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戰車的輪轂將四散的鮮花碾作塵埃,沸騰的歡呼、狂熱的擁護,亦是隨著入夜降下帷幕。

在白天裡,晉陽的大街上絕大部分時候都是塵土飛揚,人往人去。沿街的肉鋪、鹽店、手工作坊、茶館、酒樓,到處擠滿了人;在皇家祭祀的寺廟前,各種精密卯榫建築下面香火不停。這一切就像春潮的江河般一直綿延不斷,直至郊野外才停下。

一旦入夜,這種繁華便因為嚴格的宵禁頓時蕩然無存了。暮鼓青燈,梆聲鴞鳴,才是這時候的主旋律。

白鳳藉此度過了離開北鎮以來最安穩的一夜。

待日出幾刻鐘後,高昂依照約定親自前來接白鳳去面見貴人,不過白鳳看似另有心思,堅決表態要將自己的幾位友人一併帶去,高昂覺得無礙,便另派專人去送符文濤、阿鬱、俞珂三人。

少頃,他們坐在精緻的馬車上穿過街道,最後停在一座府邸前,由驃騎大將軍高昂親自引見他們踏進大門門檻。

“三位,請你們先到別處歇息,我與白少俠有其他要事相求。”高昂找來幾個小廝,把符文濤、阿鬱、俞珂三人先打發到別的地方去,隨即將白鳳徑直帶到別處。

這府邸非常豪華,光是下人就有一百多個,整座府邸圍繞著一座皇家園林所建,不少女婢正在園林中修剪花花草草,她們一見符文濤幾人走來,立刻就停止了無拘無束的交談,取而代之的是斷斷續續的耳鬢廝磨,令人不禁心生厭惡。

“她們到底在看什麼啊!”阿鬱形影不離地躲在符文濤背後,好像只有這樣做才能感到自在。

俞珂說:“她們好像是在取笑我們……我明白這種感覺。”

“忍一下吧。”符文濤也算是經歷過,類似這種狗仗人勢的事情並不少見:“在別人的地方鬧事沒有好處。”

三人繞著園林逛了一圈,看著那些巧奪天工的假山、蓮池、雕欄、石階,漸漸入了神。

白鳳則跟隨高昂來到府邸的更深處,他問道:“我們到底要見誰?”

“其實不是你要見他,而是他很想見你一面。”高昂話畢須臾,便即來到一個佛堂前,不遠處,正有一婦人坐在輪車上誦讀佛經。

“姐姐,白少俠來了。”高昂拱手向那婦人敬道。

在旁服侍的女婢操縱輪車面向白鳳,一個年近四十且雙腿殘疾的婦人坐在那裡,她身形瘦削,膚色慘白,可是擁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和一頭烏黑靚麗的長髮。

“你就是,白鳳?”她讓女婢推著輪車慢慢靠近白鳳,突然伸出手握住對方的手掌,這雙手猶如絲絹一樣柔潤溫和,彷彿一瞬間就握住了那位少年的軟肋:“當時小贅回來的時候,也是這般意氣風發的年紀。”

白鳳受寵若驚,連忙後退半步拱手敬道:“小人白鳳,多有冒犯!”

“你走近些,讓我看清楚你的樣子。”女子滿懷期待地看著白鳳,而白鳳卻難以還去一樣熱切的回應,他從未感到過如此難堪。

“高將軍,這是……”白鳳無奈求助道:“我可以嗎?”

高昂點點頭,說:“去吧,讓姐姐好好看看你。”

白鳳走過去彎下腰,那婦人伸手撫摸著他的臉頰,喃喃道:“鳳兒,你看到擺在佛堂上的那把劍了嗎?那是你師父高贅的劍,當年就是他帶著我們高家和幾千‘高家軍’從戰亂中拼殺出一條血路。他是我的弟弟,是我‘高惜君’的親弟弟!我每日每夜都在盼望著他能回來……”

“師父他,已經仙逝了。”白鳳道。

高惜君嘆道:“他有沒有留下子嗣?”

“據我所知,並未留下子嗣。”白鳳答道:“自從我遇見師父那天起,他就已經是滿頭銀髮,分明相貌還正值壯年,卻已經未老先衰,是以在下方才未能認出夫人你。”

高惜君的眼中閃過一絲悲憫之意,不過她沒有表露出來,反而以一種只有經過歲月沉澱後才持有的冷靜對白鳳講道:“白少俠,去拿回你的劍吧!你的英雄事蹟惜君略有耳聞,不知以後能否多來我們這裡幾躺?跟著小昂一起做事,你經常進出皇宮也方便。”

“請恕在下愚鈍。”白鳳不解道:“我為何會經常進出皇宮?”

“你的妻子被太平道軟禁在皇宮裡,你不想見她嗎?”高惜君道:“白少俠,你現在不相信我們是人之常情,不過我和小昂一直有在向王上諫言——太平道真是越來越胡作非為了!而朝野的官宦只顧權謀之爭,全不知百姓遭逢的苦難。”

高昂也隨即附和道:“白少俠,之前我跟你說過,你的妻子,那個鮮卑巫女,她會成為左右我們大齊千秋基業的人物,此言絕非危言聳聽。而你的選擇,也同樣至關重要。”

白鳳聽罷,霎時神情肅穆,詰問道:“你們這樣做,對自己有什麼好處?難道不怕事後被太平道和閹黨的餘孽清算嗎?”

“以後你會明白的。”高惜君再次挽起白鳳的手,懇求道:“這也是你的師父高贅一直未能完成的夙願,現在我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了。”

白鳳聽聞是師父的夙願,當仁不讓,應承道:“我知道自己的能耐永遠趕不上師父,但是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嘗試。在此之前,在下有一件要事相求。”

“何事?”高惜君見白鳳答應得如此爽快,欣慰之情溢於言表:“白少俠有事相求,我們高家沒有拒絕的理由。”

白鳳敬道:“能否傳喚一個名叫俞珂的姑娘過來?她是跟我一起來的。”

高昂聽罷,馬上令小廝去找。須臾,俞珂帶著孃親的書信與信物趕來,她呈到高惜君面前,說。

“夫人,我孃親留給我的只剩下這些東西,求夫人幫我想想辦法吧!”

高惜君看罷,講道:“書信上的手筆絕非凡人,我認識一位書法名家,他識得晉陽所有書法高手的字跡,小妹妹可以試著去找他問問。”

“謝謝夫人!”俞珂感動得痛苦流涕,又向白鳳跪謝道:“義兄,俞珂真的不知道該……”

“阿珂,先找到孃親再說吧,我們現在好歹有新的線索了!”白鳳話音未落,高惜君又道:“白少俠,這是你的妹妹嗎?”

白鳳道:“算是義妹吧,路上見她無依無靠的又恰好同去晉陽,我們就決定結伴而行。至於我的兄弟姐妹們,我和他們早在戰亂中失散了。”

“你這多愁善感的性子,倒是與小贅相似。”高惜君話畢,便即告辭歇息去。

高昂看見姐姐今天這般高興,心裡也說不清的激動,特意把白鳳等人送回客店後,又贈以禮金,留下引薦書信以便日後往來。

初到京城便差些折在鴻門宴裡的白鳳,就這樣從太平道和閹黨之間闖開了一條可以堂堂正正繼續走下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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