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道思心裡苦笑,本來準備放棄最後一題,見任真如此說,無可奈何,只能硬著頭皮,開始提筆作答。

關於這次國戰,他在閒暇時曾分析過數次,故而無需臨場思考,落筆行雲流水。

“夫戰者,勝在天時、地利、人和,此三才相協,即見勝機。

此戰因南晉進犯而起,交戰時機為敵方所定,又逢大唐天降旱災,倉廩空虛,故天時不在我;

奸佞叛國,獻城投敵,令驪江天險失守,敵軍長驅直入,侵進腹地,其勢難擋,地利也已喪失;

然,孟子有云,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大唐雖失天時地利,若得多助,軍民齊心,未嘗不可戰勝,全殲敵軍於江北!”

寫到這裡,鄔道思簡略闡述敵我態勢,並點出北唐的取勝關鍵,就在於人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只要人心不散,北唐就不會覆滅。

任真微微點頭,贊同這段開篇敘述,期待他將如何定計,以謀求人和。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鄔道思筆鋒陡轉,緊接著一語驚人。

“惜乎!憤乎!我泱泱大唐,民心盡失!”

任真目光頓時一顫,隱隱預感到,此人恐怕要寫出更多驚人的話。

只見鄔道思咬著牙關,緊握筆管,繼續奮筆疾書。

“孟子又云,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稅斂,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敵之堅甲利兵矣。此謂:仁者無敵。縱觀當今所為,空想君臨天下,可有分毫仁愛之心?”

最後這句反問,筆鋒犀利至極,毫不掩飾,直指女帝武清儀!

任真臉色劇變,以近乎嘶吼的聲音,低聲訓斥道:“你瘋了!”

他抬頭環視四周,見無人留意此處,便迅速奪過鄔道思手中的筆,將整段文字塗抹掉,變成烏漆漆一團墨色。

“你想找死嗎?”

他聲色俱厲,狠狠盯著鄔道思,眼神裡充滿驚怒。

正因為他很欣賞鄔道思,愛才心切,所以不惜親手塗改卷子。他不願眼睜睜看著,一位風華正茂的才子狂言無忌,寫出這種自尋死路的言論。

雖然他寫的都是事實,但跑到皇帝面前說這種話,不是找死,又是什麼?

任真瞪視著他,怒形於色,心裡仍有餘悸,慶幸自己提前發現此人此卷,不至於讓一名棟樑之才愚蠢地死去。

鄔道思側身抬頭,朝任真溫和一笑,乾淨面容上看不出絲毫慌亂。

“先生,您不該阻止我。”

看著這副淡然神態,任真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一把拽走卷子,低聲斥責道:“就算你不怕死,也不該是這種死法。好好活著,大好年華在等著你!”

鄔道思聞言,笑容散去,鄭重地問道:“先生認為,我剛才寫的不對麼?”

他目光澄淨,專注地盯著任真,想從這位跟自己同齡的主考臉上,捕捉到細微的情緒變化。

任真冷哼道:“對與不對,很重要嗎?世道並不是非黑即白,你只圖一時痛快,寫出大逆不道的話來,連性命都沒了,就算你是對的,還有何意義?”

鄔道思莞爾一笑,聽出任真已經變相表露自己的態度,感到心滿意足,於是起身行禮,恭謹說道:“謝過先生。”

任真注視著他的舉止,隱隱有些不安。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對方太過淡定從容,非同尋常,準確地說,更像是生死度外。

“你的卷子,我剛才大致看了一遍,問題不大。就算不做最後一題,也能名列前茅。回去老老實實地待著,別再口無遮攔,朝廷需要你建功立業!”

從主考官嘴裡說出這話,絕對是再明顯不過的暗示,等於在告訴鄔道思,放心,只要你別找事作死,我保你能金榜題名。

鄔道思嘴角微挑,算是報之一笑,卻沒有道謝,轉身告退。

剛走出不遠,他又倒退回任真面前,認真問道:“先生久居世外,跟醇儒打過交道麼?”

儒修在世外書院修行,醇儒在凡間讀書入仕,兩者雖然同歸,畢竟殊途,平時幾乎不會打交道。鄔道思突然問起這個,是何用意?

任真反問道:“你不是認為,兩者沒有優劣之分嗎?既然如此,何必在意這些?”

鄔道思搖頭,解釋道:“您如果跟醇儒多打交道,應該就能明白,世外的儒修算不上真正的讀書人,或者說,缺乏文人骨氣。”

任真若有所思。

“實力強大的人難免會自負,有意無意間,把平凡人的性命看得太輕。不曾柔弱無助,便無法真正理解,那些柔弱文人的堅守,是何其珍貴。”

任真似懂非懂。

鄔道思把他的反應看在眼裡,情知三言兩語難以說清,總結道:“生命並非唯一珍貴。為了堅守某些美好的品質,很多人雖死無悔。”

聽到這話,任真總算明白過來,說了半天,原來剛才的自負強者是指他,柔弱文人是指鄔道思自己。至於雖死無悔,應該是鄔道思想解釋,為何敢在試卷上犯顏直諫,視死如歸。

任真啞然一笑,“五境上品,你算是醇儒嗎?”

鄔道思不置可否,凜然道:“先生高居廟堂,執掌大權,就更應該懂得敬畏弱小,尊重氣節。衝您對我的關照,晚輩斗膽,有個不情之請。”

說著,他一揖及地。

任真見狀,感到好奇,剛才暗示他能中舉時,他都沒有拜謝,究竟是何事,值得他如此鄭重。

“說說看。”

鄔道思抬頭說道:“我想請您抽空,去北海郡看看。那裡有很多我說的那種人,真正的讀書人。”

“北海……”

任真輕聲囁嚅著,目光閃爍,聯想起當年萬人赴死衛道的悲壯冤案,神情莊重肅穆。

如果有機會,是應該去瞻仰讀書人的氣節。

見他陷入沉思,鄔道思不再打擾,悄然退向殿外。

任真忽然轉身,望向快出殿門的他,問道:“你從何處來?”

他心裡已經猜出答案,只想當面確認一下。

鄔道思站在遠處,正色道:“我從凡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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