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像是陷入了極致的安靜。

沉默。

長久的沉默。

地上跪著一個,主座上坐著一個。

都沒說話。

就像僵住了一般。

屋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無休無止。

庭院裡密如蛛網。

滂沱大雨撞擊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一朵朵透明泛白的水光,接二連三地在地上生出。

因為下雨,空氣都清新了幾分。

阿輝的視線從王五身上移到了屋外。

他不知道在想什麼,目光沒有焦距,發呆一般盯著對面迴廊的屋簷。

要降溫了。

回來時,街上已經有不少行人穿上了棉質的外套,讓自己暖和一些。

府中的下人也換上了厚實的衣服。

天氣變冷了呀。

阿輝換了個姿勢,目光聚攏,看了看遠方。

天邊的雲灰濛濛的。

傍晚了。

王五依舊跪著。

身上溼漉漉的衣服依舊緊緊貼著他的背。

阿輝皺眉,輕聲:“你冷嗎?”

許是沉默得太久,王五反應了一會才明白阿輝是在喊他。

他連忙回答:“大人,小的不冷。”

“怎麼不換衣服?”阿輝又問道。

王五想了想:“賤內在休息,小的不想吵醒她……”

阿輝眼神閃了閃,不再問了。

若真是他人派來的探子,會做到這種地步嗎?

一直勤勤懇懇地掏糞倒糞,不言苦不怕累,對一個陌生的女人懷有悲憫?

他應該,就是一個普通人吧。

擁有普通人最簡單的同情心,同理心。

哪有那麼多天才能改變一個朝代。

大多數人,只是換了一個地方掙扎。

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他也很惶恐,不知道該怎麼辦,原主還給他留下了一堆爛攤子。

他能怎麼辦?

因為過得不如意就去死嗎?

可是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

剩下的百分之一可能是上天忘了。

阿輝又嘆了口氣。

他主座上站起來,輕聲:“你起來吧。”

王五愣了愣。

這個大人這麼好說話?

分明剛剛很冷酷的樣子。

阿輝朝著自己裡屋走去,從櫃子裡拿出了一套乾淨的衣服和一塊乾淨的毛巾。

走出來:“換上。”

王五愣了愣,乾淨的眸子微微閃動。

他的尾指有些顫抖,但始終沒去接過那件衣服。

他害怕。

太害怕了。

曾經在KTV當服務員的時候,也有所謂的好心人給他一份晚餐。

裡面有肉有雞腿。

雖然是別人吃剩下的,但是他還是很感激。

能吃上一頓肉,是他做夢都不敢想的。

可是當他顫顫巍巍接過那個打包盒時,他被猛的一腳踹翻。

裡面的肉汁,雞腿,殘渣。

都掉落在他身上。

雞腿咕咚咕咚滾了一圈,沾染上了灰塵。

油膩膩的汁水糊了他的眼。

世界變得模糊起來。

下一秒,嘲笑的聲音爭先恐後的鑽進耳朵裡。

“你看看他那個樣子,剩飯都要!”

“哈,沒爹媽的孩子就是這樣的,你看他那窮酸樣。”

“大哥,我早跟你說過,這小子好好的書不讀來這裡打工吧?”

“這是你同班同學?”

“是啊哥,就是那個每天點頭哈腰,掛著討好的笑的那個傻逼,我看不慣他很久了,做人一點骨氣都沒有。”

……

眼睛火辣辣的疼。

耳朵嗡嗡嗡的響。

很多話聽不清了,世界天旋地轉。

但,他還是強行睜開了半隻眼睛。

汁水更加籠罩著他的視線。

在他的眼眶裡瘋狂地刺激著他的淚腺。

讓他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那般朦朧,看不清。

可是他心裡清楚,這就是最真實的世界。

幾個熟悉的面孔帶著誇張的笑和尖銳的聲音,嘴巴在一張一合,手指指指點點。

剛剛送果盤進包間,他沒有注意到。

這個包間裡除了幾個大哥,其他人都是他的同學。

同班同學。

此刻,他們的臉上都掛著譏諷的笑容。

眼神裡有得意,荒唐,嘲諷,無語,還有嫌棄和嘲弄。

沒人看得起他。

都在幸災樂禍。

都覺得他怎麼這樣啊,好好的學生書不讀來這當服務員。

一定是窮瘋了吧。

沒有爹媽的孩子就這樣?

呸!

他們那時候才十來歲。

不懂傷害這種東西留下了,可能被害者會一輩子記得。

他們也許只是為了合群,也許是為了討好最中心的那個孩子,又也許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別人都在做,那我也一樣就好了。

我又沒打他,只是跟著開開玩笑而已嘛。

人總會給自己的行為找到可找補的理由。

人是很難真心實意地去反省自己認錯道歉的。

人這種生物,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缺點。

但願意剋制自己的惡念……

就是最大的善良。

那個時候的王五,十三歲。

他之所以叫王五,是因為排行第五。

家裡孩子多得很,都送人了。

因為他是個男孩,所以留下來了。

可是要養活他,父母南下打工了。

他,成了笑柄。

後來,父母意外死了。

一時間,王五的腦子裡轉過了很多很多東西,

無數的畫面就像幻燈片一般在他的眼前不停地閃過,閃過,閃過。

他絕望地閉上了眼。

在被父母遺棄的時候他沒有哭。

爺爺奶奶罵他是拖油瓶的時候沒有哭。

老師大聲嘲笑他是沒人要的孩子時沒有哭。

可是現在他哭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

就是覺得眼睛好辣啊。

一定是肉汁太辣了,一定是。

這肉汁……辣椒放得太多了啊……

……

回憶結束。

王五的胸脯上下起伏。

他雖然不要臉了一些。

這麼多年來,一直告訴自己,活著就行,不要去在意那些冷言冷語。

但實際他心裡,還是……很害怕羞辱的。

那些刺耳的聲音,歷歷在目。

他本能地後退了一小步,但又止住了自己的舉動。

這裡不是現代啊。

這裡殺人不犯法。

在現代,他惹怒了客人,最多被揍一頓。

跪著道歉就好了啊。

可是這裡……

他是真的會死的。

一個陰晴不定的主子,殺了他就跟捏死一隻螞蟻一般毫無感覺。

他的命,算什麼呢。

他努力地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臉上依舊帶著慣有的笑容:“謝謝大人,大人待小的真好。”

仔細聽,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阿輝奇怪地看著他,然後擺了擺手:“趕緊換吧,一會還有些事要問你。”

王五沉默著,摸著這件材質舒服,做工精緻,一看就不便宜的衣服。

手感極好,感覺穿上會像在雲朵裡一樣舒服。

他的眼尾帶上了隱隱的笑意。

上輩子也沒穿過這麼好的衣服呢。

脫掉溼漉漉的衣服,用乾淨的毛巾也拔掉了身上的水珠,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換上了衣服。

阿輝複雜地看著面前的王五。

他剛剛……竟然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恐懼。

雖然一閃而過,但他看得很清楚。

不應該啊。

前面無數次與死亡那麼接近的時候他不害怕。

現在不過是給他一件衣服,他在害怕什麼?

人的悲歡並不相同。

人很難理解自己沒經歷過的事。

有的時候羞於面對自己,比死還難受。

王五換好了衣服,恭敬地站在阿輝面前:“大人,您有什麼話儘管問,小的知無不言。”

不知道為什麼,阿輝覺得他有點點不一樣了。

剛剛是嬉皮笑臉油腔滑調,像極了滾刀肉。

現在卻……隱隱帶上了一些真誠。

“也沒什麼具體的問題,就想問問你……”阿輝正說著,忽然停下了。

遠處,一個白衣男人走了過來,臉上帶著冰冷的表情,就好像所有人都欠他錢。

阿輝心裡一咯噔。

陳飛白回來了,他每次臉上這個表情,都代表他遇到不開心的事了。

他這個人年紀尚小,今年也不過二十歲。

或許放古代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但在阿輝的心中,這就是小孩子一個。

因為從小溺愛,整個丞相府上也只有他這麼一個嫡系獨苗,一直捧在手心裡,讓他滋生出了許多他本不應該有的想法。

例如:同情他人。

這會,也不知道誰招惹他了,臉上掛著烏雲密佈,跟屋外的天氣一模一樣。

阿輝面不改色,他看著陳飛白越走越近,又看了看旁邊站著的王五。

“你先下去吧。”

王五一愣,餘光看到了即將進來的少爺,立馬說道:“是,大人。”

陳飛白瞥了一眼王五,陡然開口:“站住。”

王五停下了腳步。

陳飛白上下打量著他:“你是誰?為什麼在這?”

王五恭恭敬敬:“少爺,小的是雪遺組的下人,名王五,柳大人找我有些事,剛剛問完了。”

陳飛白又打量了一番王五,這才說道:“你下去吧。”

王五恭敬地行禮。

待人走後,陳飛白沉著一張臉走到了阿輝面前。

他和阿輝一般高,但是比阿輝精瘦。

一雙倔強的眸子看著阿輝,冷聲:“你去哪了?”

“啊?”阿輝裝傻。

陳飛白森冷開口:“今天上午,長安大道,敘舊小館旁。”

阿輝停到第四個字的時候就反應過來自己和楚月的見面被他看到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憋住一肚子的疑問直到現在才來質問自己的。

阿輝沒打算隱瞞。

一個謊言需要用無數的謊言來掩蓋。

他只要說自己知道的就可以了。

“你是說那個陌生的女人?”

沒有撒謊,對陳飛白來說,楚月就是陌生的女孩。

陳飛白點頭。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阿輝。

阿輝笑了,說道:“那人是來京尋親的,想讓我幫幫她。”

依舊沒有撒謊,確實是來尋親的,也確實需要自己幫忙。

自己可真是一個誠實的好孩子。

陳飛白眼中的冷漠散開了一些:“她為什麼找你……”

聲音越來越小聲。

阿輝有意逗陳飛白:“這不得問問你,最尊貴的小公子?”

陳飛白跟變臉似的臉一下又黑了。

他最煩別人提這個。

比他身份尊貴的世子王子多了去了,可是全京城的人都認他才是最尊貴的小公子。

原因無他,整個朝堂三分之二的大臣都站在陳丞相這一側。

陳丞相是大興帝親聘的輔政大臣。

現在的皇帝是他從小帶大的。

更重要的是,他的兄弟陳袁阜是當朝大將軍,看守邊疆,以一人之力率三百精兵就深入敵人腹地數百米,斬殺敵人二千人。

是敵人聞風喪膽的存在。

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

皇帝完全是靠著陳丞相坐穩這個位置的。

陳丞相獨攬大權,皇帝屁話不敢放。

皇帝現在還沒完全得民心,沒有足夠多的業績來獲得大臣們的支援。

大家也不信任他,覺得他離了陳丞相啥也不行。

何況陳丞相有大興帝的親口口諭,是皇帝的輔助大臣。

而且他的支持者太多,已成一派,一時間難以攻破。

皇帝可憐兮兮的只能一面周旋一面想盡辦法拿回主權。

今兒提給大興帝加碑拿點權利,明兒又用百姓為本討點好處。

這麼些年,就這麼摳摳索索地從陳丞相手裡掏權利。

他和陳丞相一直保持著你好我好大家好。

可是,誰又能知道這其下的暗流湧動呢?

皇帝當然千方百計地想擺脫陳丞相的控制,可目前來說,除了等陳丞相去世,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好的辦法。

但一直忍著,又很憋屈。

這是朕的江山,是我們老唐家的江山。

終日被一個外人指指點點,就算他說的對又怎樣?就算他真的為了民眾又怎樣?

民眾只會覺得我們有一個好丞相,卻不會覺得我們有一個好皇帝。

老子要業績!民心!要流芳千世!

好想殺了這個老不死的,怎麼能活這麼久呢!

誰知道他有沒有造反的心理,誰知道他現在的恭敬是不是裝的。

陳家越來越壯大繁榮,文武雙全,皆是重臣。

朕,不放心啊!

皇帝也不是蠢的。

殺功臣這件事,殺得好了是藝術,玩的不好就是愚蠢。

除了最基本的拉一派,穩一派。

皇帝還開始了另闢新徑。

他開始對陳丞相府中所有人偏愛,將陳飛白捧上最尊貴的小公子這個位置,讓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在陳家身上。

讓其他人都覺得陳家一家獨大。

所有的一切……也不過為的是時機成熟之後的捧殺。

溫水煮青蛙,誰也逃不過。

可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誰不知道彼此的那點小心思。

陳丞相即便知道,但也無力迴天了。

府中的腐敗,糜爛,紙醉金迷,已經不是靠他一人可以扭轉的。

這些奢華的生活,終將在未來的某一天拿回全部利息和本金。

那些旁支的狐假虎威,終有一天會要了他們的命。

可是陳丞相,又能怎麼樣,他只能儘可能地想辦法,保住陳飛白。

所有僵住的局勢,卻在某一天突然出現了轉機。

這個朝代,竟然來了穿越者。

穿越者的到來,給皇帝帶來了生機。

也給陳丞相帶來了生機。

這可是皇帝可以讓國家繁榮昌盛,更強一步的快捷辦法。

國泰民安,自然收穫人心。

他已經處處受限了十多年,實在不想繼續當個半傀儡皇帝了。

如今有了這個契機,他自當是抓住不放,死死咬住。

但同時,也是陳丞相的生機。

他可以利用這點,慢慢地處理掉家族裡,已經爛掉的血脈……

那些發臭的,無藥可救的,自以為是的……

都會被他以疑是穿越者的名頭,處理掉。

陳家為皇家付出的血汗,絕不會停止在這一刻。

他們會有,更燦爛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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