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東山從未如此強大過。

早在多年前,他就已臻至七境圓滿,遲遲無法再進一步,本以為此生會就此停滯,無緣涉獵那武道巔峰之上的風景。

同在雲遙宗,他一直被年輕劍聖的風頭蓋過,當了十年的宗門老二,他也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只能望洋興嘆。

直到數月前,他躲在真武山下醉生夢死,聽完楊玄機的一番話,這才幡然醒悟,察覺自己跟劍聖的差距所在。

很多人以為,先擁有王者實力,才生出睥睨天下的王者氣概,其實謬矣。人的眼界心性決定了他能達到的高度。

如果連自己都不敢想象,能夠成為最強王者,又憑什麼成為真正的王者,讓其他人臣服在腳下?

“沒有劍聖,為何不去當個劍聖,”從聽到這句話的那刻起,隋東山的人生就已然改變,他終於擁有一顆王者之心。

所以他破開桎梏,踏入第八境。

現在,任真讓他去挑戰風雲第十,他便毫不猶豫仗劍而上。如果連戰勝對方的信念都沒有,又憑什麼真能獲勝,躋身最巔峰強者之列?

這將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戰。

他釋放全部修為時,劍勢淋漓揮灑,宛如無數條奔騰的江流,一道湧向顏淵。

顏淵站在岩石上,跟董仲舒剛來時的反應如出一轍,也沒有看洶洶殺來的隋東山一眼,只是盯著任真,啞然一笑。

“矮子裡面拔將軍,這麼快就技窮了?你是太看得起蕭鐵傘,還是看不起我顏淵?”

顏淵神態自若,一邊說著,緩緩抬起右手。

他清楚,墨家李慕白肯定就在附近,之所以沒有現身,應該是被任真派去迎戰蕭鐵傘,而將自己視作更弱的一方,交給隋東山來應付。

如此安排,確實像是在小覷他。

他並未感到憤怒,只是覺得好笑,還是第一次有人敢輕視他的手段。

他右掌揮動,隔空拍向隋東山,輕鬆寫意,既缺乏雄渾力度,也沒有浩蕩真力轟出,甚至有些寒酸。

一滴細微不可見的水珠彈向虛空,下一刻,以它為中心,一股分外暴戾的氣浪憑空掀出,宛如萬丈駭浪,朝著正前方的劍意砸去,排山倒海,聲勢極為浩蕩!

滴水藏海,他的這滴水珠裡,真的蘊藏著大海般磅礴的能量。相比之下,隋東山的劍意川流則顯得微不足道,迅速淪陷在它的恐怖威勢下。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大先生的滴水之力,儼然真要吞噬掉隋東山的滔滔川流。

虛空中,楊玄機側首,“看”著兩道澎湃氣浪撞擊到一起,神情有些古怪。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顏淵出手。

“道衝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若存。顏淵,你用的當真是儒家法門?”

他念的這段話,出自道祖老子的《道德經》。陰陽家跟道家淵源頗深,因此他對道家經典有所瞭解。此刻,他能隱約感知到,顏淵的手段裡似乎藏著一些道家真意。

話音落時,劍與水的氣浪狂潮碰撞,令整座虛空震盪。

那些宛如實質的鋒銳劍意,試圖將水珠裡迸發的真意切割,卻發現它是如此浩瀚,根本絞殺不盡,源源不斷湧來,強勢碾壓一切。

董仲舒的刺耳話音響起,是在回應楊玄機剛才的疑問。

“既知老子,豈不聞太一生水?我這位座下首徒,學問真是淵博得很,連我都琢磨不透,你這瞎子又能看出些什麼!”

“太一生水……”

楊玄機喃語著,神色微惘,試圖推斷出具體的師承根源,卻一無所獲。

顏淵淡然一笑,說道:“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儒家真言博大精深,難道就沒有水的法門?更何況,連孔聖當年都曾問道於老子,即便我修煉一些道家神通,誰又敢說我是錯的?”

董仲舒沉默,臉色陰晴不定。

顏淵話鋒陡轉,嘖嘖稱讚道:“你們有功夫關心太一生水,倒不如多留意這位隋盟主,今天真讓我大開眼界。”

說這話時,他面前的虛空已恢復平靜,那兩道可怕氣浪交鋒後,最終結果竟是不分上下,同時消散殆盡。

“我很好奇,那把劍明明是顧劍棠的本命,怎麼現在又落到你手裡?看你剛才出手的陣勢,似乎……他又成了你的本命劍?”

顏淵盯著隋東山手中的真武劍,眼眸裡泛起趣意,“你們是如何做到的?”

他隱隱察覺出一絲異樣。

隋東山凝眉,沒有回答,只是漠然說道:“要戰便戰,何必那麼多廢話!”

其實他也不清楚,名劍為何能輕鬆易主。楊玄機將真武劍交給他時,他只是感知到,施加在劍裡的神魂標記已經消失,它重新成為無主之物。

至於究竟發生了什麼,世上或許只有任真,才知道藏在背後的真相。

那日在金陵城外,為了騙過南朝皇帝的眼睛,顧劍棠確實死過一次,當時主人與劍的本命關聯便已解除。

不久前,顧劍棠死而復生,重新知命,本命換成別的“東西”,如今跟真武劍再無任何關係。

但是在世人眼裡,任真假扮的劍聖迴歸,從未死過,不可能自動解除牽連,所以甘願捨棄本命劍,將它贈給隋東山,這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

畢竟,那可是天下五大名劍之一,無數人夢寐以求。剛才隋東山能化解顏淵的真水一擊,很大程度上,也是倚仗著真武劍的威力。

顏淵目光閃爍,轉身凝視著遠處的任真,幽幽地道:“我原以為,那天你去求感應字,只是個幌子,想不到,你真的已經喪失本命了……”

董仲舒聽到這話,眉尖猛挑,明顯被戳中痛處。

他眼眸微眯,迸射出精湛寒光,說道:“多虧你提起此事,讓我忽然猜到一點。顧劍棠此刻正是四境圓滿,莫非他在選劍入知命?!”

顏淵聞言,恍然大悟,忍不住驚歎道:“原來如此!難怪他會將決戰定在這裡,想不到,他的真正意圖竟然是劍!”

這對師徒,都是老謀深算之人,聯絡前因後果,一瞬間便想通其中關節。

董仲舒臉色陰沉,冷冷盯著還在決鬥的任真,眼裡殺機驟起,“你敢毀我本命,一報還一報,我怎可能讓你在我面前煉化本命!”

顏淵反應過來,也凜然說道:“如果真讓他煉化出強大本命,順利知命,無異於養虎為患。咱們必須要除掉他!”

第五境,是修行境界裡最為重要的一層,將直接決定武修一生的修行上限。

擁有足夠強大的本命物,能讓武修在上五境裡大放異彩,力壓群雄,其威力不同凡響。

尤其是對進過八境的劍聖來說,已經積累了足夠充沛的修行經驗,只要再獲得強大本命,重回巔峰便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不再有多大懸念。

儒聖師徒深知這一點。他們意識到,一旦讓劍聖崛起,後果不堪設想,很可能會倒回到原先的格局。

所以,他們必須立即出手,斬草除根。

一念及此,師徒二人同時踏步,朝懸崖間的任真衝去。

楊玄機和隋東山見狀,分別迎向各自的對手,阻截在半空中。

大戰一觸即發。

便在這時,整座大地猛烈震盪起來!

眾人神情劇變,都明顯感知到了什麼,幾乎同時轉身,視線投射到同一方向。

東方,天昏地暗。

無盡雲層在天穹之上匯聚,疾速糾纏旋轉著,形成一道巨大漩渦,深不可測,充斥著可怕的威壓。

烏雲厚重陰沉,深邃如幽冥地獄,閃電不時浮現其間,滾滾雷音從漩渦裡透出,沉悶得令人心悸。

只是眨眼間功夫,那方天地竟風雲突變,恐怖如斯。

他們倒吸一口冷氣,還沒來得及深思,大地再次暴烈抖動,震顫之下,插進地裡的萬千鐵劍都被彈起,在斜谷裡飛舞。

轟!

這時,一道沉重而清脆的碰撞聲響起,圈圈聲浪從漩渦下方的地面盪出,蘊涵著驚人的能量,波及向周圍天地。

這一聲,響徹八方。

與此同時,赤紅的火光沖天而起,如火山噴發一般,熾烈而兇猛,將天穹映照得通紅,彷彿連空氣都燃燒起來!

然而詭異的是,那些噴薄升騰的滾滾火氣,並未朝外界擴散,而是在某股偉力的禁錮下,形成了一道無形而緊密的風牆,將所有灼熱的能量封鎖在內,沒有絲毫外洩。

從遠處眺望,無形巨牆豎立在天地之間,赤紅而通透,光華璀璨。

觀其形狀,就像是一座巨大的洪爐,熊熊燃燒著,要將那一方天地融化在內!

洪爐內部,那道宏大清亮的敲打聲又響起,引得大地再次震顫共鳴,幾欲崩塌轟裂。

看到這一幕,斜谷之上的數名強者瞳孔驟縮,都猜到驚天異象的來源。

距離斜谷不遠的那個地方,應該是無名鎮。

而那錚錚金石之音,分明是工匠打鐵發出的聲響。

只是開爐打鐵,便能驚天動地,攪亂風雲,鑄成一座天地洪爐,很顯然,此人正是那劍隱,趙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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