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裴清許的過去
裴清許動作一頓。
長睫低垂,一言不發。
室內死一般的寂靜。
鍾煙煙心如鼓擂,愈發不安。
偏偏這時,裴清許復又看向她。
淡色如玉的眸子微彎,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潤晴朗。
“煙煙,你睡糊塗了。”
“我怎麼可能會把你關起來呢?”
鍾煙煙一顫。
纖白指尖,不受控制的攥緊了衣襬。
說來有些奇怪。
明明此刻,裴清許彎著眸,正笑看著她。
可她卻無法從那雙眼裡讀出半分笑意。
大腦一片混亂。
但鍾煙煙此刻已經顧不得思考太多。
她抬起頭。
鼓起勇氣問:“如果是誤會,那你能不能幫我把鎖鏈解開。”
鍾煙煙知道似乎有什麼變了
她心下惶恐。
但當著裴清許的面,她並未表露出來。
只是儘可能的放緩語氣。
希望能借此矇混過關,讓裴清許放過自己。
但……
“不可以。”
裴清許嗓音溫和。
偏偏眼神幽暗,眸光病態。
鍾煙煙攥著衣襬的纖白指尖再度收緊。
顫聲問:“為什麼?”
裴清許並未回答。
他將帶來的早膳放在了桌上。
接著不急不緩的上前。
鍾煙煙脊背一僵。
裴清許每靠近一步,她便瑟縮著挪動一寸。
到最後,退無可退。
拉長的漆黑陰影逆著光投下。
鍾煙煙被陰影籠罩,心中不安感更甚。
這時,眼前一暗。
裴清許伸出手,修長冷白的指骨朝她逼近。
鍾煙煙本能的想要躲閃。
可後脊緊貼著牆。
她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隻手襲來。
“煙煙……”
微涼的指細細描繪著她的眉眼。
裴清許溫聲哄道:“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
“但我沒有惡意。”
“我將你留在此處……只是想保護你。”
少年嗓音溫潤,不急不緩。
說話時,淡色如玉的眸中含著一點脆弱。
很容易令人心生信賴。
但……
鍾煙煙仍舊保持的戒備狀態。
擰著眉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保護她和把她關進小黑屋之間有什麼必然的聯絡嗎?
鍾煙煙搞不懂。
但這不妨礙她意識到,此刻的裴清許,好像有哪裡變了。
溫潤晴朗的表象褪去。
露出了底下蟄伏已久的真面目。
“煙煙……”
裴清許嘆氣。
像是很無奈般,揉著她的髮絲道:“你不懂。”
“外面噁心的蒼蠅實在太多。”
“若是繼續將你留在外面,還會引來更多噁心的髒東西。”
單是想著那樣的畫面……
裴清許便心生煩躁。
收回思緒,裴清許抬起頭,視線落在少女微微顫動的羽睫上。
“煙煙。”
裴清許動作一頓。
問:“你是在害怕嗎?”
鍾煙煙沒有回答。
裴清許卻像是看出來了她在想什麼一般。
接著問:“為什麼要害怕呢?”
說話時,腕骨一涼。
待鍾煙煙回過神時,裴清許已經擒住了她的腕骨。
笑著問:“留在這陪我,煙煙不覺得開心嗎?”
“如今這裡只有你我二人。”
“沒有黎久夜,沒有謝與歌,沒有楚青玉。”
討厭的傢伙,終於一個都不剩了。
寂靜的天地裡,只有他們二人。
“這樣很好,不是嗎?”
裴清許嗓音含笑。
就像昔日,他們還在江南時一般。
那時,鍾家只有他與少女。
而少女眼中,也從始至終都只有他一個人。
“煙煙……”
腕骨被冷白指骨細細摩挲。
裴清許輕聲道:“忘了他們,繼續和我像以前那樣相處好不好?”
鍾煙煙低著頭,沒有答話。
冷場的裴清許倒也不覺得尷尬。
只低著眸,自言自語道:“我們可以像原來那樣。”
“一起聽鬼故事,一起捉蛐蛐,一起偷偷出府。”
“煙煙……”
擒著手腕的力道忽地收緊。
鍾煙煙吃痛抬眸。
卻正對上一雙幽深晦暗,病態翻湧的眸子。
“你為什麼……不看我?”
裴清許明明是在笑。
可眼底沒有半分笑意,空洞荒蕪。
握著腕骨的指骨一點點收緊。
瓷白清透的肌膚頃刻間多出一圈紅痕。
不等鍾煙煙喊疼。
裴清許又接著自言自語道:“煙煙是在想誰呢?”
“黎久夜?楚青玉?謝與歌?”
“你想的是哪個,告訴我好不好?”
手腕被按住,鍾煙煙動彈不得。
不等她掙扎,裴清許又俯下身,薄唇貼在她耳畔。
啞聲道:“煙煙喜歡的話,我會將煙煙想見的人帶回來。”
“然後將他們抽筋拔骨,製成人骨。”
“那樣,煙煙就能日日看到了。”
話音落下的剎那,鍾煙煙瞳孔一震。
無意識的喃喃自語道:“瘋子……”
裴清許輕笑一聲。
明明被罵了,卻一點也不生氣。
彎著眸道:“對,我是瘋子。”
“可煙煙啊……”
說著,裴清許俯下身,將心心念念之人禁錮在懷中。
啞聲道:“是你先來招惹我的。”
……
江南小鎮,煙雨朦朧。
初識那天。
他十一。
少女十歲。
小小一隻的小姑娘,坐在紅綢軟轎裡。
明明比他還矮半個頭。
卻穿著繁複的喜服,蓋著大紅喜帕。
孤零零的坐在轎中。
像是精心燒製的瓷娃娃。
無一處不是漂亮的。
裴清許知道。
於少女而言,那日是他們的初遇。
但……
那僅僅是少女的。
而不是他的。
在那日之前,他就見過少女。
七歲的小姑娘,梳著圓圓的髮簪,項上戴著長命鎖。
走動時,鈴鐺輕晃。
發出清脆悅耳的陣陣鈴聲。
正被比她年長三歲的少年牽著手,好奇的四處張望,一雙杏眼澄澈分明。
跟年畫娃娃似的,乖巧可愛的緊。
那時,他不認識少女,卻從他人口中聽過少女的名字。
他們說,她叫鍾煙煙。
是首富鍾老爺家的大小姐。
是含著金湯匙出生,被被千嬌萬寵的大家閨秀。
與之相反。
那時的他,只是屠夫的兒子。
生父暴戾,喜怒無常。
在打死了母親後,又將目光放到了他身上。
稍有不如意,便對他動輒打罵。
那日,他因買酒晚了半刻鐘,被那人用繩子捆在樹樁上,用鞭子抽了半個時辰。
疼。
很疼。
起初,他是這麼覺得的。
可到了後來,就連疼覺都變得麻木。
口中溢滿了血腥味。
就連骨頭……
好像也被打斷了幾根。
他渾身是血,奄奄一息。
可他名義上的父親卻覺得他晦氣,把他扔了出去。
江南春季,華燈初上。
分明是那般繁榮的盛景。
他卻如垃圾般,被人遺棄在陰暗的角落。
血液汩汩流出,意識模糊不清。
他以為自己會死。
死於無人在意的小巷中,死在喧囂熱鬧的人聲裡。
可……
意識快要消弭時,眼前一暗。
刺眼花哨的花火被遮住。
年畫娃娃般漂亮的小姑娘蹲在他身前。
嫩白的手戳著他的臉。
奶聲奶氣的問:“你受傷了嗎?”
他閉著眼,沒理睬。
只當是千尊玉貴,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小姐覺得他這副落水狗的模樣有趣,在故意戲弄他。
可……
下一秒,臉上一溫。
似是有輕柔的東西,蹭過了他的臉。
他錯愕抬眸。
卻見小姑娘蹲在地上,一點點用軟帕擦著他臉上的灰。
小聲問:“你摔倒了嗎?真不小心。”
那天,小姑娘穿著藍白襖裙。
單看著,就玉白可愛,聖潔不可攀。
而他一身汙穢,衣衫襤褸。
同他這樣的人共處同一空間下……
對少女來說,都像是一種褻瀆。
異樣的情愫在心尖蔓延。
他不知如何面對情緒。
便只閉著眼不去看,惡聲惡氣的道:“再怎麼擦,傷也不會好的。”
話落,暖意一頓。
接著,溫軟的指腹抽離。
透過細微的聲音,他意識到小姑娘似乎起身了。
這樣也好。
就當是好心餵了驢肝肺。
離他這個混賬遠點。
可他沒想到的是,小姑娘並沒有離開。
只是將軟帕疊好收起。
小聲說:“又沒說不帶你去看醫師。”
“但你血淋淋的,好嚇人。”
“不把血擦擦,醫師伯伯會不許你進的。”
那時,江南最好的醫師姓李。
是一個極度愛潔的老頭。
若是病人髒兮兮的過來,他會撂攤子不給治。
偏偏他醫術極好。
所以就算脾氣再怪,大家也只能捏著鼻子忍。
他本以為自己會死。
死在小巷,死的悄無聲息。
卻被矮了他一個頭的小姑娘攙扶著,送去了醫館。
醫館內,李醫師碎碎念。
一會兒嫌棄的說怎麼能髒成這個鬼樣子。
一會兒說遭天譴。
哪家老子這麼狠心,把小子打成這樣。
一會兒又唸叨著傷勢太重,用的藥材不便宜。
他可以免除診費,卻不能免藥材。
而治病所用的藥材……
是天價。
他掙扎著起身,想說他不需要用藥。
小姑娘卻先一步取下頸上長生鎖。
問:“這塊鎖抵藥材,夠嗎?”
長生鎖重量不輕,上面的寶石華美。
李醫師笑彎了眼。
接著喜滋滋的去隔壁稱藥。
藥爐白霧嫋嫋。
裡面濃稠苦澀的藥汁不斷翻滾著。
他躺在床上。
小姑娘坐在椅子上。
一邊託著腮犯困,一邊鬥蛐蛐玩。
他心情複雜。
又百思不得其解。
那時,他性格古怪。
不願承認本心,嘴巴又毒,人情世故也沒學會。
雖心下動容。
嘴巴卻還是不受控制的道:“別想著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會報答你。”
聽了他的話,少女輕眨著眼。
不解的反問說:“為什麼要報答?”
“我救你,只是因為我樂意。”
“你沒必要報答的。”
小姑娘小小一隻,語氣軟軟,人也軟軟。
一本正經說話的模樣。
能軟進人心尖。
他怔忪,異樣情緒在心底氾濫成災。
他不清楚那種感情名為什麼。
卻在那日後,鬼使神差的開始關注少女。
小姑娘沒說謊。
她那日救他,當真只是一時興起。
見他沒事,就又回了府。
完全將他拋之腦後。
繼續和那個姓黎的,長得人模狗樣的傢伙玩鬧。
他咬緊牙關。
並在那一年,第一次品味到了何為“嫉妒。”
他嫉妒著黎久夜。
併發了瘋似的想代替黎久夜,成為少女身邊的人。
可另一方面……
他知道自己無能為力。
與他不同,外人說,黎久夜是黎家長孫。
而黎家鍾家是世交。
那是江南人人都說,鍾家大小姐和黎家大少爺天生一對。
他們金童玉女。
而他就像是下水道的老鼠般。
可憐又可悲的窺探著不屬於自己的一切。
少女實在美好。
卻又如同鏡中花,水中月一般。
可望而不可及。
他原以為,他與少女的關係會止步於此。
她終有一天會與別人相知相守,成婚,生子。
而他會如老鼠般,縮在角落,窺探著不屬於他的一切。
結果……
天啟十三年,轉機出現。
陰暗廂房外,守著一大堆丫鬟小廝。
這是那個破舊的家裡從未出現過的盛景。
他本無心留意。
卻無意得知屋中坐著的,是鍾家的主母。
少女的繼母。
那時,他明明已經下定決心。
要遠離少女,不讓自己的存在成為少女的負擔。
卻還是在那一刻鬼使神差的靠近。
想盡可能的,知道些少女的訊息。
廂房內,夫人衣衫華貴,端坐在主位上。
而他名義上的父親一臉諂媚。
搓著手問:“所以……夫人你的意思是,要把大小姐嫁進我家?”
“嗯。”
貴婦人應了一聲,語調不急不緩。
指著對面放著金子的木匣道:“只要娶了那個賤丫頭片子,那箱子裡的金子便都是你的。”
滿臉橫肉的男人眼睛一亮。
接著又問:“夫人你的意思是……要我家小子做上門女婿嗎?”
門外,他一怔。
接著,心跳驟快。
他知上門女婿會遭人恥笑。
可若是能與少女在一起……
恥笑不恥笑的,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
但就在他想進去答應時。
那貴婦人挑眉一笑。
“上門女婿?那賤人可配不上。”
說著,貴婦人垂眸,撥弄著指上豔紅丹蔻。
明明嗓音輕柔。
可說出口的話,卻字字都像淬了毒般陰冷。
“我要你下聘娶了那丫頭。”
“若你辦事得力,能在半年內把那賤人玩死……”
塗著豔紅丹蔻的手指著木匣。
貴婦人笑眯眯的道:“我給你的賞金,可以翻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