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鷹首沒有說話,等著下文。

“今日朝堂上的鬧劇,想必你也聽說了。那個鄔道思,我瞧著挺順眼,而且他誓死反武,勇氣可嘉,對咱們這種懷有二心的人而言,算是值得信賴的幫手。”

任真是在跟他解釋,自己為何要救鄔道思,免得對方有疑慮。

莫鷹首抬手,抿了抿銀白的長眉,問道:“你想如何救他?”

他沒有表態應允,想先聽聽任真的營救計劃。是否穩妥保險,會不會惹火燒身,這才是他最關心的地方。

任真明白他的用意,“只要你肯幫忙,就輕而易舉。陛下要讓他活著受折磨,必會先將他關進京兆府,療毒靜養一段。以我的易容手段,換個替身進去頂罪,還不容易?”

莫鷹首若有所思,“雪影衛肯定要對他動刑,萬一替身頂不住壓力,把咱們招供出來,就麻煩了。還得想個辦法,順理成章地把他弄啞……”

任真不假思索,答道:“僅僅是啞巴,還瞞不過雪影衛的眼睛。事情也好辦,隨便找個神志錯亂的瘋子替他,過後你上報時就說,他突然瘋癲,懷疑是體內毒素竄入大腦所致。”

莫鷹首微微一笑。

不愧是坊主,這個辦法確實天衣無縫。無論如何動用酷刑,都無法從一個瘋子嘴裡找出破綻。劇毒損傷神志,致瘋的原因也合情合理,作為京兆尹,他不必承擔監守失職的罪名。

營救計劃確定後,兩人都沉默下來。

救不救得了,跟願不願意救是兩回事。任真心知肚明,說出這個計劃,只能讓莫鷹首打消顧慮,並不代表對方願意幫忙。生意場上無交情,接下來的籌碼交涉,才是最棘手的問題。

“你想要什麼?”

莫鷹首沉吟片刻,伸出一隻手,“五劍。”

任真當然明白,他是在打孤獨九劍的主意,不禁啞然一笑,“我只想收服一名下屬而已,你認為在我心目中,鄔道思值這個價?”

只要不是傻子,都不會拿自己的殺手鐧,去換取一條毫不相干的性命。精明如任真,更不可能答應。

莫鷹首並不意外,說道:“漫天起價,坐地還錢,我總得試探一下,鄔道思在你心裡有多少分量。若真是不起眼的小角色,坊主也不會甘願冒險搭救,讓我出手幫忙吧?”

這是實話。如果任真不看重鄔道思,明哲保身即可,壓根沒必要救對方。反過來,任真肯出面,就已經說明,他很器重此人,莫鷹首有趁火打劫的機會。

任真笑道:“你真以為,本坊主是有情有義的江湖豪俠?幹咱們這行的,誰不是把下屬當成殺人利器?讓我交出劍聖絕學,呵呵,我寧願看著他死。”

嘴上這麼說,他依然坐在那裡,沒有起身離開的打算。因為他清楚,只要買賣可談,莫鷹首肯定還會讓價。

果然,莫鷹首伸出三根手指。

任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他。

莫鷹首微微挑眉,收回一根手指,犀利鷹眸深處掠過一抹黯意。

面對兩劍的籌碼,任真還是沒有開口的打算。

莫鷹首收回手指,淡漠地道:“我不瞞你,這兩劍是為犬子要的。他被范家小兒打敗,道心出現裂隙,真計較起來,還是因為你幫了範東流。我肯跟你談,是看在同僚情分上。”

莫染衣是他的愛子,而範東流之所以變強,正是由於在拍賣會上,得到了任真的兩部強大劍經。所以他沒說錯,是任真的出現,扭轉了這兩名天才之間的強弱態勢。

任真搖頭,“我沒偏袒任何人,范家公子的劍經,是他憑真金白銀買的,正常交易而已。莫家當初沒競拍到,現在又遷怒於我,這是沒道理的事情。”

“正常交易?”莫鷹首冷笑,“所以,我現在跟你談這筆交易,以正常手段,替衣兒拿回最強的劍經。你肯賣給薛飲冰面子,傳給薛家兩劍,怎麼,我莫問天的面子,配不上兩劍?”

他隱隱生怒。

任真臉色微沉,說道:“原來你還跟薛家較勁,既然談到情面,那就成交吧!我不止給你兩劍,這次出征途中,還會把莫染衣帶在身邊,親自指點他修劍,這個面子如何?”

這話和藹誠懇,聽起來是賣給莫鷹首面子,其中暗藏機鋒,是提醒對方,你兒子要想飛黃騰達,以後還得跟著我混,最好別逼我撕破臉皮。

莫鷹首心思通透,瞬間聽懂話外意,借坡下驢,微笑道:“坊主如此厚愛犬子,我還有什麼理由推辭?救人一事就交給我了,等鄔道思入獄後,我通知你來換人。”

任真暗鬆口氣,這筆買賣總算是談成了。

莫鷹首卻沒有送客的意思,眨了眨眼,說道:“難得見到坊主,我心裡一直有道難題,想聽聽你的看法。”

任真點頭。

莫鷹首眼眸微眯,感慨道:“人活一世,奔波勞碌,到頭來,都是為了一己功名,閤家美滿。尤其是你我這種臥底差使,越是整天提心吊膽,就越能體會到,安靜清閒是何等不易……”

任真嘆息道:“我也羨慕那種生活。”

他從對方的話裡聽出了歸隱之意。

不料莫鷹首話鋒陡轉,“可惜,開弓沒有回頭箭,從咱們進入繡衣坊的第一天起,就註定了難以回頭。只要背叛南晉,身份被揭開,到時南北皆不容你我,天下之大,又何以自處?”

在南晉眼裡,他們是叛徒,出賣了組織,必須要斬草除根,以儆效尤。在北唐眼裡,他們鷹視狼顧,生有反骨,且禍害北唐已久,也會遭受排擠,鬱郁不得志。

臥底這份行當,腳踏兩隻船,也容易裡外不是人。

任真琢磨著話意,沉默不答。

莫鷹首望著跳動的燭火,幽幽說道:“大爭之世,本是英雄嶄露鋒芒之時。然而,你我終究見不得光,也容易跟天下為敵,在我看來,唯有明哲保身,斡旋周全,兩方皆不得罪,才是上策。”

這段話,道出了他的處世之道。

作為潛伏北境的密探首領,他肩負著監察北唐的重任,身邊強敵林立,整天惴惴不安,即使為南晉立下大功,也得不到犒賞和表彰,只能繼續賣命,惶惶不見天日。

他的妻妾兒女,乃至整個家族,又都世居長安,萬一真的重創北唐,引起朝廷的瘋狂搜查,身份暴露後,他將家破人亡,萬劫不復。他所追求的“一己功名、閤家美滿”,徹底破滅。

於是這些年,他學會了敷衍搪塞,對於南晉的任務,他儘量矇混過關,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但求不激怒武帝;

他學會了清靜無為,對於北唐的權勢,他雖然控制官府和黑幫,勢力可怕,但低調隱忍,極少大肆殺伐,只求避開世人的注意。

在他看來,大爭之世,不爭即爭。

他這身紅袍,光鮮亮麗,既是南晉的鷹首紅衣,又是北唐的京兆官服,還是江湖的染血長袍。

如果他想爭,或許能在某一立場上,博得更大的榮耀,卻勢必要放棄其他退路,孤注一擲。反過來說,正因為他不爭,誰都不投靠,誰都不得罪,才同時擁有多重權勢,進退自如。

不爭即爭,即是中立。

既不順勢而為,也不逆流而上。

任由驚風密雨,此消彼長,我始終站在中流,巋然不動。

從進退兩難,變成進退自如。

這就是他的道。

所以他看不慣,任真太愛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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