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朝挑挑眉,淡笑,“馬上政策要變了,這麼幹的人可不止我一個,衍副局有精力抓人蹲號子,號子估計也裝不下。”

兩個男人,一個微繃著臉,渾身嚴謹。

一個滿臉淺笑,旁人說什麼都像是打在棉花上似的。

廚房矮桌四四方方,兩個男人面對面而坐,一邊喝酒,一邊語言上一來一回打著太極。

魏嵐夾在中間,著實彆扭。

她剛起身有想走的意思,兩個男人一同伸出手,把她按了回去,“就坐在這裡,一起吃。”

魏嵐無語了,烏黑彎彎的眉毛不高興擰起,“我不餓,再說了,你們喝酒我又插不上話,還是你們自己吃吧。”

說罷,一溜煙跑了。

人去了堂屋,依稀還能聽見嬌滴滴賣乖的聲兒,“阿婆,麻花我也要吃!”

“給你,都是你的,阿婆牙口不好,陽哥兒送來的時候,我就說留著你們回來吃。”

“阿婆真好!”

之後傳來椅子挪動的聲音,應該是搬椅子去屋外曬太陽去了,對話聲也跟著淡去。

衍邑輕輕搖頭,忍不住笑了一聲。

不經意和顧朝冷然的眸子對上,他笑意驀地斂去,目光隨之冷了下來。

衍邑放下酒盅,聲音清冷,“你讓我來,不會就是為了讓我看這一出吧?”

顧朝笑而不語,“衍副局想多了。”

如果說顧朝單純的想請他吃飯,衍邑當然不會相信。

衍邑臉色難看,“你一定很得意吧。”

得意魏嵐選了他,而不是他。

他眉眼間驟然狠厲,食指強調點著桌面,咄咄逼人,“你不用炫耀,就算去除這一層關係,我也是……我也是魏嵐的半個哥哥,她是我妹子,你以為……”

顧朝仰頭抿了一口酒,低頭給兩個酒盅滿上,打斷了衍邑的話,“衍副局對自己的定位很明確。”

衍邑擰眉,不可置否晃了晃腦袋,“什麼?”

“有一個像你一樣的哥哥在身邊保護魏嵐,是魏嵐的幸運。”顧朝淺笑抬頭,一雙深邃的眸卻冷的像碎雪,直直盯著衍邑,“我也應該謝謝你。”

他聲音寡淡,神情並不像說出來的話那樣,高漲充滿感激。

衍邑彷彿被看穿心中小心思,不自然挪開視線。

顧朝笑意更冷,胳膊探過桌面,修長食指將酒盅更推近衍邑,“快吃吧,這樣的好酒好菜,換別人我可捨不得請。”

顧朝給衍邑送東西的時候,無意從張曉奎嘴裡聽到的訊息。

他對衍邑一直都存在敵意。

這種敵意,從京市回來之後,只多不減。

魏家人對衍邑的看中,衍邑和魏嵐是舊相識。

嫉妒當然有,可顧朝又覺得,衍邑已經不足以對他造成威脅。

而且魏嵐夾在中間,即使和衍邑兩兩相厭,為了不讓魏嵐難做,顧朝願意做出退讓。

他們以後可以不來往,但必須要和解。

衍邑似乎明白了顧朝的用意,沉默許久一口喝完酒,將酒盅倒扣。

衍邑猛然起身,眉宇間狠厲纏繞,居高臨下盯著顧朝,像是放狠話一樣的表態,“我不會打擾你們,但你記著,她姓魏!她也是我捧在心尖上的姑娘!你要是讓她受了丁點委屈,我饒不了你。”

衍邑戴上帽子,毫不拖泥帶水拎起箱子,轉身離去。

乾脆的就像他說出來的話一樣。

顧朝垂下眼簾,自顧自喝了一盅酒,喃喃自語,“希望你說到做到。”

愛一個人,即使嘴上不說,愛意也會從眼睛裡溢位來。

即使衍邑話說得再狠,顧朝依舊能感受到,他心底對魏嵐強烈的執念。

但願,今天他的舉措沒有做錯吧。

顧朝輕嘆一聲,仰頭又是一口酒灌下去。

……

魏嵐就在前院曬太陽,抬眼見衍邑只領著箱子出來,她連忙起身迎了上去,“等一下!”

衍邑駐足,側頭沉默的看著她。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的目光不再冷厲令人害怕的頭皮發麻,卻有深沉的讓人覺得壓抑。

魏嵐被他看的不自在,摸摸鼻子避開視線,“等我一下!”

她小跑進屋,再出來時手裡多了兩包糕點,正是衍邑落下的那兩包。

“這個就代替蛋糕吧,生日一年只有一次,好歹開心一點,笑一個吧?”

纖細手指勾著油紙包上的麻繩遞到衍邑面前,魏嵐唇瓣抿了抿,眼眸彎起,像是引導一樣露出粲然笑容。

“你不應該對我笑,你應該離我遠一點。”衍邑緩緩從她手裡接過東西,垂下眼瞼掩飾受傷,聲音悶悶很低,與其說是說給魏嵐聽,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嗯?”魏嵐沒聽清,迷茫往前面湊了湊,“什麼?”

“沒什麼。”衍邑收斂情緒,抬眼與魏嵐對視,嘴唇揚起,身上氣息柔和下來,“是安慰也好,緬懷過去也好,魏嵐……”

“最後一次,再抱抱我吧。”

他聲音倏忽低啞,脆弱的讓人無法拒絕。

魏嵐笑容漸漸斂去,清澈瞳孔反映出男人的身影,唇瓣緊抿,遲遲沒有動作。

“沒關係。”

預料之外的結果,衍邑輕笑一聲,後退一步和魏嵐拉開距離,“我不遺憾從你的生命中走過,一點也不,真的。”

男人眼眶微紅,亮晶晶的閃爍,像是要哭,那熾熱的水珠卻始終沒有落下來。

這大概是,最蹩腳的謊話吧?

魏嵐瞳仁微顫,目睹衍邑轉身,那瞬間,她的手不受控制探了出去。

就在抓住衍邑袖子的瞬間,“噠”的一聲,纖細瑩白的手腕半路被一隻大手扣住,五根纖細手指像是受到驚嚇,猛然蜷起。

“心軟是罪。”

男人聲音低啞沉悶,帶著前所未有的不悅。

“朝哥……”

淡淡酒氣傳到鼻尖,滾燙氣息打在耳後,酥酥麻麻,好像在一瞬間,渾身所有感官敏感度擴大數倍。

魏嵐身體猛地一顫,倏忽清醒過來。

她……

她剛才想幹什麼?

顧朝緊緊扣著她的手腕,胸口貼著她的後背,“當一束光照進黑暗裡,這束光就有了罪,可如果這束光願意承擔罪名,她將是救世主。”

他聲音暗啞,彷彿受到極大創傷。

魏嵐手腕面板細膩雪白,顧朝稍一用力,就是幾道明顯的紅痕。

他手上力道鬆了一些,拇指輕輕撫摸紅痕,好似覺得礙眼,想把它們的存在抹去一般。

“魏嵐,你要當我的罪人,他的救世主嗎?”

同一個身體,兩個不同的靈魂,兩個男人的救贖。

可她,是屬於顧朝的。

“沒有,我沒有!”魏嵐用力搖頭,“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因為,印象裡的衍邑一直都是冷漠強勢的存在,突然表現出脆弱的一面,反差太大,她心軟了。

可那是朋友之間的都會有的反應,只是因為,衍邑是男人,是顧朝的……

魏嵐忽然頓住了,所有的解釋都卡在喉嚨裡。

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衍邑的存在會讓顧朝不安。

魏嵐情緒低迷,難過的低聲喃喃:“朝哥,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但是我向你保證,那樣的事,永遠不會發生。”

“相信我好嗎?”

顧朝沒有說話,扣住魏嵐的手腕卻突然鬆開。

他錯開一步,蹲坐在門檻上,垂下眼瞼一言不發。

魏嵐張了張嘴,他沉悶的聲音忽然響起:“我可以相信你嗎?”

顧朝仰頭看她,深邃的眼眸充血似的漲紅,眉頭緊緊皺起,彷彿陷入泥潭找不到出路的困獸,迷惘無措。

“當然!”魏嵐心尖猛地一顫,俯身緊緊握住顧朝的手,堅定保證,“魏嵐同志會向顧朝同志愛她一樣,愛顧朝!向M主席起誓!”

顧朝凌唇緊抿,盯著魏嵐看了好一會兒,最終低下頭,神情低迷失落。

向M主席起誓也不管用了嗎?

“朝哥,真的,真的!你相信我,好不好?”魏嵐急了,捧著顧朝的手,小臉皺成一團,距離被急哭就差一點點。

“那好吧。”

“啊?”

原以為哄不好的人,短短几秒鐘的時間裡,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魏嵐呆住了,“你、你不生氣了?”

顧朝捏著魏嵐的腮幫子,“心軟容易被騙,我根本就沒有生氣,你看,這就被我騙到了吧。”

魏嵐:?

魏嵐細長彎彎的秀眉一瞬間皺起,“你驢我?”

顧朝避而不答,捉住魏嵐纖細瑩白的手腕,把她帶進懷裡,“囡囡,你剛才說什麼?我沒聽清,再說一遍。”

說個屁!

魏嵐桃花眼裡透著怒氣,雙手氣憤抵在顧朝下巴,把他臉往一邊推,“我問你話呢!你剛才是不是驢我?是不是!”

顧朝默了默,手一鬆,放開魏嵐,又抱著膝蓋,勾著腦袋轉向一邊,後背對著她。

那模樣活像是受了多大氣,馬上就不能活了的小媳婦似的。

魏嵐一陣詞窮,咋地?還鬧上了?

“煩死你了!讓你耍我!讓你耍我!”魏嵐咬著嘴唇,拳頭在他後背亂錘一通。

錘到最後,累得氣喘吁吁,顧朝還跟個小山包似的,穩穩坐在那裡,紋絲不動。

魏嵐呼吸一滯。

這、這回不會真生氣了吧?

“朝哥?朝哥!”試著戳了兩下顧朝,對方甩了一下胳膊,身體轉的更徹底了。

魏嵐一個頭兩個大,癟了癟嘴嬌氣服軟,“愛你,最愛你!最最最愛你!行了——唔!”

鬧脾氣的男人毫無徵兆轉過身,把魏嵐拉進懷裡,熾熱的唇急切貼了上來,將她所有的話都堵在嘴裡。

顧朝擒住那兩瓣紅豔豔喋喋不休的唇瓣,又啃又咬。

良久之後,直到魏嵐發出吃痛的哼哼聲,雙手撐在他懷裡,抗議的把他往外推,顧朝才終於放開了她。

顧朝低頭在她肩窩哄了哄,“我也是。”

魏嵐被他吻得失了心神,桃花眸水霧朦朧,還沒緩過來,聽他這麼說,頓時陷入更深層的迷茫,“什麼?”

“沒什麼。你吃糖了?真甜。”

顧朝從來不是會輕易將“愛”說出口的人,對他來說,行動更為實際。

魏嵐被攔腰抱起,顧朝抱著她往房間走,沉沉嗓音哄她,“阿婆說了,讓你好好睡一會兒,聽話?”

“剛回來還什麼都沒收拾呢!衣服沒洗,知青點那邊也要送幾包點心。”魏嵐環著顧朝的脖子,眼神漸漸有了焦距,懶懶打了個哈欠。

本不覺得困,曬了會太陽太舒服了,現在倒真的想進被窩美美睡一覺。

“你睡,我來收拾。”把魏嵐放床邊坐好,顧朝把幾個大開大敞的箱子拿走,隨手放桌上,掀開被子一角。

他用眼神示意,魏嵐抿著嘴唇,一拱一拱鑽進被窩。

她側身縮在被子裡,小手勾住顧朝衣角,“你不睡?”

顧朝面容柔和,在她腦袋上輕柔一把,“晚上再來。”

魏嵐臉一紅,腳丫從被子探出來直直踹上顧朝窄腰,“誰跟你說這個了?不睡拉倒,趕緊洗衣服去吧!”

別人說正經事,偏他總是插科打諢!

等顧朝走了,魏嵐卷著被子滾了幾圈,看一眼手錶,現在才一點二十多,時間還早,可以稍微眯一會兒,養養精神,起來幹活效率更高。

有了算計,魏嵐淺淺打了個哈欠,手指曲起擦掉眼角兩滴晶瑩水珠,被子抱半截枕半截,呼吸逐漸平緩,陷入深眠。

醒來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太陽轉到廚房斜上方,斑駁竹影透過窗戶印在地上,晃晃悠悠。

顧阿婆坐在後院井邊,手裡端著竹篩一揚一吹,正忙活。

魏嵐依著門揉眼睛,“阿婆,你在幹嘛?”

“睡醒了?”顧阿婆慈愛的望過來,“天暖和過來了,要下菜種,家裡翻出兩把陳年的番茄種子,尋思你們愛吃,就想著拿出來挑挑,興許能種活。”

“阿婆真好!”魏嵐眼眸一眼,笑語盈盈,忽然眼前又是一亮,轉身往回屋裡跑,“阿婆!你等我一下!”

從京市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包香菜種子,還在箱子裡擱著呢。

三個藤箱整整齊齊摞在一起,在窗邊的桌上堆著。

魏嵐本來想喊顧朝,一想又覺得算了,咬著嘴唇一個接一個的把箱子搬到床上,開啟了挨個找,最後總算翻出一個巴掌大的紙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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