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時過境遷。
明明相隔了將近十年,裴清許卻仍記得初次聽見那句話時的感受。
憤怒,絕望,以及……鋪天蓋地的無助。
即便不想承認,他也不得不承認。
他弱小,他無能,他一無是處。
他想護著少女,他想許少女一世安樂。
可……
他什麼也做不到。
許是看出了他在想什麼。
貴婦人笑著同他建議說:“我們做個交易吧。”
“我可以不傷那個小賤人,可以給她另尋一個家世清白的夫婿。
但前提是……你要服從我。”
他怔忪時,貴婦人撥弄起花盆中的綠葉,笑得意味不明。
“男人喜歡剛及豆蔻的少女,女人未嘗不喜歡漂亮的少年。”
“我要你……幫我應對一些人。”
他並不愚蠢。
不如說,因那個男人的原因,他年紀小小,卻對男女之事格外精通。
江南貴婦熱衷於養面首……
這從不是什麼秘密。
之前偶爾去酒樓幫忙做雜事時,他也曾見過那些給貴婦做面首的少年。
卑顏屈膝,毫無尊嚴。
是主動將自己的面子扔在地上,供人踩踏的一群人。
他曾經為那些人而不恥。
覺得他們毫無骨氣。
但那日……
明明女人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待價而沽的貨物。
眼裡除了利用外,便只剩下利用。
他卻還是點了頭。
“我可以按你說的做事。”
他說。
“但你要記得你剛剛說得話。”
要給他的小姑娘尋得一個如意郎君。
要讓他的小姑娘下半生如意順遂。
那樣……
即便要他來捨棄一切。
似乎也沒什麼。
見他答應,貴婦人心情甚好。
“你放心。”
那日,貴婦人笑看著他。
說:“城南謝府家公子謝二郎知書達理,性格溫和,是再合適不過的夫婿人選。”
“只要你乖乖替我辦事,我自然是不會虧待了那丫頭的。”
他一聲不吭。
心裡想的卻是。
真好,他的小姑娘能圓滿就好。
不為人知的秘密交易達成。
那日過後,他的小姑娘離開了鍾府那個毒窩,被轉送去了謝府。
但他卻依舊留在鍾府。
並依那女人的命令,去習琴棋書畫,三書六禮。
他學習天賦很好。
但在那之前,身為屠夫之子的他,其實連字都習不全。
他是靠著日夜不休的學習,拼命的苦讀。
才褪去原先的一切。
將自己偽裝成了一個溫潤如玉的公子。
貴婦人對他的識趣很滿意。
待他習成後,又開始頻繁的帶他去參加各種貴婦雲集的宴會。
對外,那女人一直宣稱他是他的遠方侄子。
並熱情的向那些貴婦推銷他。
在宴會上,他隱匿著本性。
用看似風輕雲淡的態度,去對待所有人。
那些貴婦看他的眼神滿是滿意。
偶爾,有些人會用滿是褶皺的手,狀似無意的撫過他的臉。
並將他拉到角落,和他說些露骨的情話。
他覺得噁心。
他覺得自己髒。
但他只能忍受,只能迫使自己繼續生活在泥沼裡。
因為只有這樣。
他的小姑娘,他心中的明月。
才能繼續高懸在天上,不用理睬這令人難以忍受的一切。
只是每次宴會結束後,他都會將自己搓洗數遍。
試圖藉此洗去那股令人噁心的脂粉味。
他汙穢不堪,懦弱無能。
他可以墮入泥沼。
但他心中高懸的明月不能。
他無權無勢不假。
但他可以靠捨棄自己,來為少女圖謀更多。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女人想從他身上謀取更大的利益。
所以在他行冠禮之前,她一直沒有讓他踏出最後一步。
只是頻頻帶他出入宴會,吊足了那些貴婦的胃口。
而在那幾年內,他學會了工於心計。
他步步籌劃,小心行事。
只為能爬上更高的位置,獲取更高的權利。
只有那樣……
他才能不繼續受制於人。
只有那樣……
他才能護住自己心心念唸的人。
日夜在泥沼中掙扎之時,他其實曾如意間見過少女。
那時,少女已經離開鍾府。
並以謝家公子未婚妻的名義,輾轉去了謝府。
鍾謝兩家間關係並不近。
所以那日分別後,他與少女已經許久未見。
再次相遇,是在秋季。
他同往常一樣,在趕去宴會的途中閉目修養。
卻無意間透過車窗看到了下面的少女。
少女穿著淡色襦裙,身上裹著件大紅披風。
正笑著同身旁的人說話。
而少女身邊跟著的,是一個模樣陌生的小姑娘。
項間帶著長生鎖,頭頂兩個圓圓的花苞簪。
正黏黏糊糊的跟著少女,親暱的攬著少女的胳膊。
那一幕落在他眼中,只讓他覺得刺眼。
因為曾何幾時……
那般跟在少女身邊,被少女親近依賴著的,一直都是他。
被刻意培養出的冷靜自持在那一瞬間碎了個乾淨。
他想下車,牽住少女的手。
可少女先一步發現了他。
秋日雁行下,少女抬頭看著他,眼睛亮的驚人。
一邊拿著糖葫蘆小跑過來,一邊仰頭衝著他招手。
“裴清許!好久不見!”
少女笑著,眼中滿是重逢的喜悅。
一路跟著他問:“你在鍾府過得還好嗎?為什麼不跟我一起去謝府?母親說你是不想同我待在一處,才決定留在鍾家的。
是真的嗎?你討厭我嗎?可我很想你,裴清許,你想我嗎?”
少女提著裙襬,略有些艱難的同他說著話。
可行駛著的馬車卻沒有絲毫要停下來的趨勢。
他如夢初醒。
也直到這時,他才想起問題所在。
駕車的馬伕……
是那個女人安排在他身邊的眼線。
且不只馬伕。
丫鬟也好,跟在身邊的書童也好,都是那女人的人。
他受制於人。
如果擅自同少女接觸,反被那個女人發現……
他不確定女人會不會對少女出手。
最終,他放下車簾。
對著前方的車伕命令道:“接著趕路,別停。”
馬伕得令,立刻加快了速度。
馬車後的小姑娘急了。
對著他喊道:“裴清許!你慢——”
聲音夏然而止。
他掀開窗簾,本能的朝後看去。
卻見少女因跑的太快,沒留意腳下,被地上的石子絆的摔倒。
小姑娘嬌得很。
摔倒後,額頭立刻浮現出大片淤痕。
他心急如焚,想要下車。
可叫停車伕前,一旁隨同的小廝突然看向他。
“裴公子。”
昏暗的車廂裡,小廝的笑意味不明。
“您在擔心大小姐嗎?”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險些暴露。
最後,他什麼都沒做。
只是放下車簾,道:“從未。”
見他語氣如常,小廝這才重新恢復笑意。
“沒有就好。”小廝說,“夫人花了那麼大的心血培養您,您背叛的話……夫人會生氣的。”
他不再說話。
車簾落下的前一秒,他見到那個陌生的小姑娘朝少女奔去。
兩人的身影緊緊貼在一起,密不可分。
也就是在很久之後,他才知道那小姑娘並非什麼小姑娘。
而是謝家二郎的嫡長子。
是謝家的小少爺。
但那日他對一切並不知情,甚至為少女有人除他以外的在意而慶幸。
卻不知道,那是少女最後一次主動同他親近。
隨著馬車漸行漸遠。
他與少女之間的關係也越發疏遠。
最後……形同陌路。
……
他真正與少女再見,是在兩年後。
那年少女十一。
不知是運氣使然,還是有人作祟。
在少女搬去謝家半年後,準備與那謝家二郎成婚前夜……
那外人口中頗負盛名的謝家二郎,死在了小倌館的床上。
他震驚不已。
也就是直到那日,他才知道外人口中極負盛名的謝家二郎不過是個徒有其表的貨色。
他好男風,且好男瞳。
他熱衷於將那些容貌清秀的男子伴做女兒打扮。
接著肆意發洩其獸慾。
甚至他府中的地下室內,還關著數十個不足弱冠的孩子。
直到謝家二郎死去,那些孩子才被解救出來。
而直到地下室被開啟。
人們才發現下面藏著不知多少被玩弄致死的男瞳屍體。
剛聽到訊息時,他難以置信。
他賭上未來,付出一切。
才為他心心念唸的小姑娘換來一個未來。
但事實是……那個女人騙了他。
得知訊息後,他第一時間找到那個女人,問她為什麼要騙他。
那女人卻不解的反問:“為什麼要生氣呢?”
“你不是喜歡那丫頭,不願將她拱手讓人嗎?”
“所以我才精挑細選,選了謝家二郎出來啊。”
“謝家二郎不好女色,只喜男風,是不會對那丫頭做什麼的。”
“就算那丫頭嫁過去,也只會守一輩子活寡,當一輩子處子而已。”
“這樣不正合你意嗎?”
女人笑看著他,眼神裡滿是惡意。
他怒不可赦,直接一拳打在了女人臉上。
那女人嘴上說得輕巧。
可這世道對女人何其艱難,他又怎會不清楚?
那些嫁與了斷袖之癖的男兒的女子……
那個不是被當成牲畜般,拼命的產子生子?
卻不被丈夫喜愛,日日獨守空房。
只有在生育時,才會被如物品般拿出來一用。
終日鬱鬱寡歡,最後黯然離世。
若不是那謝家二郎死的早,等少女真的嫁過去……
他都不敢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女人沒想到他會突然反抗,被打得跌倒在地。
牙齒被打斷了兩顆。
髮髻凌亂不堪,臉頰微微紅腫。
待回過神後,女人踉蹌的爬起來,氣急敗壞的命人將他壓去地下室。
但那時的他早已不是兩年前懵懂無知的幼童。
這兩年內,被帶去各種宴會,結識各色人物的同時,他也積攢了一些本錢。
甚至於,在固若金湯的鐘府內,也有他的線人。
被關起來的當天,他便趁著夜間逃了出來。
他買了匹馬,一路狂奔趕往謝府。
他想帶少女走,想帶少女離開江南,離開這個人間煉獄般的地方。
但趕到時,他只看到了謝與歌。
而少女早就在半日前,被那個女人帶走。
不在鍾家,不在謝府。
也不知是被那個女人藏到了哪去。
但據傳聞說,那個女人準備把少女嫁入黎家。
嫁給鍾老爺子的舊友,一個六十好幾,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
他怒意上頭,想去找那個女人理論。
那個女人卻先一步聯絡官府,以偷竊地契為名,對他進行通緝。
而他什麼也做不到。
他依舊無能為力。
那時,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少女任人擺佈,卻無力阻攔。
甚至於連最後救下少女,帶少女逃離江南。
都是在黎久夜那個令人厭惡的傢伙的幫助下完成的。
時過境遷。
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懦弱無能的裴清許。
他終於有了保護自己愛人的能力。
可……
昔日還在江南時,總跟在他身後,一口一個“裴清許”的小姑娘。
卻翌日同他疏遠。
不再同他親近,不再與他玩鬧。
偶爾無意碰見,也只會提著裙襬匆匆逃離。
好像他是什麼惡鬼一般。
“煙煙……”
裴清許低眸,近乎失神的啞聲道:“為什麼會這樣呢?”
他們之間……
到底是如何走到如今這種面目全非的地步的?
鍾煙煙聽不懂裴清許在說什麼。
昏暗的房間,壓抑的氛圍。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令本就膽子不大的鐘煙煙發自內心的惶恐不安。
“裴清許……”
良久,鍾煙煙喚著對面人的名字。
顫抖著商量道:“你、你冷靜點好不好?有什麼事我們好好商量,別……”
話音未落,鍾煙煙瞳孔放大,僵硬在原地。
因為……
在短暫的沉默過後,裴清許突然向她靠近。
素來清冷淡漠的眸中是幾乎發狂的情意。
接著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
唇齒交融,攻勢迅猛。
缺氧的感覺微妙,鍾煙煙紅著眼睛,想要掙扎。
卻被吻得更兇。
良久,待這個吻結束時。
鍾煙煙已經軟得不像話,杏眸迷離,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恍惚間,鍾煙煙抿了抿唇,朝上方看去。
卻見裴清許正緊緊握著她的手。
長睫下,淡色如玉的眸中滿是病態偏執。
“煙煙。”
他喚著她的名字,嗓音低啞。
“忘了黎久夜,忘了謝與歌,忘了楚青玉。”
“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