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例常巡城是一件很枯燥的工作。

從繁華喧囂,屋舍儼然,街道規整的皇城中心,一步步走向外城、城郭,走向破敗、走向荒蕪,有一種彷彿與生俱來的失落感迅速充滿身心,很快就會使人對這份職務感到厭倦。

更何況,這本身就是個閒職。

皇城之下,任你是什麼幫派領袖、士族首領,抑或是名號震天響的門閥貴族,在這裡,總有人的地位、才學、能力會比你更甚,就算你已經天下無敵了,頭上也還有“天子”坐陣,試問誰敢公然造次?

因此所謂巡城,更多時候不過是在做做樣子,散播天子威儀罷了,而那些暗藏在內裡的汙垢,真正需要被匡扶的弱小,真正需要被打擊的邪惡,往往都會在軍隊開過之前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他們,身著銀盔鋼甲的英勇士兵,只能嗅著老江湖們留下的蛛絲馬跡暗自感嘆,有時候是女人淒厲的叫喊聲,有時候是被毆至半殘的男人或者小孩蹲在路邊奄奄一息。

“是天子的軍隊來了!”

士兵們目視前方,將一切不祥視若無睹,沒人覺得他們看不見,而是他們已經習慣了。

白鳳之前好幾次出城巡邏時都曾經想過要秉公執法,但是下屬的陽奉陰違與老百姓對自己的不信任,皆讓一切遲到的正義化為泡影。

這次的狀況,好像有些許不同。

一個男人從行伍末尾一直狂奔到前面,激動得上躥下跳,一把奪過白鳳的馬韁繩,把原本負責牽馬的小姑娘擠到一邊去:“我來為白兄牽馬墜蹬!”他本可以不解釋,因為旁人根本沒想追究何事:“你們出發前也不告知一聲,害我跑了一路,這種粗活,就應該讓我來做。”

“你這傢伙!”被擠到一邊小姑娘氣得齜牙咧嘴,待鞍上的將軍揮一揮手,她才冷靜了下來,旋即默默跟在身後。

“認識我蘇青的人都知道,我從不是什麼養尊處優、無所事事的人,有什麼髒活累活都可以讓我做,我會比所有人做得都要乾淨利落!”他的這番話顯然非常惹人注意,儘管對於身經百戰計程車兵而言猶如過耳蠅蟲。

站在蘇青四周的人皆鄙夷地看著他,身後的那個小姑娘直想拔劍刺他,就連被牽的馬也覺得有些聒噪,掙扎著晃晃頭。

“唉!吁吁”蘇青連忙安撫道:“髮妻棄我,主子嫌我,現在,就連畜生都要給我臉色看嗎?”

說罷,四周兵士竟被逗得咯咯冷笑。

蘇青眼見氣氛將被調動起來,馬上續道:“難道我是沒用的窩囊廢?你們告訴我,我的餘生,難道就要在無盡病痛當中度過了?我還沒把老婆找回來,她陪我過盡了苦日子,整天心事重重,生怕被仇家找上門……有一天,一個瘋子找到她面前,僅因為她不肯說我在哪,她的手指就被切掉了!要知道,她此生醉心於琴藝,這簡直就是比殺了她還屈辱。都是我沒用!”

士兵們看見一個卑劣又悽慘的男人如此哭訴,不由得興致更甚,有人問道:“兄弟,你有話今晚我們一起邊喝酒邊說,現今還在巡城,可別丟了白鳳將軍的臉面。”

“讓他說。”白鳳隨即反駁道:“大夥不是挺愛聽的嗎?俠盜蘇青今日敞開心扉,是我等的榮幸啊!”

蘇青聽見一頂高帽扣在頭上,驚得大咳幾聲,又吐出鮮血,嘴邊的兩撇鬍須都染紅了:“湘楚楚,我好掛念她……可是,我不能就這樣去尋她,你們看我現在的樣子,連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

眾人大噓。

未幾,忽然有一老嫗拜倒在路中央攔住去路,苦苦央求,說:“各位大人,草民方才路過此地時被一飛賊搶走了包袱,裡面裝著我給兒媳看病的銀兩,我腿腳不利索,求大人能幫我追回包袱!”

“去去去!”擋在老嫗身前計程車兵如此回道:“我等是天子陛下的親衛,這等小偷小摸之事,不歸我們管,去找別的差役吧!”

白鳳欲言又止,無意中與蘇青四目相覷,二人像是心有靈犀。

“白鳳將軍,此事交給我吧。”蘇青拱手敬道:“此地各路幫派我都熟絡,不怕他們藏人!”

“多謝了,蘇兄弟。”白鳳話音未落,蘇青閃身攀上牆頭追去,惹得眾人直呼驚奇。

“好厲害!”一直躲在後頭的小姑娘終於重掌韁繩:“義兄,他不是病危了嗎?怎麼還能身手如此敏捷,不可思議。”

白鳳道:“阿珂,別看他一副將死的模樣,十有八九都是裝的。”

少頃,蘇青果然拿著包袱從天而降,物歸原主,“東西拿回來了,人,我就地正法,扒了他的褲子,將他綁在樹樁子上,絕對讓他這輩子都記得。”

“謝謝大人,謝謝大人!”老嫗連連叩謝,然後拿著包袱趕緊回家去。

俞珂見蘇青歸來,此次竟不與其相爭,主動把韁繩遞了過去,問道:“蘇大哥,你能教我翻牆嗎?”

“哼,這麼好學?”蘇青訕笑道:“回去之後我再考慮考慮。”

俞珂略顯失望地走開了。

軍隊走到城郭之後,開始分兵沿著官道搜查,檢視有無野人在此結黨紮寨,白鳳便是趁此機會脫離了軍隊,私自行到密林深處,在河岸的交叉口,發現了露營的痕跡。

蘇青和俞珂皆不知白鳳意欲何為,就算看他表現得再自信,也不禁謹慎了起來。

“出來吧!”白鳳大呼一聲,俞珂和蘇青隨之嚴陣以待。

在河對岸,兩個高矮分明的影子從遠處走來,變得越來越清晰。

“白兄!”

“白公子!”

一對衣容汙穢的男女出現在眾人眼前,他們的雙手黢黑,髮絲凌亂,衣服的袖口到袖肘都有不同層次的破損,衣裙更是隻剩半截,顯然是在野外生活了一段時日所致。

“是符公子和阿鬱姐姐!”俞珂登即扔下佩劍,欺身相迎:“你們終於出現了!我還以為……”

白鳳附和道:“此事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只怕洩密之後,落了把柄給太平道眾。”

“咳咳咳!”蘇青捂著嘴探過頭去瞧了瞧:“你們也太不講究了!這麼臭也不洗洗,別過來啊,弄髒我衣服,我可饒不了你們。”

“這不是蘇公子嗎?”符文濤和阿鬱異口同聲道。

“你可真是一如既往地心直口快啊。”符文濤桀然笑道:“對了,白兄,這段日子我在城外躲躲藏藏,本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走出來了,不過幸好我還遇見了另一位志同道合之人,白兄請看。”

符文濤指著白鳳背後的灌木叢,那裡有一顆大槐樹,初看不覺怎的,直到後來那邊發出落葉簌簌的聲音。

一個身材勻稱敦實的和尚正在慢慢走出來,,他手持一根金漆的禪杖,杖首吊有同是金色的佛鈴,走起路時會隨之發出聲響。

“白少俠,別來無恙。”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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