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世間只有一人,能摸透武帝陳玄霸的心思和性情,必然是任天行無疑。

兩人雖然相識甚晚,但一見如故,似乎是所謂的惺惺相惜。在任天行降晉後的數月裡,這對君臣朝夕相處,切磋印證武功,迅速增進對彼此的瞭解。在外人眼裡,這就是君臣融洽的典範。

然而,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對方就像自己的影子一樣,必須時刻提防和忌憚。彼此表現得越熱情親切,心裡的不安感就越強烈。

那時的武帝,尚未晉入第九境,在天下強者排名裡,被任天行壓過一頭,身為帝王的他,焉能不畏懼這位有反叛前例的天下第一。

與之相應地,任天行寄人籬下,面對一位擅長藏鋒的雄君,更得如履薄冰,以免重蹈覆轍。

明為惺惺相惜,實則虛與委蛇。

如果沒有那一夜,如果武帝身上沒有發生變故,這對君臣的把戲可能會一直演下去,彼此相安無事。

然而,那件事還是發生了,讓任天行窺到武帝的秘密,也讓武帝察覺到,任天行手上有他朝思暮想的東西。

於是,這段和睦關係產生裂痕。

任天行的親信舊部們忠心追隨他,背井離鄉來到金陵,他再想金盆洗手,自己抽身而退,談何容易。

為了消除武帝的歹意,他便借某個場合,隨口向武帝透露,那東西已經被他藏起來,並未帶在他身邊。這是在警示武帝,別妄圖殺人越貨,硬搶是搶不到的。

這就是煙雨劍藏的由來。

任天行還在舉棋不定、謀劃退路的時候,北唐興兵南下,準備趁南晉國力頹弱,嘗試統一大陸的可能性。

武帝情知,以南晉當前的實力,不宜決戰,於是派人前去秘密和談,沒想到,北唐提出的第一個條件就是,獻上叛將任天行的首級。

使臣回朝密奏,令武帝清醒地意識到,從大局出發,南晉不能再留任天行了。他當機立斷,迅速佈置戰力,發起了那場震驚天下的圍剿戰。

武帝能屈能伸,敢於取捨決斷,他所做的選擇,無疑是對南晉最有利的。當他發現任天行偷樑換柱,本人已逃走後,不僅沒有聲張出去,反而佯裝被矇在鼓裡,用真的血戰和假的首級將北唐糊弄過去。

其後,他並不甘心放棄對煙雨劍藏的垂涎,更是想出了養任真為餌的毒計,企圖引誘任天行現身,城府深沉至極。

不知內情的天下人,當然意識不到這些。但任天行作為當事者,透過武帝一系列的決斷,深深領教到他的陰詭可怕。

這些年,任天行躲在暗處,默默關注著武帝,對此人的心性愈發瞭解。他看得出來,武帝是在蟄伏待機,不動則已,一動必會驚天動地,經過精密的計算,確保萬無一失。

南晉方面一直沒有動靜,故而,任天行沒能猜出,武帝把決戰的日子定在了今天。當魚蓮舟現身的那一刻,他便迅速意識到,武帝既然想收網,為了保證萬無一失,本人也必會降臨。

剛才跟南晉強者交手,他並不想使用迴天訣,過早暴露自己的保命後路。但是,長生真人竟然修煉盈縮功,請出真武法身,超乎他的預料,逼得他不得不亮出絕招。

他相信,武帝就是在等這一刻,等著短暫的第二位九境強者出現。

現在,他破境了,武帝也該來了。

……

東城城頭。

武帝聽到這聲叫陣,從牆墩上站起身,玄色大氅在風中獵獵作響。

顏淵站在後方,知道他要出手了,於是行禮恭送,溫順地道:“預祝陛下旗開得勝!”

武帝負手而立,眉宇間升騰出一股殺意,卻沒立即動身,“朕剛才的提議,你要認真想清楚,否則,下次再相遇時,你就沒有活命的機會了。”

顏淵打了個寒顫,沒有答覆,只是頭垂得更低幾分。

透過剛才一番話,他終於明白,武帝為何肯現身,陪他坐在這裡。那個提議,將直接改變他生前身後的功名聲望,干係太大,他不得不深思熟慮,不敢貿然應允。

武帝向前邁步,這一步,就是十餘丈之遠。他的身形已飄上虛空,遠離城頭,最後一道話音仍清晰飄進顏淵的耳朵裡。

“至於眼前,你知道該怎麼做……”

顏淵直起腰來,想著這句話裡的意思,沒有去看武帝的背影,而是將視線移開,轉而望向天壇方向。

武帝告訴他,北唐如今的小皇帝就在那裡,如果他想跟北唐做個了斷,那麼,現在正是最佳時機。

當然,武帝還告訴他,南晉的玄悲小和尚也在那裡,不過很快會離開。只要耐心等小和尚走了,他的機會也就來了。

他眯起眼眸,目光幽冷怨毒。

“你說得對,喪家之犬,連狗窩都沒了,有何資格談骨頭?”

……

皇宮上空。

武帝漫步而行,前來收官。

他披散著霜發,隨意地立在虛空,沒有釋放出絲毫威壓,下方眾人卻莫名顫慄,從內心深處湧起由衷的敬畏之感。

千年以內,只有兩人能踏足九境,享有五百載長壽。上一位是至聖孔丘,被尊奉為大成至聖先師,備受後世推崇和瞻仰。

另一位,便是眼前的武帝陳玄霸,能跟至聖並駕齊驅,可以想見,日後他在大陸的聲威將何其煊赫。

在長壽的他面前,當代的風雲宗師,不過是一時的弄潮兒罷了,經不起歲月的侵蝕,匆匆隕落凋謝,又如何能跟他爭輝,爭出個高下?

真正讓他們感到卑微和渺小的,是無法打敗的飛逝時光。

武帝降臨,目空天地,沒有瞥眾人哪怕一眼,只是盯著前方的任天行,濃眉皺起,額頭上泛起滄桑的皺紋,神情唏噓不已。

“白駒過隙,聚散匆匆,mybrother,時隔十六年,咱們總算又見面了……”

在他心目中,什麼風雲十強,什麼八境宗師,充其量只是曇花一現,都不配做他的對手。真正有資格讓他重視的,僅有眼前這一位而已。

任天行卻沒有半分懷舊情緒,聽到武帝這句感慨,嗤然一笑,流露出濃濃的鄙夷。

“隨口教你一句英文,用不著記到今天吧?老子的尷尬癌都犯了,什麼狗屁brother,你就是個bit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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