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鍾煙煙茫然抬頭。

接著順著黎久夜的視線,看到了黎久夜手中的瓷杯。

瓷杯瑩白。

是上好的汝瓷。

杯中放著的,是香氣醇厚的乳白色液體。

杏眸眨了眨眼。

鍾煙煙嚥下口中的糖葫蘆。

小聲道:“這是裴清許給我的。”

她體質弱。

連帶著睡眠質量也不好。

原先睡著時,稍有一點動靜,便會從夢中驚醒。

她為此深受其擾。

還好有裴清許。

十八歲生辰後,裴清許冷不丁的找上她。

說他尋來了治驚夢的秘法。

只需在每晚睡前喝一杯牛乳,就能一覺睡到天亮。

她起初是不信的。

若是喝東西有用,她就不會連著那麼多年睡不好了。

但那是裴清許送的東西。

她不好拒絕,便預設著收下。

牛乳看著平平無奇,與尋常牛乳沒什麼區別。

卻真的能治失眠。

而她也因此養成了睡前喝奶的習慣。

收回思緒,鍾煙煙抬起頭。

看著黎久夜困惑不解的問:“有什麼問題嗎?”

黎久夜沒說話。

此刻,他站在窗沿下。

月色與暗色交織,割裂出一條鮮明的分界線。

而黎久夜站在光與暗交接處。

半張臉隱匿在黑暗中,讓鍾煙煙看不清其真實情緒。

忽地。

“咔嚓——”

伴隨著細微的聲響,那純白的瓷杯似乎裂了一角。

鍾煙煙目露茫然。

她準備仔細去看時,黎久夜卻先一步將那瓷杯藏至身後。

“煙煙。”

黎久夜問:“你喝完那東西后,身體有出現什麼異常嗎?”

鍾煙煙本想說沒有。

卻在開口前,復又閉上了嘴。

淡色的唇微抿。

鍾煙煙慢吞吞的道:“我最近……經常做夢。”

“是嗎?”

黎久夜垂眸,清瘦指骨曲起。

不急不緩的輕釦著桌面。

明明是在笑,可那雙漆黑深邃的眸裡卻沒有半點笑意。

“煙煙。”

黎久夜循循善誘道:

“你能不能告訴哥哥……你都夢到了誰?”

話落,鍾煙煙耳尖一紅。

夢的內容太過羞恥。

鍾煙煙攥著衣襬,不大想說。

黎久夜將少女的變化盡收眼底。

狀似無意的笑著問:“煙煙是夢到哥哥了嗎?”

鍾煙煙搖頭。

黎久夜眸色更暗。

又問:“那……是謝與歌。”

鍾煙煙接著搖頭。

黎久夜眸光再度暗了一分。

輕釦桌案的動作停下。

他垂在身側的手收緊,手背青筋蹦起。

啞聲道:

“是裴清許嗎?”

話落,少女動作一僵。

纖長羽睫下,澄澈烏黑的眸子睜圓。

像受驚的倉鼠。

因被戳中了心思般,鍾煙煙從耳尖一路紅到了脖頸。

“不、不是的。”

鍾煙煙欲蓋彌彰道:“不是裴清許,我誰都沒有夢到。”

黎久夜卻因此目光一沉。

少女不善撒謊。

自小便是這樣。

偶爾不小心闖了什麼禍,便會緊張的說不出話。

眼神躲閃。

指尖下意識的攥著衣襬。

且紅潮會自耳尖一路蔓延至脖頸。

像只燒紅了的糯米糰子。

他喜歡少女這番模樣,便也從未拆穿過少女的謊言。

可今日情況有些不同。

黎久夜斂眸。

長睫下,微狹的眸氤著墨色。

如墨玉般清透。

卻又含著化不開的黑。

“煙煙。”

下顎一癢。

恍惚間,清淺雅緻的淡香傾灑。

男人微微俯身。

骨節分明的指挑起她的下顎,食指上的漆黑扳指硌著她下顎上的軟肉。

輕聲道:

“你在對我撒謊,是嗎?”

黎久夜眸色沉沉。

明明是在笑,可眼底卻沒有一絲笑意。

反而積著化不開的濃霧。

像是風雨將至的前兆。

鍾煙煙心尖一顫。

不懂自己的謊言為何會被戳穿。

明明她撒謊的技巧極好。

原先同黎久夜撒謊時,黎久夜從來不會發覺不對。

偏偏今日露了餡。

室內寂靜。

清淺的月光順著窗沿灑落,為烏木地板鍍上一層銀輝。

微苦的墨香在空氣間翻湧。

黎久夜將少女堵在角落,指尖勾著少女瓷白的下顎。

姿勢侵略感極強。

就像……

要那什麼似的。

無形的壓迫感壓的鐘煙煙有些喘不過氣。

她不攥緊衣襬。

纖白指尖將衣襬攥出凌亂的褶皺。

不安的問:“哥……你生氣了嗎?”

黎久夜低垂著眸。

明明依舊是那副禁慾清貴,淡漠薄情的樣子。

可鍾煙煙還是敏銳的察覺到了異樣。

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樣。

黎久夜情緒穩定,一副從不會生氣的模樣。

可鍾煙煙知道,他並非不會動怒。

黎久夜只是性格不顯山露水,哪怕生氣,也不會明著表露出來而已。

比如現在。

男人明明在笑。

可那雙濃黑如墨,漠然清貴的眼中。

卻沒有哪怕半分笑意。

鍾煙煙吞了吞口水,默默攥緊了衣襬。

她有點不安。

因為印象裡,黎久夜上一次生氣,還是在十年前。

那年她八歲。

因貪玩,追著蝴蝶跑出了鍾府。

在府外,她遇見了一個斯文俊秀的男人。

那個男人一身書生氣,看著儒雅無害。

看她可愛,便自稱是買多了糖葫蘆,可以送她一根嚐嚐。

她早年喪母。

鍾父懶得搭理後宅,很快便娶了繼母。

繼母嫁入鍾家後沒多久,就給鍾父添了個大胖小子。

便也沒心情管她。

只隨意給她些零錢,放任她如野孩子般長大。

所以。

還在江南時,真正負責照顧她的其實是黎久夜。

黎久夜年長她兩歲。

明明自己也不過是個孩子,卻管她管得極嚴。

又當爹又當媽。

不許她到處亂跑,也不許她亂吃零食。

說會蛀牙。

在那日之前,她正巧因為牙疼,被罰一個月不許吃甜食。

她對糖葫蘆日思夜想。

最後因一時嘴饞,接過了那根糖葫蘆。

結果……

吃完後,她就睡著了。

直到後來,她才知道男人其實是人販子。

而遞給她的那根糖葫蘆,也是特製的加料版。

男人原本是專門拐來女童送給老男人做童養媳的。

可她生得漂亮。

便在一堆被拐兒童中被男人特意分出來,送去了青樓。

青樓老鴇很滿意她。

付完錢後,當夜便準備讓她接客。

她想逃。

卻被老鴇拽著頭髮拖了回去。

老鴇很兇。

因她不聽話,就叫人取來銀針和鉗子。

準備將銀針刺入她指尖。

再一片一片的拔下她的指甲,好讓她長記性。

她被嚇得發抖。

在銀針即將刺入指尖的剎那,她下意識的閉眼時。

可預想中的痛楚並未出現。

在龜公動手前,門先一步被人推開。

緊接著,屋內浩浩蕩蕩的湧進來一群人。

為首的是黎久夜。

那年,她八歲,黎久夜十歲。

明明不過比她大了兩歲,黎久夜卻已經有了大人般的從容不迫。

他帶著家丁。

慢條斯理的同老鴇談話,笑著問老鴇買一個人需要多少銀子。

老鴇是個人精。

見黎久夜衣裳布料昂貴,便獅子大開口。

問黎久夜要一千兩銀子。

一千兩不多。

但要知道,她被賣來青樓時,人販子只收了十兩。

“一千兩?”

黎久夜聽完,垂著眸,不急不緩的重複了一遍。

見黎久夜這樣,老鴇急了。

老鴇以為黎久夜不想給錢。

便扯著她的頭髮,威脅道:

“如果我沒猜錯,這是你妹妹吧?”

“這小妮子的賣身契還在我手上。”

“若你給不出錢,我今晚就讓她去接客。”

“一兩銀子一夜,接夠一千個客人就夠了。”

黎久夜笑了笑。

道:“一千兩銀子?你不覺得太便宜了嗎?”

後來,黎久夜叫人抬了十萬兩出來。

隨著箱子被一口口開啟,銀光遍佈陰暗的地下室。

老鴇喜不自勝。

以為自己碰到了冤大頭。

就在老鴇歡歡喜喜的想要數銀子時,黎久夜命家丁抓住了她。

把玩著銀針道:“這十萬兩,是你的賣命錢。”

“一兩銀子一根針,你能受多少針,便能拿走多少銀子。”

話落,烏壓壓的家丁包圍了青樓。

她親眼看著老鴇臉色變得慘白。

老鴇想求饒,可已經來不及了。

黎久夜做下的決定,從沒有人能更改。

家丁們按著老鴇的胳膊,將老鴇按在了木椅上。

她親眼看著一根小指粗的銀針沒入老鴇的皮肉。

接著一聲慘叫響起。

不等她不安,視野和聽覺便都陷入一片黑暗。

黎久夜捂著她的眼。

在她耳畔輕聲道:“煙煙,別看。”

“會汙了你的眼。”

……

時過境遷,鍾煙煙已經不記得當日的細節。

只記得視野恢復時,老鴇消失不見。

地上只剩下一個草蓆。

草蓆上蒙著白布,白布下躺著一個腫脹的球體。

濃到發黑的血液順著草蓆滲出。

將地面染成暗色。

空氣間翻湧著異樣的血腥氣,說不出的滲人。

而黎久夜只是垂著眸,有些遺憾的嘆了聲氣。

“真可憐。”

少年漫不經心道:

“九千九百九十九針,明明只差最後一針,她就能拿到她賣身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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