走。”
他用力地抱著宿禮,竭力地想去聽清宿禮的心聲,就像病入膏肓的患者亂求醫,巨大的恐慌和無助將他湮沒,尤其是在過了一段平靜的生活之中,這種恐懼重新襲來幾乎讓他無力招架。
因為能聽見宿禮心聲逐漸生出來的卑劣和勇氣,在再次看見鬱偉之後,變得可笑又不堪一擊。
他還是那個膽怯懦弱讓人噁心的同性戀。
在無法聽清宿禮心聲的瞬間,鬱樂承對自己的厭惡到達了頂峰。
“鬱樂承,你冷靜一點。”宿禮伸手捧住他的臉,認真地盯著他慌亂的眼睛,“你身上那些傷都是你爸打的?”
鬱樂承看著他,眼淚含在眼眶裡透出深重的紅,“……是。”
“罵你你就聽著!我看你是皮癢了,三天不打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
宿禮看著蜷縮成一團縮在角落裡的鬱樂承,心裡忽然升騰出一種比煩躁更為濃稠的情緒。
鬱樂承看著他遞給自己的那隻手,剛要伸手去抓,就猝不及防聽清楚了他的心聲。
他不喜歡看見這樣的鬱樂承。
‘那鬱樂承肯定也是暴力狂……哈哈,暴力狂!’
廁所門開啟又關上,腳步聲聽著越來越遠,鬱樂承目光空洞地盯著黑色的把手,胃裡開始痙攣,疼痛像是紮了針的麻繩,裹在身上慢慢往他血肉裡收緊,讓他疼得喘不上氣來。
‘我不是!’
‘你能耐了啊,還敢在學校裡打架,把人打進醫院了!你給我過來!’
‘他先罵的我!’
‘鬱樂承他爸會打人,是個暴力狂!’
“他走了。”宿禮伸手摸了摸他柔軟的頭髮,“我們回去吧。”
鬱樂承已經很久沒有再想起這段回憶,在他記憶裡最鮮明的是自己生病,鬱偉揹著他去鄉里的衛生院,又把熱乎乎的油餅裹在大衣裡給他送來,讓他慢點吃,忙前跑後給他去倒杯熱水喝……
‘鬱樂承,你都上初二了,連架都不會打,小娘娘腔!’
不知道過了多久,廁所門終於被人開啟。
‘鬱樂承打人啦!快叫老師!’
宿禮深吸了一口氣,抬手擦掉了他眼裡的淚,“別怕,你在這裡等著,我先讓他走。”
他被拽著打了很久,然後脫光了衣服跪在院子的雪地裡,鼻青臉腫,血和眼淚凍成一團,從此再也不敢跟別人動手。
記吃不記打的賤料——鬱偉罵得也沒錯。
他更喜歡月光下對方乖巧又狡黠地讓他當小羊,又或者被他親得臉頰泛紅想躲卻還是緊抓著他不肯放手,再不濟,也是能笑著跟步風嘉一起下五子棋。
‘打人是不對的。’
【……這麵糰一樣的性子難怪被欺負,艹……好煩啊……】
鬱樂承的手僵在了半空。
宿禮見狀握住他的手把人給拽了起來,體貼道:“腿麻了?”
鬱樂承搖了搖頭,沉默了片刻問道:“你……怎麼跟我爸說的?”
“我沒跟他說,直接給警衛室的大爺打的電話。”宿禮摸了摸他冰涼的手,“我說他有精神病,你不介意吧?”
【這麼說他爸好像有點不太好?不過那臭傻逼打我兔子,媽的這麼說都算客氣了,艹,越想越氣,我這麼大一隻兔子給我揍得膽子這麼小,艹!艹!!艹!傻逼玩意兒,我兔子那麼好看的後背都給留疤了,媽蛋,我可憐的兔子……】
鬱樂承本來有點想笑,但聽著他的心聲又有點想哭,他看著宿禮那張熟悉又好看的臉和令人心安的微笑,吸了吸鼻子,湊上去將腦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小聲道:“宿禮。”
宿禮挑了挑眉,從善如流地將人摟住。
【死兔子還挺沉。】
鬱樂承將頭埋進了他的頸窩裡,悶聲道:“我真的……好喜歡你啊。”
就算他是個讓人噁心討厭懦弱的同性戀,就算宿禮會因為他的性格感到煩躁,但他還是喜歡宿禮。
非常喜歡。
喜歡到哪怕明知道宿禮是個直男明知道他很危險,明明知道再繼續下去也不過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也想緊緊抓住這個人。
喜歡到讓他這種活在一灘自卑和懦弱的爛泥裡的人,都能掙扎出一點勇氣。
宿禮被他的呼吸掃的有點癢,聞言不自在地動了動耳朵,十分高冷道:“嗯。”
【嗚嗚嗚他說喜歡我!!!鬱樂承肯定覺得我帥呆了哈哈哈哈!我超帥的!!他是不是在跟我表白啊?嘖,今天桃花運很旺嘛,沒辦法,人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的,他肯定覺得我比那個傻逼季飛宇帥!!這他媽就夠了,擦,那個寸頭傻逼……雖然我是直的,不過我可以假裝彎一彎,嘿嘿,反正能把小兔子騙到手讓他老實聽我話就不算虧,唉,我可真下作……可誰讓我就不是個好人呢?】
【不當人真開心。】
“我也很喜歡你。”宿禮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背,托起了鬱樂承的下巴讓他看著自己,微笑道:“所以承承,要不要我當你男朋友?”
【他肯定會答應的,親都親了這麼多次了,小兔子肯定快要愛我愛得要死要活了,哈,搞基說不定比談戀愛都刺激哈哈哈。】
【讓鬱樂承的世界裡只有我一個人才好。】
“……”鬱樂承聽著他歡快又欠揍的心聲,將他的校服緊緊攥在了掌心裡,“你、也喜歡我?”
【反正是這隻臭兔子先來招惹我的!他強吻的老子!只是給兔子當男朋友哄他開心而已,我要是他男朋友了他肯定就更依賴我了,簡直是一舉兩得。】
宿禮的心聲讓鬱樂承有些失落,卻又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看著宿禮臉上浮現出那種程式化的敷衍笑容,看著他準備點頭張開嘴,於是就在他說謊的前一秒,湊上去堵住了他的嘴。
宿禮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緊接著就被鬱樂承按著肩膀抵在了門板上,鬱樂承垂著眼睛很認真地吻著他,然後有些急切地入侵,直到宿禮開始有點慌亂地回應他。
宿禮雖然喜歡親他,但大部分時候都是像親寵物一樣的親吻,只有偶爾喂點東西給他吃的時候會同他像戀人一般接吻,但腦子裡大多想的都是些不著邊際又讓人惱火的東西。
“承、鬱樂承。”宿禮被他親得呼吸微亂,托住他的下巴試圖將他推遠一點,“可以了。”
【臥槽臥槽!死兔子有點過火啊……我他媽今天怎麼就挑了這條褲子!!媽的離我遠一點……我、我他媽真是——】
鬱樂承垂下眼睛盯著他紅潤的嘴唇,很聽話地沒有再繼續親下去,只是靠在了他身上,小聲道:“別怕,我是你男朋友…不要緊的。”
宿禮臉色陡然漲紅,鬱樂承眼睜睜地看著鮮豔的顏色飛快地蔓延到了他的耳根和脖頸,他還要故作淡定地去推眼鏡,“當然。”
【嗷嗷嗷——讓我去死吧!!丟死人了!!死兔子不要緊貼在我身上嗚嗚嗚,媽媽他跟我耍流氓!!我才不怕我要治不了一隻兔子我算什麼男人臥槽別親我脖子!!媽的我不乾淨了!臭兔子談戀愛就談戀愛,別動手動腳!】
不管他心裡怎麼嚎,鬱樂承都拋到了腦後,他緊緊抱著宿禮,將臉埋進了他胸`前的校服裡,悶聲道:“……騙子。”
“什麼?”宿禮沒聽清,舔了舔有點乾澀的嘴唇,抬手揉了揉他的頭髮。
【我是不是有點卑鄙了……他被他爸嚇成這樣我卻趁虛而入要做他男朋友,畜生啊宿禮,我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畜生……可是我好想完全擁有一隻自己的兔子,又是主人又是男朋友,這樣的雙保險才不會讓他逃走……小可憐兒,為什麼身邊就沒個好人呢?】
鬱樂承抬起頭來,低聲道:“回去吧。”
——
鬱偉的出現給鬱樂承帶來了極大的不安全感,哪怕是宿禮提出做他的男朋友也難以抵消這種驚恐,一連好幾天他都處於精神極度緊繃的狀態。
文藝晚會這天,他和步風嘉坐在觀眾席上,臺上精彩的節目以及耳邊熱鬧的歡呼聲和掌聲都給不了他任何愉悅感。
宿禮在舞臺劇上扮演的是名侍衛首領,只有幾句臺詞的角色,但是他出來時場下的觀眾頓時就爆發出一陣激烈的歡呼和掌聲。
宿禮沒戴眼鏡,穿著侍衛華麗繁複的禮服拿著劍在認真地表演,那歐式的寬腰帶將他的腰身線條束縛得極為流暢。
鬱樂承緊緊地盯著他,不肯放過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將他的身影烙進自己的眼睛裡,腦海裡卻在不受控制地想著其他事。
鬱偉既然想要找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只是他想不明白,當初鬱偉知道他是同性戀之後,對他的厭惡無以復加,口口聲聲讓他滾永遠不要再出現在自己面前,現在為什麼又要來找他?
宿禮能打發走他一次,難道以後每一次他都要靠宿禮來解決問題嗎?如果宿禮因為他受傷了呢……他受夠了自己瞻前顧後的性格,更不想以後每天都過得心驚膽戰。
他是對鬱偉極度恐懼,但再害怕再糾結,事情也總要解決。
周圍的歡呼聲比之前更加激烈,宿禮扮演的侍衛為了保護主人被敵人刺中了心臟死去,很快表演就接近尾聲,表演者謝幕退場。
宿禮和林睿一夥人沒過多久就從舞臺後面繞出來到了觀眾席,顯然他們準備繼續觀看剩下的節目。
黑暗中傳來了壓低的交談聲和笑聲,鬱樂承左手邊的空位坐上了人。
“好看嗎?”宿禮的聲音在一片嘈雜中格外清晰。
鬱樂承沒敢看他,只輕輕點了點頭。
宿禮轉頭去看後面落了座的同學和他右手邊聚精會神玩手機的步風嘉,清了清嗓子,湊得更近壓低了聲音,“那你覺得你男朋友帥嗎?”
鬱樂承呼吸一窒,在黑暗中緩緩轉過了頭,對上了他那雙溫潤清澈的眼睛,同樣壓低了聲音。
“特別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