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父母往事

別墅偌大走廊, 紋路奢華的地毯吸走了來人的腳步聲,女人的高跟鞋輕巧地走過長廊,正要開啟房門。穿著白襯衫揹帶褲的小男孩從隔壁房間探出腦袋, 幼嫩的臉蛋上寫著渴望和畏懼。

“媽媽, 媽媽”

女人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走開。”

“媽媽。”男孩張開手臂, 蹣跚著跑向她。

“走開,別來煩我!”

“你這是幹什麼?有你這麼對兒子的麼?!”看到這一幕的男人暴怒,一旁女傭連忙把陌寒舟抱進房間裡。

隔著那一扇門, 小小的陌寒舟彷彿還能聽到他們的爭吵:

“你這種態度對待你兒子是什麼意思?!”

“什麼我兒子,那只是你的兒子, 我寧願我從來沒有生過他!”

“你敢這麼說我兒子,小心你在外面的野種!”

陌寒舟繞開來來往往的傭人,走進屋子裡。一路二樓都沒有人,他上了屋頂,果然看見正蹲在一個盆子前唸唸有詞的鹿喬。

上午邵文允過來後,陌寒舟就無法集中精力, 與其出錯不如休息,只可惜似乎也休息不好。

“這個土不行,說了幾次了,這個土沒有營養的,你們真是”

鹿喬點頭:“要!”

別人是換上了工作服,他就更離譜了,不只上下全副武裝臉上戴著口罩,頭上都綁著一條汗巾,倒是有種別樣的健氣美。

“這個是太陽花種子,這個是繡球種子,還有這個”

“是這樣啊.”

“好好好。”莊叔連連道:

“對啊,春天了,我要把我的花房徹底改造好。”

“全都包起來!”

——

“這都是夫人買的啊?”

陌寒舟胸口劇烈起伏,額前鬢髮微微溼潤, 看清眼前熟悉景象後,他才回過神, 伸手扶著額頭,深深吸了口氣。

“好的,夫人。”

陌寒舟住的別墅擁有一個大花園,對於他們這樣的有錢人來說,花園就等於他們的門面,不只是要夠大更要漂亮,還不能都鋪滿牡丹玫瑰這樣美而豔的花,得有格調有審美,讓人看了就覺得優雅有氣質。

簡單收拾後陌寒舟走出休息室,方仲白敲門而入,手上還拿著一封密封的檔案袋。

若是這一封報告早一天到,或許還有用,它來的太過緩慢,以至於它現在就像一塊燙手的山芋,連方仲白都感覺到手指被燙傷了。

“走吧,老張,我們回去吧。”

“老闆,這些都要麼?”

饒是心事重重的陌寒舟也不覺得沉默了。

“放下吧。”

方仲白看著陌寒舟的臉,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退了出去。

平城最具標誌性的中心商業區內,數百米高的某層大樓裡, 透明的玻璃窗閃爍著鑽石花般的光芒, 陌寒舟眉宇緊蹙, 神色痛苦彷彿被噩夢糾纏, 下一刻他猝然驚醒!

“別挖那的土,那是用來養蘭花的!”

“你們,這是在.”

“.”

“先生你回來了。”

“那是不是要把土運上去?”

陌寒舟的花園自然也不落俗套,以他的財力,連園丁都是國際知名園藝大師,平日裡各種名貴花肥養著。然而此時此刻,他眼前宛若皇家花園般的院子裡,不是這塊缺了地皮,就是那裡挖了個坑,東窪西坑,滿目狼藉。

“母”

花卉市場裡,鳥語花香,兔子烏龜面面相覷。一個花店門口,鹿喬正在數手上的種子。

鹿喬愉快地眯著眼,在充滿春天氣息的街道上慵懶地伸了個懶腰。

“.”

“小心搬磚,別漏了。”

“夫人說是要在屋頂擴建花房,我們正佈置呢。”

鹿喬帶著大包小包的種子和花盆回了家,莊叔從屋裡迎出來,看著從車上拿下來的東西,滿臉驚奇:

一院子忙碌的人裡,還是莊叔注意到了陌寒舟,因為要挖土,他把一向的西裝換成了一件灰色的外套,手上還帶著袖套,樂呵呵地跑上來:

他把檔案放在陌寒舟的桌子上了, 遲疑了瞬,道:“關於關於邵文允家庭情況的調查報告。”

“方助理,安排車子,我要回去。”

陌寒舟冷白的目光裡還泛著剛剛洗過臉的溼潤,他的指尖在信封邊緣碰了碰,腦中不由自主地閃過幾小時前青年在座椅對面激動的模樣。他眉頭微蹙,最終,他拿起報告粗暴地塞進了抽屜裡。

總之就是得精細得養著。

見到陌寒舟,他眼睛亮了亮,把花盆端起來走到陌寒舟面前:

大概是因為只有一雙眼睛露出在口罩外,就顯得這雙眼睛格外得大,瞳仁清亮澄澈,能讓陌寒舟清晰得看到裡面的自己。

“先生!”

鹿喬喊了他一聲,神情很是雀躍:“快,給我這株繡球花拍一拍土。”

陌寒舟低頭看著盆子裡樸實無華的泥土,嫌棄地皺了皺眉。

“為什麼?”

“因為新年新氣象,拍一拍,所有黴運都會消失的!”

“.”

陌寒舟依舊是嫌棄地皺著眉,然後他伸出手,在中間灰不溜秋的土上拍了拍。

“好的好的,繡球你要快快長大,帶著先生的所有心願一起長大。”

說完,他就又抱著花盆跑了回去,吭哧吭哧地用小鏟子挖起了泥土。

下午四點多的陽光照在他的背上,把他黃色的輕薄羽絨外套都曬得融化了。

陌寒舟盯著他的背影,感覺自己的大腦就像生了鏽的腳踏車一樣再次緩緩地運轉起來。空氣裡的氣氛又回到了從前,就好像前兩週他和鹿喬在屋頂曬太陽的時候,就好像沒有發生過那件事,沒有一個叫邵文允的人。

人大多都會把自己想的太重要,彷彿世界沒了他就不能運轉了,陌寒舟亦是如此,畢竟他這樣的身份,總是會比較重要的吧。

但是這一刻,他又覺得,自己的煩惱自己的痛苦也沒有那麼重要了。

如果世界沒有因為他的痛苦而停滯,這就說明他的痛苦不重要,邵文允那個人,也不值一提。

想通這一點的時候,空氣陡然變得清新,陌寒舟聞到了泥土溼潤的氣味,帶著一點腥氣,還有潮溼,但似乎沒那麼難聞。

“阿喬過來。”

“嗯?”

鹿喬站起來走到他面前,陌寒舟無奈地伸出手,拇指在他左邊臉頰抹了一把。

“髒了。”

鹿喬怔怔地看著他,眼睛又黑又亮,像是山澗飲水的小鹿,非常得漂亮。陌寒舟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自己的妻子是鹿喬真好。

男孩忽然朝笑了下:“太好了,要是被家裡其他人發現就糟了,我太太的形象就沒有了。”

陌寒舟故意道:“你還會怕沒形象?”

鹿喬:“當然了,我可是家裡的太太,必須要有威嚴的。”

“嗯,對對對,那你要不要下去了?”

“下去吧,阿喬餓了,要吃點心。”

因為快到晚餐時間,就沒有再讓廚房單獨準備點心,鹿喬拿出了自己之前珍藏的零食,像只啃瓜子的小倉鼠般一口一口地咬著。

陌寒舟因為邵文允的事,近來也沒有好好吃飯,看他吃得香也有些餓了,拿過一片餅乾一起吃。

鹿喬:“嗯?先生怎麼也吃?”

“不可以麼?”

“可以啊,就是比較少見。”

陌寒舟笑了下,低下頭又吃了幾口,才放下手用溼巾擦著沾染碎渣的手指,他輕緩地道:

“今天,邵文允過來公司了。”

鹿喬動作一頓,慢吞吞地把最後一片蔥香餅乾塞進嘴裡,他嘴巴鼓鼓囊囊的,含糊不清:

“然後呢?”

“他只是,抒發了下他對我的兄弟之情。”

“……”

鹿喬表情微妙地,但是又沒有那麼難懂地露出了一個嫌棄的表情。

縱使陌寒舟此刻心情沉重,也不由扯了扯唇角。

“好了阿喬,別露出這種表情,可不是豪門太太該有的。你來陪我……陪我看些東西吧。”

鹿喬盤著雙腿坐在沙發上,邊上是陌寒舟,因為太陽落山後天氣微涼,他們在腿上蓋了一條毯子。

陌寒舟從檔案袋抽出檔案,翻開了第一頁,這是關於邵文允家庭情況的報告,映在最上面的就是一張女人的照片。

鹿喬想象了許久的“婆婆”照片就這麼毫無預警地衝入他的視線。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照片上的她大約二十多歲,她年輕美麗,朝氣蓬勃,笑容甜美而自信,一看就是一個活力四射的大美人。五官和陌寒舟有一點像,陌寒舟的雙眼皮和高挺的鼻樑或許就是遺傳自她,又或許只是他先入為主。

看到照片的一瞬,鹿喬飛快地扭頭看了眼陌寒舟。

陌寒舟的表情非常得奇異,那顯然不是恨,但要說是愛和懷念也過於牽強,如果非要說的話,他就像是在忍耐著什麼。

“.”

鹿喬轉回腦袋繼續往下看。

報告裡面寫著邵文允是7歲的時候搬到的羅切斯特的一個小鎮,依附近的鄰居表述,他的母親是個漂亮的東方大美人,父親也是一個溫柔謙遜的男人,他們就像任何一個美滿的家庭一樣,過著簡單幸福的生活。

直到五年後,那個女人忽然不見了,鄰居起初覺得很奇怪,問男人他妻子去哪了,男人回答說是回國探望父母去了,於是,鄰居們不再詢問。又過了沒多久,男人也搬家了。

鹿喬看了一眼父母欄裡男人的照片,如果相由心生這個詞可以作為依據的話,男人顯然是個溫和好脾氣的人,看起來似乎和女人很相配。

“看完了麼?”

“看完了。”鹿喬快速回答

陌寒舟翻到下一頁。

那之後,邵文允隨他父親輾轉到了很多地方,都住的不久,最多的兩個月最少的只有兩週,他們就像是在躲什麼人。

直到大半年後他們再次穩定下來,但是這一次,只有父子兩個人。

照片裡的男孩已經露出了少年的輪廓,五官中有了稜角,隱約有些現在的影子。

他們在那裡住了一年多,一年多的某一天,他們的母親再次出現了,不過這一次,照片裡的女人憔悴了許多。

鹿喬盯著上面三人合照,眉頭蹙起。

和前一張照片比起來,女人老去的實在太快了,她就像是失去了養分的花朵,驟然枯萎,就連那種耀眼的光芒都從她眼中消失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張照片給他很不舒服的感覺。

女人這次回來後身體就很不好,沒過多久就生了病,幾年後就去世了。

鹿喬看著上面她去世的時間,那是……那是陌寒舟車禍後一個月左右的時候。

可是網上寫著的她的去世時間還要更早,大約是這個時間的三年前!

鹿喬心頭微動,可能只是他素來太過謹慎的原因,但是他還是把這個時間記了下來。這封檔案給予的資訊實在太多了,鹿喬的大腦還在處理,耳邊冷不丁響起一個聲音:

“阿喬。”

陌寒舟的視線始終落在雪白的檔案上,鹿喬卻覺得他的眼睛正凝視著自己:

“你的過去麼?”

“……”

說不想自然是假的,他討厭這種只有自己身在雲裡霧裡的感覺,尤其對面還有個自己厭惡的人在。但是——

鹿喬遲疑了一下,還是遵從本心:“比起知道先生的過去,我更想要守護你的未來。”

陌寒舟驚異地抬起頭,飛快地看了鹿喬一眼,眼底有還未來得及消失的驚訝,彷彿沒想到他會這麼說。

“阿喬你真是,讓我驚訝。”

“我說的是真心話。”

“我知道,我知道你說的是真心話。”

正因為如此,才讓他如此驚訝。

因為看了檔案而泛出冷意的心臟,也因為鹿喬的話滲出些許暖意,像是堅冰下有一團火焰靠近,陌寒舟輕輕地吸了口氣,放在毯子上的手指爬過幾厘米的路程,勾住了鹿喬的手指。

鹿喬收起了手指,不許它逃走。

陌寒舟的唇角有了一絲弧度。

“我的父親和母親是商業聯姻。”

他開始講述:

“他們並不相愛,在他們結婚前,我母親有一個交往許久的戀人,但因為那個人家庭條件一般,我母親家裡不同意他們的婚事。”

“我不清楚我母親是怎麼嫁給我父親的,但總之應該不是很愉快,婚後一年,我出生了,但那並不是愛的結晶也不能成為那個花心的男人收心的理由。他依舊在外面花天酒地,我母親對他失望至極,又與前男友舊情復燃,很快,在我三歲的時候,邵文允出生了。”

那實在是一段說不上愉快的時光,就算記憶已經模糊,那種被忽視被冷淡甚至偶爾還被遷怒的痛苦始終縈繞心頭,在他放鬆警惕的時候毫無預警地侵入他的夢裡。

但那跟後來的事情相比,那段平靜的時光或許都稱得上“幸福”了。

“我五歲的時候,我父親發現了母親在外面的事,那天開始他們經常大吵大鬧。”

陌寒舟的唇角拉扯起一個嘲諷的弧度,顯然也覺得那男人在外面私生子無數,妻子不過一個有一個就生氣發火的樣子很可笑。

“總之那幾年,他們就是這麼吵過來的,事情在我九歲的時候發生了變化,我母親帶著她的情人和孩子一起私奔了。”他用一個冷淡的語氣說出了這句話。

鹿喬低下了頭,那就是檔案上寫的“邵文允七歲時候的事了”。

“但是好景不長,五年後,那個男人發現了他們,我母親被他抓了回去,她的情人和孩子也只能輾轉各地逃離我父親的追查。”

“那他們第二次相聚……”

“是因為我母親又進行了第二次的逃跑,她被抓回來以後身體就不好了,精神……精神也不太好,我父親把她送進了療養院。”

鹿喬瞳孔中光芒驟然一縮。

“陳家雖然大多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也有正常人,我母親的弟弟一直很同情她,連同療養院的人終於把她救了出來,但是如你所見,她的身體和精神狀態都已經不大好了。”

“……”

“沒過幾年,她就去世了,我甚至沒有見她最後一面。”

“……”鹿喬遲疑著開口:

“她的百度百科寫的去世時間比檔案上面的早。”

“那是因為我父親面子上過不去,她第二次逃跑後不久,他就對外宣稱她去世了。”

“……”

“你和你父親關係那麼壞也和這有關麼?”

“多多少少有點關係吧,他大概看到我就想起我母親,心裡就煩我吧。”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陌寒舟語氣和表情都非常平淡。

“……”

鹿喬欲言又止,不知道怎麼安慰他。

倒是陌寒舟先開口:“阿喬。”

“嗯。”

“邵文允今天來找我,我非常生氣,同時又很無奈低落。”

“嗯。”

“到家前我都心情很沉重,直到看到了你,阿喬……”

沒有被“綁”住的手指溫柔地撫過鹿喬的額際,撥過他柔軟順從的烏髮。

短髮下面烏黑的眼睛閃爍著明亮而澄清的光芒,陌寒舟從裡面看到了自己,他的臉色蒼白陰鬱,眉宇中壓抑著深深地痛苦,就連陌寒舟自己都很少見過這樣的自己。

“雖然我依舊痛苦自責甚至自我厭棄,但我覺得沒那麼難熬了。如果我很痛苦,阿喬,你會抱住我麼?”

在將檔案拿出來之前,陌寒舟都沒決定好是否要把這件事告訴鹿喬,但當他看到鹿喬的時候,一切就順其自然地完成了,連他想象中的反覆掙扎自我懷疑都沒有。

或許是因為他面前的是自己的妻子,不是說,夫妻本是一體麼。那麼自己應該,是可以相信他的吧?

鹿喬在一瞬間溺進了陌寒舟那雙深邃的眼眸中,他的大腦瞬間拋開了所有試圖安慰的語言,轉身用力地抱住了陌寒舟。

“會的我會的。”

手臂中的身體竟然有一點在顫唞,鹿喬更加用力地抱住他,語氣堅定:

“我會用力抱住先生的!”

陌寒舟閉了閉眼睛,將自己短暫地依靠在男孩的懷抱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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