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焰一聲不吭地看著她。

許是天氣炎熱,他竟讓這婦人說出了一身的汗意,從額頭到脊背,早就溼透了。

其實馮蘊說的這些,淳于焰都想過。

丟擲誘餌,要跟他做生意的人,不是鄭壽山,更不是他二弟,是背後的李宗訓。

如今鄴城朝廷的轄地,隨著這次西北大捷,戎州被裴獗拿下,平城收復,縮小了很多。

而鄴城朝廷所轄的幾個州,數十個郡縣,眼下沒有石墨礦山。

那怎麼辦呢?

石墨是極為重要的燃料。

有沒有石墨儲量暫且不說,開採也來不及。

老百姓有沒有石炭可以抵禦今歲的嚴寒,李宗訓不一定會在意。但朝廷需要的冶鐵、熔銅等行業都離不得石墨。

他只有買。

西京朝廷的生意肯定是做不成的。

齊國眼下和西京交好,他也不好出手。

最大的商家在雲川,雲川又素以中立著稱。

李宗訓的目標是淳于焰,可他又有顧慮。

畢竟淳于焰這人亦正亦邪,脾氣也像風一樣,天知道他哪個時候會發瘋?

何況外間更有盛傳,說他跟長門關係密切……

為了避免麻煩,李宗訓這才會讓鄭壽山出面。

以謀利為名,許以淳于焰好處,投石問路……

這些,淳于焰都想到了。

他惟一沒有想到的是馮十二這個女人,也想到了。

客堂稍靜。

也不知等了多久,才聽到淳于焰悠悠淺淺的一聲低笑。

“你說得有道理。但送到面前的錢不賺,我睡不著。馮十二,我是個生意人。”

他不止一次說過,他是生意人。

馮蘊也一直這麼想他。

所以,該談生意的時候,她不會用感情去說服淳于焰,只會用更大的利益。

“世子回來得正是時候,再有幾天,長門的煤球就要量產了,世子不如先看看煤球的好處,看看形勢,試想一下它的銷路?”

淳于焰和她對視一眼,不輕不重地笑。

“馮十二,你是給我挖了一個坑啊。”

馮蘊淡淡地勾唇,“從何說起?”

淳于焰重重哼了一聲。

短暫的沉默後,他才慢慢開口。

“有沒有一種可能,最後勝的是鄴城,而不是西京?我原本可以雙方都不得罪,可跳到你的坑裡,被迫站隊,徹底得罪鄴城,豈不是為自己埋下隱患?”

馮蘊唇角牽動,望著他笑。

“沒可能。”

淳于焰揚眉,“對裴妄之這樣信任?”

“不。”馮蘊指了指頭頂,“我算過命。”

淳于焰:……

要不是馮蘊那滿臉正經的嚴肅模樣,他當場就要笑出聲來。

“我這種為非作歹的奸商,如何會信人算命?”

“那你信什麼?”馮蘊反問。

淳于焰的臉倏然靠過來,朝著她微微眯眼,目光纏綿,語帶誘哄。

“馮十二,你親我一下,我可以考慮……為了你,放棄鄴城這坨肥肉。”

“呵。呵呵。”

馮蘊嫌棄地冷笑兩聲,正襟危坐,纖細的手指用力戳在他越靠越近的額頭上,指甲深深陷了進去……

直到淳于焰嘶聲痛呼,氣哼哼縮回去,她才平靜地在膝上的衣裙上擦了擦手,神態淡然自若,但聲音稍稍加重了一些。

“是全天下的百姓銷量大,還是鄴城朝廷給的好處多。為天下百姓禦寒出力,積的是福報,便宜李宗訓那等佞人,損的是陰德,世子想清楚,到底哪一坨肉更肥?”

淳于焰口是心非。

“陰德、福報?我不在乎。”

他扭頭望向窗外。

一個僕女正好端著面片湯走進來。

恰到好處,打斷了二人的僵持。

馮蘊微微一笑,“世子先用飯,今晚好好歇一歇。明日天亮,我帶你去一趟煤球工坊,你再做決定,我不會逼你。”

-

在客堂停留了片刻,馮蘊和淳于焰約好明日見面的時辰,就退了出來。

房間裡。

小滿在收拾被子褥子。

環兒和佩兒在灑掃擦窗。

裴獗坐在窗邊看那滿院的月季盛放,手裡拿著一卷書。

馮蘊從他身邊走過去。

說話太多,她有些乏累……

裴獗卻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去這麼久?”

馮蘊慢慢的,低下頭看著他,沒有回答。

他鉗制住她手腕的動作鬆了鬆,眼神柔和下來。

“我餓了。”

馮蘊微微一怔。

扭頭望向幾個僕女,納悶地道:

“有人怠慢大王?竟讓將軍吃不飽飯?”

裴獗抬眼,冷冽濃黑的眼眸,黑沉沉地盯住她。

“突然想吃麵片湯……”

一言入耳,馮蘊倏地僵住。

她突然就想起來之前一直回憶不起的,鄭壽山背叛晉廷的原因。

與飢餓有關。

上輩子鄭壽山背叛晉廷,是在三年以後。

那個時候,馮蘊已回臺城,也是事後才聽說。

當年楚州鬧乾旱,吃不上飯,鄭壽山找朝廷要錢要糧。

其實,那個時節乾旱的不僅是楚州,天底下到處都在鬧旱災,鬧饑荒,朝政的糧倉裡也不豐盈,日子難過。

但鄭壽山也算是一方大員,“封疆大吏”,不能輕易得罪,該送的糧,還是要送……

於是……

晉廷耍了個心機。

一車車糧食往楚州送,裡面卻裝的石頭沙子,到了半路,突遇山匪搶劫,死了不少人,糧食也被搶走了,就剩下區區二十車,送到鄭壽山手上。

這二十車,是有真糧的。

起初鄭壽山那叫一個感動啊。

為了替死去的送糧兵報仇,鄭壽山帶著手下三千親隨,連夜奔向二百里開外的“山匪窩”。

不料山匪沒見著,竟然看到一堆堆丟棄的裝著亂石沙礫的麻袋。

人心寒了,背叛的種子就埋下了。

蕭呈看準時機,收買人心,透過一個當地的客商,秘密往楚州運送了十萬石糧食。

鄭壽山收下糧食的時候,還想著是佔了齊國的大便宜,沒有完全想要背叛晉廷。

但他投靠蕭呈,扯旗造反的訊息,已然飛向了中京。

晉廷自然難忍怒氣,當即派兵鎮壓……

但那時候,裴獗因追擊蕭呈樓船,在石觀碼頭中箭,身負重傷未愈,無法領兵作戰,而北雍軍也因楚胡韓三人的背刺,大傷元氣……

鄭壽山真反了,發現沒有北雍軍和裴獗的晉軍,不堪一擊。

於是徹底拉著楚州投靠了齊國。

蕭呈用十萬石糧的極小代價,輕輕鬆鬆就接管了楚州,沒費一兵一卒。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蕭呈的戰略史上,很成功的一仗。

堪比利用馮蘊收復安渡諸郡。

如果再回頭去看,上輩子的晉廷,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慢慢露出頹勢的。

當然,這些訊息全是馮蘊在臺城時聽來的。

而那些裝著石頭沙子的麻袋,到底是蕭呈所為,還是李宗訓確實不想給糧食接濟楚州,就只有上輩子的他們才知道了。

屋子裡,安靜如許。

裴獗沒看到馮蘊的反應,微微皺眉。

“面片湯是沒有了嗎?”

馮蘊回神,轉眼看向小滿。

小滿收著脖子,抱著被子就往外走,假裝看不到娘子的眼神,環兒和佩兒也是緊張兮兮,大氣都不敢出。

她們不是誠心的。

大王問起,世子來了,幹了什麼……

她們也沒有說其他,就說世子要了一碗麵片湯。

這不算背主吧?

屋子裡寂靜得有些古怪。

那個小小的更漏,發出的輕微響動,格外清晰。

馮蘊直起身來,撥開裴獗的手回頭。

“小滿,讓灶上為大王煮一碗麵片湯來。”

裴獗當然也不是為了爭著吃一碗麵片湯,就記得溫行溯愛吃這個,馮蘊去大營探監,就特地為他捎帶。這個淳于焰大老遠回來,也要吃上一碗。

他想嚐嚐,到底是什麼味道。

面片湯很快就端上來了。

還是面片湯的味道。

“好吃嗎?”馮蘊笑著問他。

裴獗:“尚可。”

馮蘊微微頷首,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直到他慢條斯理的吃完,讓僕女收拾了碗筷下去,這才認真問:

“鄭壽山跟鄴城朝廷的關係,你怎麼看?”

裴獗沉吟一下,“淳于焰跟你說什麼了?”

馮蘊沒有隱瞞他。

在對待李宗訓的態度上,兩人是一致的,矛頭向外。

等她說完,裴獗就明白了她話裡的玄機。

“蘊娘是想,離間李鄭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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