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城,吳府。

議事堂裡,燈火通明。偌大圓桌前,坐得滿滿當當。

所有人望著主位太師椅上的中年男子,沉默不語,神情各異。

“顧劍棠再強,也只是一介武夫,能掀起多大波瀾?你們是不是太杞人憂天了?”

開口的是吳家大公子,吳鳶。他衣飾華貴,在輝煌燈火映照下光彩熠熠,無疑是場間最耀眼的存在。

家主吳道梓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眼角的皺紋輕輕顫了一下。

“少主說得不無道理,”見家主沒出口駁斥,立馬有人出言附和,“顧劍棠淪為廢人,固然是雲遙宗的一大損失,但不至於動搖根基。咱們現在就考慮改換靠山,是否為時過早?”

此言一出,原本沉寂的大堂頓時嘈雜,人們竊竊私語起來。

丹青道依附雲遙宗,已有十餘年之久,天下皆知。如今貿然商議改換門庭,確實令大家費解。

吳道梓身旁老者見狀,乾咳一聲,用手輕敲桌面,場間立即再次沉寂。

“世事如棋,瞬息萬變。見微知著,防微杜漸,才是立身處世的正道。少主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老者話音渾厚,透著一股天然而成的威嚴。吳鳶聞言,看著老者的冷冽眼神,臉上青紅不定,暗暗攥緊了袖裡的拳頭。

坐在吳鳶下首的青年起身,朝老者一揖,臉上帶著溫和笑意,“大長老高瞻遠矚,教誨得是。請問眼前咱們該如何自處?”

老者滿意點頭,示意二公子吳酬坐下,“大爭之世,當順勢而為!”

吳酬微感茫然,繼續追問道:“此言何解?”

老者見他求知心切,愈發覺著順眼,正打算詳加解析,這時吳道梓站了起來,凝望向堂外的雪地,眼神深邃。

“春秋八百載,十國紛爭不休。其時湧現出諸多流派,爭芳鬥豔,成就百家爭鳴的治學盛世。咱們丹青道非正統學派,更不具大氣運,於是廣交諸道,不偏不倚,更不樹敵,這便是順勢。”

他負手踱步,說到這裡時,正好走到一盞油燈前,便順手拿起剪子,將泡在油裡的燈芯子挑出來一些。

屋裡驟亮幾分。

“二十年前,群雄出世,武運如日中天。南晉有佛道兩家強者下山,輔佐陳氏蕩平江南,吞併半壁江山。北唐有儒劍兩道相濟,橫掃五國,問鼎中原,造就瞭如今南北朝相衡的格局。”

這時,一名奴僕突然倉皇跑進來,慌亂報道:“稟家主,門外來了兩名陌生人,聲稱想要見您!”

吳道梓微微皺眉,被這名下人打斷思緒,莫名有些煩躁,訓斥道:“這點小事,還要我來教你怎麼做?打發走就是了。”

奴僕聽出話裡怒意,緊緊匍匐在地,顫聲道:“小的萬死!剛才大管家還沒來得及出手,就被廢掉一臂。那兩人很有門道!”

吳道梓的眉頭皺得更深。看來現在的世道是越來越不把他放在眼裡了。

“他們是何修為?”吳鳶冷冷問道,眼裡抹過一絲戾意。

奴僕渾身顫慄,不敢抬頭,“聽大管家先前所說,他們應該是三境圓滿,初境下品!”

“哦?”吳酬側過身來,笑容玩味,“管家是四境上品,那兩人竟能越級而戰,有些意思。”

沒等他說完,吳鳶豁然起身,大步朝門外走去,“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敢在老子門前扮豬吃虎,是活得不耐煩了!”

吳道梓背過身去,不再理會這個插曲。

就算那兩人刻意藏拙,以吳鳶的五境修為,擺平他們也綽綽有餘。

他停頓片刻,撿起剛才的話茬,繼續評說天下大勢。

“南北初定,文武氣運便被瓜分。佛道兩家被奉為南晉正道,而儒家和兵家劍道,成了大唐國學,發揚光大。天下才俊,無不出自四家道統。當年的百家盛世,蕩然無存……”

滿座黯然,皆是唏噓不已。

春秋之後,百家猶在,卻已名存實亡,哪裡還有曾經的輝煌。

突然,剛才那奴僕又闖進來,帶著哭腔道:“大事不好!少主他……莫名其妙被打暈了!”

“什麼?!”眾人臉色劇變,唰得站了起來。

何人如此狂妄,敢在府門前打暈吳家少主!

何人如此恐怖,能以三境修為越兩級秒殺!

吳道梓既驚且怒,臉色鐵青。

自己的愛子被當街打暈,他哪還有心情再在這裡追思春秋、痛感百家,朝大堂外走去。

“且慢!”大長老箭步上前,寒聲道:“他們想見誰就見誰,把這裡當成什麼地方了?讓老夫去會會他。”

話剛出口,還沒等吳道梓回答,他整個人就已從原地消失。

衝動過後,吳道梓立即平靜下來。大長老已達到七境上品,那兩個不速之客就算再恐怖,落在他手裡,也絕無幸理。

吳道梓暗道,“叔父說得對,我若是就這麼輕易被逼出面,豈非正中對方下懷。丹青道商議大事,沒必要因為兩個蠢貨廢止。”

一念及此,他擺手示意大家坐下,繼續議事,靜待那兩顆項上人頭。

“無論朝堂還是江湖,儒劍平分大唐的權勢,順昌逆亡,被碾壓殆盡的墨家,就是最好的例子。我丹青道識清時務,依附劍道巨擘雲遙宗,才有這些年的平安無事。這也是在順勢。”

說到“平安無事”四字,不知為何,他又想起門外那兩人,心裡隱隱湧起一股不安的預感。

“若在以往,仗著我跟劍聖的舊交,沒人敢刁難咱們,即便是儒家七十二書院,也得另眼相看。但是現在他走下神壇,雲遙宗氣數衰竭,北朝大勢怕是又要變了……”

在座很多人原先都跟吳鳶一樣,認為家主的想法是杞人憂天,不足為慮。

但此刻,兩個修為可憐的神秘人物公然欺上門來,而不以為意的吳鳶,也落得昏迷不醒的下場。赤裸裸的現實就擺在眼前,不由得他們不信。

“家主,咱們該怎麼辦?”

“雲遙劍宗式微,要不咱們改投秋暝劍淵?那裡有天下最多的劍道強者!”

“斜谷劍冢也不錯,同為三大巨擘之一,他們能鑄出天下最強的劍!”

大堂裡像炸開了鍋,大家面露憂色,不再覺得是杞人憂天。

吳道梓看在眼裡,長嘆了口氣,面容顯得蒼老許多。作為畫道領袖,他實在不忍看到這副情景。

這些年來,丹青畫師們被人詬病為纖弱無骨的牆頭草,並不是沒有道理。他們只求苟全,沉迷於硃筆潑墨,縱情于山水花鳥,藉此來逃避這大爭之世。

如今大亂未起,這些人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改旗易幟,哪裡有半點共渡時艱的傲骨。

所謂順勢而為,又何嘗不是趨炎附勢。

罷了。

“雲遙宗將頹,劍道群雄虎視眈眈,多半將有大動亂。咱們不如更徹底一些,索性寄入儒家籬下。既要順勢,那就順從真正的大勢,乘風破浪,直上雲霄!”

“儒家?”所有人驚撥出聲。

棄劍入儒,這是個讓人始料未及的答案。

吳道梓點了點頭,在無數震驚目光注視下,坐回到主位上,眉宇間透出喪家犬似的頹意。

“此消彼長,儒劍相互制衡多年,接下來可能就會分出強弱。書院的大先生跟我算是有些交情,由他來做咱們的保護傘,最合適不過。”

“您說的是那位風雲第十、誓不過三?”有人驚呼,言語間難以掩飾喜悅之情。

吳道梓無力答道:“不錯,就是那位。”

風雲第十……

誓不過三……

吳道梓心裡默唸著,忽然想起些什麼,低垂的頭顱猛地抬起,像壓彎已久的長槍一般,整個人豁然彈起!

“快!出去!”

恰在此時,兩進兩出的那名奴僕再次衝了進來。

這次他連滾帶爬,臉上毫無血色,彷彿活見鬼一樣,失聲道:“大長老他……”

他本來想說,大長老此刻跟少主一樣,也離奇地暈厥在地,沒能傷到那兩人分毫。只是剛才那副場景太詭異,嚇得他語無倫次,竟說不出話來。

看著第三次進來的奴僕,吳道梓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瞬間喪失了所有精神,癱軟在座位上。

“完了,真是他……”

在場眾人見此光景,更是感到驚悚。堂堂丹青絕,縱橫捭闔許多年,何曾如此狼狽失態過。

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吳道梓眸光顫抖著,深吸一口冷氣,“誓不過三,外面那位……就是大先生!”

大家先是一怔,揣摩著這句話,臉色陸續都變得慘白。

直到此刻,他們才終於想起那段傳奇。

世間有一書生。

此人二十歲才開始修行,一日之內,連升三境,甚至差點直入第四境,名噪天下。

其時,他的老師夫子撫掌大笑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孺子可教也!”

但後來,他閉關十年,修為始終停留在三境圓滿,再無半點增進,淪為笑柄。

修行界諷之曰:“泯然眾人矣。”

三十歲後,他開始雲遊天下,以三境修為挑戰南北群雄,一路殺進雲榜第一、風榜第十,未嘗敗績。

他本可到第八境,卻仍以三境縱橫世間,人稱七境無敵。

沒有人知道,他為何要苦心孤詣地壓制境界。

他是修行界最大的謎團之一。

他曾發誓,誓不過三。

書院大先生。

顏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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