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上，杜叔正拿著一杯酒往嘴裡送，聽到薛子晴的話，又把酒杯放下了。
他通紅的眼睛看向她，“小薛，你覺得我為了女兒辛苦一輩子，是自找的？”
語氣裡充滿了不解以及憤怒。
杜叔說那些關於杜娟的事，明擺著是想讓大家都能理解他。
但薛子晴的一句話，無疑對他有很強的打擊作用。
我生怕杜叔摔杯子發火，或者情緒失控，想插話把這個話題跳過去，但做這之前，還是望了一眼林虹。
林虹察覺到我的目光，跟我對視一眼，輕輕的搖了下頭，意思是不礙事，就讓薛子晴跟杜叔聊。
既然林虹覺得沒問題，那我也就忍了下來，只是有點小心翼翼的防備著，畢竟不知道杜叔的酒品好壞，別藉著酒勁發飆，鬧得不可收拾。
“我爸很忙，總是不著家，一個月回家不了幾次，而且時間很不固定，但我媽每天晚上，都會做好飯，化好妝，把家裡收拾得整整齊齊，等著他回來，她不敢打電話問，或者說問了也沒用吧，所以她只能守株待兔似的等，要是那天等不到，她就自己把那些飯菜，一個人全都吃完。”薛子晴沒回答杜叔的問題，而是自顧自的說到自己身上。
她喝了不少酒，臉色紅潤，眼睛裡蒙上一層淡淡的霧氣，身體往後半仰著，靠在牆上，顯得很放鬆，透著一種慵懶的感覺。
但我卻知道，她說的這件事，是一件從來沒對外人提起，對她而言，充滿了痛苦的事。
她的媽媽，已經過世了。
“我媽做的菜特別多，因為她怕自己做的菜不符合我爸的口味，所以總是多做幾道，那種份量，兩個人吃都不一定能吃完。可爸爸一不回來，她就把那麼多的飯菜，獨自一個人吃掉，我經常看到她撐到吐，跑去吐了，又回到餐桌上繼續吃，一定要吃得乾乾淨淨，她才會停止，就跟瘋了一樣。”
“薛子晴……”我聽到這裡，整個人感覺特別不舒服，連忙喊了她一句，不想讓她再繼續說下去。
哪怕我之前在薛子晴的爸爸那裡，聽到過薛子晴媽媽的一些事，可薛子晴這幾句話對我的衝擊，依然足夠的強大。
光是想象一個打扮得非常漂亮的女人，坐在豪華的客廳裡，不停往嘴裡硬塞那麼多食物，吃不下吐了，還要繼續吃的那種場景，就讓我不寒而慄。
我相信在場的其他人，也是同樣的感受。
林虹表現淡定，可杜叔跟張嬸，都把視線怔怔的落在了薛子晴身上，顯然被震驚到了。
恐怕難以想象，平日裡嘻嘻哈哈的薛子晴，有一個這麼可怕的媽媽。
薛子晴今天肯定是酒喝多了，才會把關於媽媽的隱秘給說出來。
回頭酒醒了，一定很後悔。
“旭旭你別攔我，我媽都捨得丟下我自己走了，我說兩句她的壞話，不過分吧。”薛子晴笑著擺擺手，又喝了兩口酒。
卻不知道什麼原因，被酒嗆了一下，滿口的酒水噴了出來。
她吸了吸鼻子，眼珠子通紅，已經在往外流眼淚，她用手不停的在臉上摸，強顏歡笑，不停的跟我們解釋，“我，我沒哭啊，是酒水，這臉上的不是眼淚，是酒水……”
林虹伸過手臂，將薛子晴攬在懷裡，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林虹姐姐，我真的沒哭。”薛子晴聲音都哽咽了，卻還自欺欺人。
“恩，我們沒說你哭……”林虹的手在她背上輕輕的拍著，薛子晴終於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我心裡很不是滋味，眼角也溼潤了，舉起酒杯來，跟杜叔說，“杜叔，來，咱們喝一口。”
杜叔看了看薛子晴，沉默的跟我碰了下杯。
薛子晴壓抑得太久了，哭了好大一陣，才受了聲。
“杜叔，張嬸，對不起。”她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出來，鞠躬道歉，“我喝了酒容易情緒失控……”
“沒事沒事，都不是外人。”張嬸連忙扶住她。
“小薛，沒想到，你也不容易啊。”杜叔嘆口氣。
“其實還好。”薛子晴輕輕搖搖頭，坐到林虹身邊的椅子上，對杜叔說，“本來我說我媽的事，是想說，我感覺杜叔你跟我媽很像，誰知道說著說著，就情緒上來，跑偏了……”
杜叔苦澀一笑，看樣子想搭腔，但最終什麼都沒說。
“當然我不是說您跟我媽一樣做出些讓人很害怕的事，而是指自己給自己蓋了一座牢房，將自己關了進去。”薛子晴又接著說，“我媽很愛我爸，陷在這種得不到的愛裡，出不來，她總覺得自己只要堅持下去，好好表現，就能讓我爸回頭看她一眼，再繼續好好做，我爸就能愛上她，她把自己關在這座以愛為名的牢房裡，喜怒哀樂全壓在了上面，除此之外，她都不在乎。”
“可我爸實際上是個完全不明白愛情是什麼的人。他不愛我媽，其他女人，他也不愛，在他的世界裡，完全沒有愛情這個詞。所以，哪怕我媽折騰得再多，他都體會不到。”
“而杜叔你呢，因為娟姐小時候的一次意外，從此懷揣著愧疚的心思，苦著，累著過了大半輩子，你一方面在懲罰自己，讓自己好受一點，另一方面，是想讓娟姐看到你在用力的彌補，從而原諒你。”
“你本以為這樣的彌補已經過了一二十年，娟姐怎麼的都該原諒你了，沒想到，她找了男朋友要結婚，都不跟你商量一下，所以你發那麼大火，原因就是覺得她怎麼能這麼的過份，為什麼你做到這個程度，都不能被她原諒。”
“可你想過沒有，娟姐她萬一根本沒因為小時候眼睛意外失明的事，怪罪過你呢？這一二十年，你的苦累，你的痛苦，其實只是你一廂情願的，她根本不知道，你是在為了彌補她做的呢？“
“這就是為什麼我說，你所受的苦，是自找的。因為，你可能跟我媽媽一樣，看起來好像是要感動對方，實際上只是在感動自己。當付出了很多很多，卻沒能感動對方，沒得到意想之中，對方的反饋之後，心裡就充滿了怒火，憎恨。”
“我媽最近幾年，經常抱著我哭，說，我跟了你爸十幾年了，是顆石頭，也該捂熱了！她覺得我爸絕情，冷血。她從沒意識到，是她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捂熱石頭而已，根本沒過問過石頭的意見。但她不管的，如果她做了她該做的事，結果石頭還不熱，那不是她的問題，而是石頭的不對！”
薛子晴的話，讓杜叔整個人都不好了，捧著自己的臉用力的揉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