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媽媽
楊筱雪回到家,
她脫下運動鞋,脫下外套,原本是想悄聲回到自己房間的,
但她一回頭,就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女人。
女人身上穿著正式的套裝,腳上的高跟鞋甚至都還沒脫。從楊筱雪的角度,她看不清女人的臉,只能看到鋒利的線條在側面延展,最終勾勒出一種讓人十分害怕的東西。
“媽媽……”
楊筱雪像是做錯事情的孩子小聲囁嚅,她低著頭,雙手絞著自己的校服;如果現在地上有一個縫隙的話,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鑽進去。
“過來,”
冷漠的聲音在客廳裡迴盪;楊筱雪知道這是在和自己說話,她鼓起了最大的勇氣才終於讓腿邁開。緩慢地走到沙發前,她聽到眼前的人和自己說:
“跪下。”
膝蓋和瓷磚發生冰冷的碰撞,楊筱雪沒有一秒的猶豫——這似乎成了一種刻在骨子和血肉裡的畏懼,對於女人說的話,她絕對都會無條件的順從。因為人類趨利避害的本能在不斷地提醒她,只有聽話才能減少懲罰。
“媽媽,對不起……”
儘管女人並沒有任何的動作,但楊筱雪渾身都在發抖。她很害怕,雖然在她有限的記憶之中,媽媽並沒有打過自己,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十分懼怕眼前這個女人。
“我今天上了十個小時的班,”
說話的聲音像是某種毒蛇,冰冷滑膩的鑽進人的耳朵裡,
“一下班就接到老師打來的電話,你知道我每天上班有多辛苦嗎?
像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在很多地方連書都讀不了,只會被送去嫁人,或者出去打工貼補家裡。你之所以能像現在這樣,都是因為投胎到了一個好的家庭,有這樣好的父母。
你爸爸讓我管你,我管你吃,管你穿,管你有住的地方,現在你上學的事情也要叫我管,他倒是逍遙,
明明是他的寶貝女兒,他當甩手掌櫃,卻全部丟給了我。
你要是不想讀書,就和你爸爸講,看他願不願意養著你這個拖油瓶。以後學校的事情少叫老師打電話給我,要找,讓他們找你的好爸爸去。”
說著,女人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她尖尖的高跟鞋就在楊筱雪的膝蓋旁邊,就像兩根尖尖的錐子,隨便就能把別人扎出血來。
“我看你每天一下課就往臥室裡跑,還鎖上門,這樣正好。今晚上你就跪在這裡,不許睡覺,也不許回臥室。
看看你會不會長記性。”
硬邦邦的鞋底和木地板碰撞發出“叩叩叩”的聲音,那雙尖尖的高跟鞋逐漸遠離了楊筱雪,最終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楊筱雪還跪在地上,儘管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她的眼角滾落,她卻努力地控制住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在家裡吵到媽媽的壞孩子,也是會受到懲罰的。
……
楊筱雪以為今晚不會做夢了,可沒想到她睜開眼睛的時候,還是發現自己回到了那所廢校。
只不過今晚上的廢校看上去和之前的每一晚都不同,
今晚上的廢校看上去格外恐怖。
原本水泥色的牆面顏色變得很深,很像是在冰箱外面擺放了太久的肉;下面隱隱約約能看到有一條一條的青色脈絡,每隔幾秒就跳動一下,就好像是隨著呼吸而搏動的粗大血管,費力地往不知道什麼地方泵送著腐敗的血液。
楊筱雪今天沒有出現在老地方,
她是在302教室醒來的。
刺骨的寒意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飄出來,好像小刀一樣緩慢地切割著楊筱雪的四肢,逐漸侵入她的五臟六腑——楊筱雪覺得很疼,
渾身好像被用力地拍碎過,之後又一塊一塊地順著裂痕拼接起來。
寒冷和疼痛不斷折磨著楊筱雪的神經,
她唯一能看到的東西是遠處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團團水漬,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楊筱雪總覺得這些水漬在緩慢移動著,從分散,到在某一個角落堆積在了一起。壘著,好像是一堆簇擁著的人群。
楊筱雪看到這些水漬慢慢有了人的樣子,它們開始分化出腦袋,脖子,雙手,軀幹和雙腿。腦袋的地方顏色變得很幽暗,像是被灌滿了墨水的玻璃瓶。
突然,她看到一張嘴出現在了“玻璃瓶”上,
暗紅色的嘴,像是乾涸的血液的顏色——“嘴”在不停的增加,直到佈滿所有的水漬。那些嘴張開了,從裡面發出刺耳難聽的聲音,
它們在辱罵某個人。
那些音節楊筱雪聽不懂,但她卻可以感受到每一個音節之中蘊藏的濃濃惡意和詛咒。
最可怕的是楊筱雪能感覺得到,它們並不憎恨它們詛咒的那個人——不知道原因誕生出來的惡意,竟然也能強烈到無法忽略、無法消散的地步。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它們在不停的咒罵。
楊筱雪好像被一隻手捏住了心臟,她開始頭暈目眩,就連呼吸都開始不暢起來。一股強大到無法抑制的絕望哀傷情緒從那隻手的指縫間流淌出來,漸漸灌滿了楊筱雪的身體。
如果從窗子外面跳下去,是不是就再也聽不到這些聲音了?
有人在自己的耳邊輕輕說話,語氣無比溫柔,它好像給自己提供了能消滅這種絕望和哀傷的唯一方法。
楊筱雪甚至流不出眼淚來,
她好像哭了很多次,眼睛已經乾的擠不出任何水分。
出去吧,只要從那裡出去,就能逃離這個地方,
有什麼東西在驅使著楊筱雪,她原本凍僵的四肢開始動了,控制著她翻身,用緩慢卻不容停止的力量將她趕到教室的窗邊。在楊筱雪爬動的過程中,她身上浮現出一道又一道的淤青,還有許多已經結痂的傷口,或者是陳舊的疤痕。
這彷彿已經不是楊筱雪的身體了,而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窗子已經被人開啟,
楊筱雪用手臂撐著上半身,逐漸將身體探出窗外;呼嘯的風聲灌進了她的耳朵,剛才那些辱罵的聲音被擠了出去,楊筱雪終於感受到了片刻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