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風雨瀟瀟,水霧空濛。

江北也下了一場雨,卻是傾盆如注,豆大雨珠砸在地面上,就如唐人的行事風格一般,頗為爽快直接。

不過,自從初雪過後,最近的氣溫倒是回升了許多,不似前些天那般森寒。

任真撐著油紙傘,行走在漫天雨幕裡。或許是傘下還擠著個少女的緣故,他隱約嗅到一絲暖暖的春意。

雨水打在傘面上,發出啪啪聲響,清脆而歡快。

“我說,咱能不能別老是板著臉?”他攏了攏嶄新潔白的貂裘,往少女身旁蹭近幾分,明知故問道:“該不會是捨不得鷹視堂,不願意跟我私奔吧?”

少女低著頭,清秀面頰上蒙著一層霜翳,寒聲道:“屬下不敢!”

她就算再笨,見到一向冷傲的鷹首送走任真時的恭謹神態,也能大概猜出,傘下這少年就是傳說中的坊主。

只是,這位坊主大人實在是為首不尊,初一見面就莫名其妙地嘲笑她,其後更是命令她侍浴。

少女懵懂無知,從小接受的都是嚴酷的密探訓練,哪學過這種差事。

在看到任真赤裸裸走進浴桶的瞬間,她一下子從臉蛋紅到腳後跟,彷彿泡在熱湯裡的人是她一樣,香汗淋漓。

好不容易洗完澡,任真居然又得寸進尺,安排她充當婢女,一起去雲遙宗!

她現在恨不得狠狠踹他一腳,看他穿著白衣在泥漿裡狼狽打滾,方解心頭之恨。

“真不敢?”任真感知到那絲殺氣,縮著脖子,裝出一副恐懼的神情,“我提醒你,按繡衣坊的鐵則,犯上作亂者是要誅三族的!”

“嘁……”少女心直口快,性情潑辣,見坊主沒個正經,她便也不拘謹,側首白了他一眼,滿臉不屑,“我從小就是孤兒,別說誅三族,誅十三族也就我一個人!”

任真有些詫異,“聽莫鷹首說,你叫莫雨晴,難道不是莫家的人?我還以為你是他的私生女呢!”

少女用力把他推出傘外,怒氣衝衝地道:“你才是他私生女!”

任真凍得一哆嗦,趕緊擠回來,哭笑不得,嘀咕道:“以前看網路小說,不都是這樣寫的麼?故事裡果然都是騙人的啊!”

“網路小說是什麼?”

莫雨晴一愣,忽然想起眼前的就是坊主本人,激動地問道:“還有,我一直特別好奇,接頭暗號裡的杜蕾斯、毛片、神油,到底是什麼意思?”

任真頓時語塞,一臉懵逼,這該如何解釋?!

莫雨晴比他矮一頭,認真地看著他,眨了眨眼,充滿期待。

任真尷尬地撓頭,被人這麼天真無邪地盯著,他極為罕見地有點臉紅,“阿杜,小毛,老申,都是我朋友的名字,我挺喜歡它們的……”

莫雨晴點了點頭,似懂非懂,“原來是這樣。天天把這些人名掛在嘴邊,挺彆扭的。”

任真汗顏,生怕再從她嘴裡蹦出某個朋友的名字,強行轉移話題,“你修為真高!”

“額……”莫雨晴一頓,猛地跳過面前的大灘積水,頭上的羊角小辮隨之歡快躍動。

“二境中品,也只能算一般吧!”

嘴上是這麼說,她腦袋卻微揚,分明有些驕傲。

她比他還小一歲,就能邁入二境上品,這是極為妖孽的修行資質。即便放在那些最頂尖的道門裡,也是耀眼矚目的天才人物。若非如此,也不會被莫鷹首帶在身邊。

莫雨晴忽然抬頭望著他,笑容玩味,“你這位名震天下的繡衣坊主,為何修為還停留在初境?”

任真無語,本來只想換個話題,卻主動跳進了更大的坑裡。

“這個嘛……金陵強者雲集,明爭暗鬥太激烈,修為越高越危險。我一直不修煉提升,他們就會認為我是板上魚肉,任他們宰割,從而對我放鬆警惕,我也就相對安全……”

他隨口搪塞著,低頭一琢磨,突然發現這話有些道理。越弱越安全,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

比如說,他之所以能從顧劍棠嘴裡套出實情,智謀手腕固然重要,容易被忽略的一點是,顧劍棠見他修為太低,以為能隨時殺死他,才傲慢懈怠,因而著了他的道。

莫雨晴狐疑地問道:“你神出鬼沒,千變萬化,又身居高位,深得陛下信任,誰敢跟你鬥?誰敢殺你?”

任真忽然表情陰沉,望著傘外越下越大的雨勢,眼裡泛起一抹冷戾。

“看不見的敵人才最可怕,多少英雄豪傑,熬過了金戈鐵馬,最後卻是死在自己人的冷刀子下……”

把這抹殺意看在眼裡,莫雨晴不寒而慄,伸手指向雨簾深處。

“時候不早了,咱們今天應該無法趕到青山鎮。我記得前方有座荒廢的破廟,咱們可以去那裡過夜!”

任真收起思緒,點了點頭,繼續前行。

御劍飛行,騰雲駕霧,這是第三境武修才能嫻熟運用的神通。莫雨晴可以勉強做到,卻無法攜帶任真同行,兩人只好徒步前往雲遙宗。

寒山遠黛,煙雨渺茫。

一對玉人同傘而行,宛如畫中游。

蜿蜒山路盡頭,漸漸露出一角飛簷,那座寺廟映入眼簾。

破廟雖小,好在並不漏雨,又有一些乾草柴火,算是相對不錯的落腳處。

一進廟,莫雨晴就忙著生火鋪窩,任真則負手踱步,悠閒地打量著大堂裡那尊殘破的泥像。

“晴兒,你可知道,這廟裡供奉的是何方神聖?”

莫雨晴手忙腳亂,哪有這些閒情逸致,頭也不抬地道:“儒兵佛道,當世顯學無外乎這四家。說吧,是哪一家的聖賢?”

任真背對著她,沒有答話。

莫雨晴有些意外,停下手上動作,走過來並肩站到一起,凝視著泥像。

泥像塑的是名短髯老者,布衫草鞋,其貌不揚,看不出半點仙風道骨,更難辨認其宗派淵源。倒是他揹著的那把劍,無鞘無鋒,方正修長,頗為顯眼。

“真醜,”她嘀咕了一句。

任真蹲下身,撣著塑像上的灰塵,似笑非笑,“他的姓氏跟你差不多,說不定還是你遠房親戚呢。”

莫雨晴眼神飄忽,“墨?”

“兼愛天下,墨門非攻。這位就是墨家祖師爺,墨聖。”

“這塑像如此尋常,你如何認得出來?”

“重劍無鋒,大巧不工,”任真盯著那把雕刻古拙的怪劍,“這應該就是象徵墨家鉅子身份的名劍,墨眉!”

他博聞廣識,腦海裡儲藏著浩如煙海的典籍和訊息,不僅對那些名劍非常熟悉,而且清晰記得圖錄裡的墨聖相貌,因此一眼就認出這塑像的身份。

“春秋之後百家凋零,跟儒家針鋒相對的墨家,更是幾乎覆滅。墨聖廟被盡數廢棄,不復當年的鼎盛香火,真是世態炎涼。不知這把劍,如今又隱沒在哪片塵埃裡……”

任真見她感觸頗深,詫異地側身打量著她,“怎麼,你對墨眉感興趣?少爺我可是無所不知的繡衣坊主,改天就派人給你查查!”

“不用了,”莫雨晴視線依然停在劍上,目光灼灼,明顯口是心非,“隨口說說而已,這劍跟這人一樣醜,誰會稀罕……”

任真輕笑,心裡嘀咕一句,小樣,你穿不穿馬甲,我都知道你的真實身份。

他本來沒打算帶莫雨晴出門,只是想讓她搓個澡而已,沒想到莫鷹首會錯意,以為他是相中了這小姑娘,便將她的真實身份和盤托出。

任真大吃一驚,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那人的骨血。深思熟慮後,他決定帶她走這一趟。

他嘴上卻不這麼說,“你說他醜,倒是提醒了我,咱們這次去雲遙宗太危險,不能讓你以真面目示人。”

“為什麼?”莫雨晴微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本就不是大人物,只不過充當隨從婢女,根本沒人認識她,為何還要多此一舉?

任真嚥了口唾沫,認真地看著她,“因為你太美。”

她先是一愣,旋即迅速低下頭,眼神直直地盯著腳尖,生怕被他看見自己紅得滾燙的臉頰。

任真看得有些痴了。

這一低頭的溫柔,恰似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額……”他略一停頓,不知該如何措辭,“我不想讓別的男人都盯著你看。”

太美就太引人注目,進入雲遙宗後,她的美貌只會讓大家把注意力放在他倆身上。

被別人盯上,就意味著他露出破綻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更何況以他現在的修為,根本無法保護她。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有這麼一個絕色侍女,只會給他帶來更多的敵人和麻煩。

前世他是看過無數網路小說的人,深諳其中各種套路,當然不會犯這種低階錯誤。

“嗯……”莫雨晴心生盪漾,低頭擺弄著翠綠裙襬,小臉上泛起迷人紅暈,宛如夕陽暈染下的煙霞,嬌豔欲滴。

按少女的心思,任真分明是在吃醋,想把她私藏起來獨佔,不願讓別人覬覦垂涎。

任真哪知她的想法,見她低頭答應,便抬起左手,按在了她額頭上。

“你……”莫雨晴嬌軀一顫,緋紅臉頰暈出惱人的羞意。

還沒來得及躲避,那隻左手就輕輕撫下,遮住了她那殺人眼神。

“別動!”感知到她睫毛的顫動,任真手心微癢,不懷好意地笑著,“你要是再顫抖,我可能會失手,將你易容得奇醜!”

她頓時渾身緊繃,緊張得屏住呼吸,木然地僵在那裡。

女人誰不在意自己的容顏,她真怕他失手將她弄成醜八怪。

他的手輕緩而溫柔,如春風拂面,順著她的鼻樑滑落,停留在粉腮上,捂住了她的雙唇。

“喲,小臉蛋這麼燙,該不會是發燒了吧?”

他笑眯眯地盯著她的面容,兩人距離如此之近,他能隱隱嗅到從她衣衫裡透出的淡淡體香,不禁有些心猿意馬。

“荒山野嶺,孤男寡女,要是不把你整得醜一些,我真怕自己會把持不住吶……”

說完這話,他明顯感受到,手心裡傳來一股令人悸動的溫熱。

她呼吸越來越急促,撥出的熱氣迎面襲來,好似溫暖明媚的和風,搔得人心癢。

破廟裡,今夜春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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