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南市水井巷,七月初四。

“琉璃盅,琥珀濃……果然,有了好杯子才不枉費好酒。”

江雉高舉著蓮花琉璃杯在光下欣賞,又笑著看向掌櫃:“你這店看著不大,寶貝倒不少。我在大漠見過的蕃商沒有一百也有五十,也沒見過這麼好的東西。”

“您滿意就好。”掌櫃的看著桌子上那二十來只各式各樣的琉璃杯,背後冷汗直冒。

面前的江雉一身錦衣長衫,雙腿交疊搭在桌子上,與京城裡那些浪蕩公子哥兒沒什麼兩樣。

可是他帶了的四個隨從,卻一臉煞氣,就算只是穿著普通家丁的短褐,也能讓旁人立刻覺察到他們的身份。

這四個煞星在店裡店外一站,就誰也不敢進來了。

掌櫃的悄悄調整了一下臉上僵硬的笑容,在京城這麼多年,他終於碰到找茬來的了。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文落寒交給雲桐的那家蕃商珍品店的掌櫃。

用時三個月裝潢店面,新店開張就碰到了這種麻煩。

掌櫃的不禁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哪尊財神爺沒供對位置。

才正好碰上戍邊軍進京,一時間街上全都是粗聲粗氣的兵爺,和財大氣粗的武將子弟。

難道是昨日賣給河西人那兩尊舞俑時,要價要的價錢太過分,財神老爺看不下去,今天給他點顏色瞧瞧?

掌櫃的看著江雉將隨身酒壺裡的酒倒進他最喜歡的那個桃花流水琉璃盅裡,呼吸都凝滯了。

可他也不是強買強賣啊,誰知道那幫河西人連價都不還。

別倒了,哎呀,毀了呀。

掌櫃的心頭滴血。

江雉那酒劣得很,遠遠就能看到酒渣子,掌櫃的都不敢想是混著什麼釀出來的。

他的杯子喲,就這麼被劣等酒給弄髒咯。

“掌櫃的?”

“您吩咐。”

“還有沒有更好的,讓我見識見識?”

江雉將桃花杯往桌子上一放,正好碰著其他酒盅,發出一聲脆響。

掌櫃的頓時打了一個激靈

“這位客官,小店實在是……”

“嗯?”

江雉一側頭,用一雙眼睛盯著掌櫃。

掌櫃的頓時感到自己從頭頂涼到腳底板。

這都是些什麼妖魔鬼怪啊。

掌櫃的心裡直罵街,面上卻笑容不改。

“您稍等。”

他說著拍拍身邊早就嚇得說不出話的小跑堂,朝他呶呶嘴。

小跑堂遲疑地點點頭,跌跌撞撞地跑進裡間。

過了一會兒,捧出一個漆面匣子。

掌櫃的瞪大眼睛。

“只、只剩這一個了……”小跑堂縮著脖子儘量讓自己變小,想以此躲避江雉的視線。

“哦?看來這是掌櫃的藏著的鎮店之寶?”

掌櫃的頓時起了把這匣子生吞下去的心。

這匣子裡的東西是他留著想討好雲桐的。

“小孩,開啟我看看。”江雉笑著對小跑堂道。

小跑堂只得硬著頭皮開啟,裡頭是一隻黃琉璃杯。

江雉頓時起了興趣,他將腿放下,起身走過來,二話不說將杯子拿在手裡。

杯子只有半個手掌大,小巧玲瓏,做工極精美。

雕的是萋萋芳草秋花秋蟲,在陽光下轉動杯身,竟真的像在深秋夕陽下般,日暖秋風冷。

“果然是好東西。”

掌櫃的只能在一旁賠笑。

之前文老闆還在京城時帶著桐大小姐過來,掌櫃的見她對一隻黃琉璃杯愛不釋手,可惜那隻杯子杯底有瑕疵,便放下了。

掌櫃的留了心眼,特地又尋了幾隻相似的。

江雉手裡拿的是最好的一個。

“多少錢,我要了。”

掌櫃的撥了三十年算盤,稱了三十年金銀,第一次面對客人問價,不敢報。

話說一圈,還是財神爺在懲罰他,貪心不足。

“這杯子可是好東西。”掌櫃的心一橫。

就算今天死在這兒,他也不能把這杯子便宜賣了。

這可是他為桐大小姐準備的壽禮,若是白送出去,豈不是降了主家的身份。

“正應了那句霜花飛飛風草草,這杯子可是小店的鎮店之寶,沒有千金是不賣的。”

“一千兩黃金?”江雉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又回頭問自己的親衛,“你說,現在咱們那兒一兩黃金兌多少銅錢?”

“回主子,八貫。”

“八貫,那就是八千貫……”江雉點點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掌櫃,“你可知道如今軍中買戰馬也不過四十貫一匹。”

“瞧您這話說的,自古就有那能換十城的玉璧,也有那願意用城換玉璧的人。東西就是這麼個東西,價錢也是明碼標價。您不喜歡這杯子,我給您換個就是。”

“我確實不喜歡這個杯子。”江雉用兩根手指捏著杯子又轉了一圈,“你給我將桌上那些包好。”

說著他手一鬆,黃琉璃被就這麼從他手裡滑落。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道寒光從門外飛入。

江雉下意識閃身一躲,再定睛去探。

那寒光原是一把匕首,此刻穩穩地橫插在眾人身後的櫃子門板上,刀身上還穩穩地託著那隻黃琉璃杯子。

最先反應過來的人是小跑堂,只見他迅速過去,拿下杯子就閃身跑進後堂躲了起來。

季鳴鴻越過江雉的親衛走進店裡。

說來也是湊巧,他今天剛剛處理完這幾日潑風騎傳回來的情報,想休息一下出來轉轉,打算來水井巷雲桐的店裡探聽一下這段時間京城裡的動向。

就正好看見了江雉在店裡找茬。

“那杯子看著挺貴的,摔了不合適。”

季鳴鴻從門板上拔出匕首,收起來。

“江公子,久違。”

江雉的表情只失控了一瞬,立刻就笑了起來。

“原來是季三公子,想不到我們這麼快又見面了。”

他上前一步,低頭俯視季鳴鴻,用身高將他壓制住。

季鳴鴻並沒有做出什麼防衛的動作,任由江雉的親衛將他團團包圍。

“想不到季三公子年紀不大,這手飛刀卻耍的漂亮。改日我們切磋一二?”

“承蒙江公子看得起,我年紀小,家父不允許我出門在外私自逞勇比武。”

“比武談不上,”江雉的右手背到身後,“切磋兩招罷了。”

有他那些膀大腰圓的親衛阻擋視線,外面根本看不到裡面發生了什麼事。

而季鳴鴻帶出來的人手都留在店外,此時已經進不來了。

可是反觀季鳴鴻卻一點都不著急。

江雉的孽做得太多了,等著收拾他的人能沿著朱雀大道一直排到盛京南城門。

“江雉,你小子在這兒!”

比如,王家人,肯定是排在前頭的那幾個。

江雉大張旗鼓逛水井巷的事根本瞞不了人。

王家的子弟回來京城,自覺回了自己的地盤早就糾集好人手,準備與江雉算總賬。

季鳴鴻進店之前,就讓自己的親衛去給王家人遞訊息。

做的還不錯。

江雉的眼神陰狠了一瞬,嘴裡不耐煩地罵了一聲。

“原來是王家的表兄表弟,今日諸位也有空來逛水井巷?”

他後退幾步,季鳴鴻趁機與掌櫃的站在一起。

“諸位……”掌櫃的見勢不好,想出言阻攔。

可看到季鳴鴻也輕輕搖頭,只得作罷。

算了算了,好歹把最值錢的東西保下了。

那幾只酒盅,就權當大年初一碗沒砸夠,補上補上。

碎碎平安,財神老爺可一定保佑小店別再碰上這種兵痞子了。

似乎是為了印證掌櫃的憂心。

王家人已經先行發難,帶頭的抽出護身短鐧狠狠打在江雉一個護衛的膝蓋上,只聽“喀拉”一聲,那護衛頓時倒在地上發出慘叫。

“還不關門。”其中一個對掌櫃的吼道。

“幾位這是做什麼?”江雉這邊折損一個護衛卻並沒有變臉色。

“做什麼?”使鐧的王家人冷笑一聲,“你害我兩個弟弟送了命,我今日自然是來算賬的,你可知罪。”

江雉笑出聲,還沒等他開口反擊,那邊銅鐧就已經凌空劈下。

王家人深知不能讓江雉有機會反擊,早已謀劃好要速戰速決。

進屋的五個王家子弟,三個人與江雉的護衛扭打起來。

剩下一個從旁策應,隨時準備放冷箭。

誰料,江雉也不躲避,反而伸手將銅鐧握住。

一時間王家那領頭的人,竟無法從他手中將武器奪過來。

失策了。

早知道就用刀就好了。

一旁的幫手,連忙上前,打算趁兩人僵持之際,用棍子給江雉的後背來一擊。

哪知,江雉的後背像是長了眼睛。

他按下銅鐧,反身踢腿,狠狠地擊中偷襲之人的下巴。

頃刻間,那人滿嘴是血,從嘴裡落出幾顆牙。

而他手裡的棍子落在地上滾到江雉腳邊。

江雉笑得更厲害了:“搞這麼大陣仗,原來你們沒想殺我?”

領頭的王家人已經棄了銅鐧,從袖子裡抽出匕首。

江雉立刻鬆開銅鐧用手臂託著它轉了半圈,反手握住,向前一送。

正對著刺過來的匕首,將它推到主人的腹部。

哪怕是刀柄,也疼得那人撲在地上,涕淚橫流。

“既然下手,那就往死了打。”江雉一腳將他的前胸踢起來,順手握住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拎在半空。

“別、別殺我……”領頭的王家人,哭著求饒。

江雉像一隻玩弄老鼠的貓,仔細打量著手裡的獵物。

“連給我解悶的價值都沒有。”

他將人扔在地上。

又對早已控制局面的親衛說:“行了,不是咱們家的地方,別動粗。”

店面自然已經是一片狼藉。

桌上的琉璃杯也多摔在地上,碎成幾半。

江雉撈起一個缺了一半的綠竹杯,無不遺憾道:“這京城哪都好,東西也好,人也好。”

他一邊說,一邊看向自始至終默然看戲的季鳴鴻。

“只可惜住的太狹窄,店面也太小,這才幾個人,就週轉不開,摔成一團怕都爬不起來。”

江雉將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

“連走個路都能撞在一起,也太窄了。”

“聖人德政。”

一個聲音伴隨著有節奏的“篤篤”聲,從門口傳入。

連季鳴鴻都被吸引看了過去。

只見一個與江雉年紀差不多大的男子,拄著拐走了進來。

“聖人德政,限制官員宅邸、商鋪店面的大小,如此才能讓更多的百姓居住在京城中。”

男子一邊說,一邊彎腰,吃力地將倒在地上的王家子弟一個個攙扶起來。

“元英表兄。”江雉點了一下頭,權當打招呼。

可是在目睹了他如何虐打王家子弟的季鳴鴻看來,江雉這個態度已經客氣到有些可怕了。

這人是誰?

“大哥。”

“大哥你可來了!”

王家子弟一見這人紛紛告狀。

元英……王元英。

季鳴鴻只記得王仲英,那個被趙明珹活活餓死的可憐姑娘。

這是她的兄長,沒聽說啊。

只見王元英安撫好王家的子弟,就讓他們互相攙扶著走了出去。

他又對掌櫃的歉意地笑笑。

吩咐隨從,在櫃檯上放下四錠金子。

“百姓們能在京城中安居謀生,才使得盛京不負其名,日益繁榮。”

“姨母寬仁,想出了這種利國為民的舉措。”

江雉的語氣一改平日的輕浮。

“是聖人英明,聖人寬仁。”

王元英強調道。

他的聲音不高,語氣也不重。

但季鳴鴻發現,江雉居然聽進去了。

他不禁對這個不良於行的男子側目。

王元英低頭衝他歉意地笑笑,又吃力地轉過身,走到江雉身邊。

“你回來,也不知道先去宮中看看,姑母可想你了。”

他抬手輕輕拍拍江雉的肩膀。

“我錯了,明日我就進宮去。”

王元英滿意地點點頭,又叮囑道:“別忘了帶上你妹妹韞兒。”

“我知道。”

“那成,回去吧。”

直到江雉翻身上馬跟著王元英的馬車離開。

掌櫃的才心有慼慼的湊到季鳴鴻手邊。

“季公子,他們不會再回來了吧。”

“不會……也不一定。”季鳴鴻想想江雉的為人,也不敢輕易斷言。

掌櫃右手錘左手:“那我還是閉店吧。反正搞成這個樣子也開不了了。”

他又對季鳴鴻道:“您要不還是上樓去吧,我先把門板裝上。”

小跑堂這時從後面探頭探腦的出來。

掌櫃的一見,立刻上去狠狠拍了他的腦袋。

“你把它拿出來做什麼!”

“就、就剩這個了啊。”小跑堂雙手捧著琉璃杯。

“什麼杯子,值得你這麼寶貝?”季鳴鴻好奇地湊上來。

小跑堂與季鳴鴻混得熟,立刻把杯子交給他。

“這杯子倒是不錯,多少錢我要了。”

“一千兩黃金。”

“……掌櫃的,你這店被砸的不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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