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常睜開眼睛，喘著一口粗氣爬了起來。
隨即他皺眉，因為他環顧四周發現這場景分外熟悉，灰暗的天空沁著好似水墨一般的雲朵，湖水的邊緣與天邊連線在一起甚至無法區別它們的邊界。而他坐在一個深紅的孤舟之上，仔細看去這舟可不是紅木打造，而是由經年連綿不斷的血汙渾濁而出。
他直起身子，深吸了一口氣，看向眼前那紅髮的怪人。那身上佈滿鱗片和斑駁深邃傷口的男人，他明白那是見過幾面的千面妖，身後狂風夾帶著黑霧滾滾而來，其中電光閃爍雷聲震耳欲聾，墨綠色的霧氣像是漲潮的海浪打過沙灘上的石塊似的打過他的身軀。
千面妖似乎很開心，或者很詫異，那尖利的鼻子吸了一口氣，金色的瞳孔直勾勾地盯著頭頂的四條巨龍，鎖鏈在龍的脊骨之中穿出，鏽跡斑斑的鐵塊刺入了他背上的血肉之中直達骨骼。
“小子，你抬頭看，眼睛是黑色那條龍。”宗常聞聲看去，是離他們最近的那條，鱗片似乎沒有什麼光澤，四根爪子銳利而灰黑，鬍鬚在空中飄揚著泛著一絲絲的寒氣，噴吐的氣流卻沒有引起這方天地的湖面一絲一毫的變化，似乎這條龍終日都在不斷地遊動。
“這條龍啊，它很久之前的名字叫，羅乞察娑。”千面妖張了張嘴，帶有略微悲涼的笑。
“我跟他是很好的兄弟，也是死對頭，很久了，大概一千多年了吧。”隨即千面妖伸了個懶腰，如同瀑布般火紅的頭髮在身後飛揚，豎瞳盯著宗常，隨即他手撐在舟中心的案臺之上，眼神閃爍，之中猛地勝出了四五個詭異的亂瞳，對著宗常開口道。
“趁你還有幾息才死，告訴我，祂用你的身體寫了什麼。”
宗常睜眼，天邊遙遠之處的霞光慢慢地攀上了邊際，朝陽連帶著火焰一般的雲層滾滾向前，周遭數不盡的刀槍劍戟正緩慢地向他逼近，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肚皮被兇猛地撕開，臟器灑落一地，身上熾名的神威早已褪去。
他想說話，可是他說不出來任何東西，因為他的心肺早已獻給了自己的祖先羅乞察娑，他一個趔趄倒在原地，頭顱重重地砸在焦土一般的大地之上，而他模糊的視線之中，一座巨大的碑矗立在前方。
這座碑擋住了初升的夕陽，也宣告著大燕之盾大侍宗常的死亡，他在陰影之中看著那三個大字，那冒著綠色寒氣，無論修士們和刀劍如何擊打都無法撼動分毫，那是熾名親手刻下的字跡。
在逐漸黑暗的視線之中，他仔細分辨了出來那三個扭曲的字型，隨即無數黑影一般的燕國士兵將他團團圍住。
血液噴濺開來，他的頭顱與身體成了不相干的兩部分。
“神北行。”他對著千面妖說道。
千面妖聞言瞪大了眼睛，突然他抬頭看向空中大笑不止，笑到前仰後合，紅色的髮絲隨著劇烈的笑起起伏伏，很像夏日時微風吹拂的草地。
“你的意思是，大荒神北行？祂還真這麼叫啊？我的風調雨順龍啊，十二之首跑去驅旱種地了？”
“就猙？那玩意兒也能進庚辰的首都去？”千面妖一拍大腿，隨即端起一樽赤金色的酒釀一飲而盡，這位被囚禁千年的熾名似乎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他躺在舟中並沒有理會宗常，而是藉著暈眩的大腦思索著一些東西，他的瞳孔一張一合，有些木楞地盯著灰色的天空。
“我都快忘了我的叫什麼了......”
“哦對了，你死了。”
“我知道。”宗常點了點頭，他站了起來，湖心底下是山川河流，無數雪白的石板構成階梯。他突然想到燕寧煙，駐足在原地，望著千面妖說道。
“我還有機會回去嗎？”千面妖坐了起來，略帶疑惑地望著他，搖了搖頭。
“這個東西你應該去唐國找相繇，很不幸，你在農夫的地盤，咱們偉大的山川溝瀆神應龍庚辰只會讓你們多種種地，並不能讓你不死。”
宗常抿了抿嘴，還是站在原地，他拒絕消散，他在抗拒死亡，即便他已經死亡。
“即便是你也不可以嗎？”他問到千面妖。
“對啊，我不可以，你為什麼不請我的神？請我的神又不用死，別說燕京，你讓其他國家的熾名一起來跟我打我都能全殺了，更別說你那些小小的軍隊。”
“也對，我名聲這麼臭，千年前殺了半個大陸的人，誰敢請我的神。”千面妖笑了一聲，對著宗常開口道。
“走吧，你有一個孩子，就跟那條龍的燕家人的。”
宗常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千面妖，漆黑的眼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光芒，他舉起雙手，可那早已化成塵埃。他眼神先是慌張隨後便是平和，一切發生的太快以至於現在似乎毫無辦法了呢。下一秒，他釋懷地笑了，對著千面妖說道。
“能幫我給她說一句嗎？我希望我的孩子快樂。”隨即宗常的身軀轟然坍塌，細小的灰塵彌散開來，融入了那片滾滾向前的幽綠霧氣之中，千面妖盯著他方前站的位置看了好一會兒，似乎那裡真的什麼都沒有了，這方天地也是寂靜一片，只剩頭頂四條龍舞動時發出的氣流聲。
千面妖不可置否的聳了聳肩，攤手道。
“就連我都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