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寧平府境內的一處小道上,雪花皚皚,百草枯折。

籍貫梁州興元府昌明縣鐵家村的白三撐著一根木杆,粗糙的大手牽著還沒自已腰高的小孫女,踉蹌地走在人群中。

今年六十七歲的白三生於炎哀帝末期,世代農戶的他經歷過五王逐鹿,也見識過殺人不眨眼的邪魔,在土裡掙扎著求生存。

好賴活到了六十七,白三記憶裡最多的,除了兇惡的村正一家催著收稅,就是一天天都在土地上耕耘。

從他記事起,家中的那兩間破茅屋就沒變過,桌上的土陶碗中全是素菜,只有過年、或是新帝登基,才見得到一點葷腥。

想到這,白三舔舔裂開的嘴唇,把孫女又朝自已這邊拉了拉。

“唉——”白三長出口氣。

他這一輩子不懂什麼局勢、天下、正邪二道這類的東西,只知道縣裡、村裡一旦遭災,全家就得走到另一個地方去。

五王逐鹿時算一次,到處都是各位大王的兵馬,今天我打你,明天你打我的,整個昌明縣甚至隨處可見屍體,父母帶著他去往南邊的大足山中躲避。

這是他記憶中的第一次逃難,一家五口在山裡待了五、六旬,才敢返回村中。

白三,白三,其上自然還有兩個兄長,不過都死在了妖族作亂之中。

接連失去了父母、兄弟、妻子的白三一天天的麻木,無論如何,日子還得過,天災之下還得逃。

本來今年過年時,住在縣裡的兒子回村裡了,還帶來小孫女,讓白三開心了好一陣,每天帶著孫女去村裡轉悠,買點馬大嬸的糖給她吃。

兒子這麼多年也混出了頭,也是做了個小小衙役,在縣裡置辦了間小宅子,把白三帶過去,既能近點照顧父親,白三也能幫忙看著院子和孫女。

大燃節過完,一段日子過後,雪稍稍地化了些,兒子也忙起來了,孫女一天天地鬧騰著非要去逛廟會,白三拗不過,帶著孫女去逛了一天的廟會。

回來時,縣裡已經亂作一團,街上全是人在跑,臉上全是驚恐和害怕,顧家的馬車長長一列,已經出了縣城,剛好被白三遇到。

顧家的金銀細軟拉了一車又一車,護衛一個個的人高馬大,臉黑得嚇人,周圍的人唯恐避之不及。

白三那時也像今天這樣牽著孫女,走過車隊邊時,兩個護衛的對話傳到耳邊。

“唉!不知道這下得死多少人,聽說了嗎?黑水河裡全是死魚!要是喝過水,吃過河水沾過的東西,就要遭了。”

“我當然曉得,要不然這一家為什麼走的這麼快,那些個縣令都遭起了,到處都是臉爛了的人。”

白三聽了兩人交談,心中一空,兒子今天在縣衙裡當值,不會......

等去到白三兒子置辦的宅子中,卻沒有絲毫人影。

白三不敢把孫女一個人留在宅子裡,又帶著她去了縣衙,正巧碰到兩個人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在往外搬屍體。

砰!

一具屍體被扔到板車上,屍體已經堆滿了板車。

“呃...”白三喉嚨發出痛苦的咕嚕聲,他分明地看見,那壓在下面的屍體中,有一具正是自已的兒子!

屍體的衣服破損,臉上全是潰爛的紅斑瘡疤,眼睛瞪得老大,通紅的眼角還不停地滴血。

白三腳下發軟,幾乎要暈過去了,一生困苦六十載,十五失恃,二十失怙,等到三十二歲,好不容易討到的媳婦又因難產而死,只留下了一個兒子給自已。

如今六十七,兒子也死在了這一場可稱“天災”的災禍中,就算是白三麻木的心也是一痛,他多想帶著兒子的屍體回到老家村子,把他和他的血親們埋在一起,然後自已也跟他們在冥間團聚。

可是他不能。

身邊懵懂的孫女不知道什麼是死亡,她只是驚恐地看著兵荒馬亂地人們,緊緊地靠著自已的爺爺。

白三嚥下一口腥甜的唾沫,吐出半截斷齒,拉著孫女疾步離開了縣衙門前。

回到宅子,收拾了些乾糧和銅錢,把孫女和自已都裹上一層厚厚的衣裳,白三帶著孫女,跟在更多的逃難的人後面,追著顧家車馬的方向走去。

白三腳步發軟,胃疼了起來,一輩子沒做過什麼壞事的他不明白,村裡的老先生說好人有好報,自已怎麼一輩子盡遭厄運。

啪!

前面一人踩在車轍中的泥水裡,摔倒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周圍人都避之不及,唯有那人的親人在他身邊哭著,想要把他拉起來。

白三回縣城時已經是下午了,瘟疫上午就已經爆發,波及了整整三個縣,所有逃難的人都朝北邊走去,因為南邊有興元府的繡衣們,不準有人進入府中。

走了不知多久,天色已經暗淡,蜿蜒如長龍的人群停滯下來,起火造飯。

白三也碰到了村中的人,一個村的人們聚集在一起,圍著火吃了些乾糧,談話間盡是倖存的慶幸。

白三和孫女在火堆邊映的臉面火紅,孫女揚起小臉,明亮的眼睛看著白三:“爺,俺大呢?俺們這是走哪去啊?”

白三撇過頭,不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說:“阿乖睡吧,你大去了很遠的地方,俺們也要去很遠的地方。”

第二天清晨,露水還沒凝聚,長龍已經動了起來。

路過一片樹林,同村馬大嬸的兒子折了根棍子送給白三,讓他帶著阿乖好好走下去。

一直走到日中,又稍稍停留,吃些乾糧,再繼續走。

長長的人群時不時有人離開大部隊,朝著兩邊的山野走去,他們覺得躲在山野間也是個好選擇。

還有更多的,裹得同樣和白三一樣嚴實的人在跟著顧家離開的方向走去,路上時不時有人停在路邊歇息,或是走的急的人開始兜售自已的東西,想換些乾糧。

就這樣一直走了兩天半左右,三個縣的難民開始彙集在一起,並且逐漸靠近邢州寧平府的邊境。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在路途中倒下,同樣的臉面潰爛,眼角滴血,白三咳嗽著,領著孫女繞過倒下的那些人。

他的身體已經有點不舒服,背上一直髮寒,渾身無力,眼睛乾澀,手撐木杆也只是勉強支撐著走。

老邁的白三知道這次就是自已最後一次逃難了,但自已的孫女可不能有事啊,他這樣想著,慈愛地看了一眼累的氣喘吁吁的孫女。

馬大嬸也倒在了路上,他的兒子沉默地和白三一起走著,路上的閒談幾乎沒有,彷彿死亡已經籠罩了這些人。

又到了中午,遠遠地朝前望去,隱約可以看到山口立著的旗幟,寧平府不遠了!白三長舒口氣,拉著馬大嬸的兒子走到一邊。

許久,兩人回來,再次上路。

白三把孫女和身上的包裹交給了馬大嬸的兒子,對孫女囑咐道:“阿乖,跟馬叔叔先走,俺有些累了,一會俺就過來。”

孫女還是那麼懂事,甚至讓人有些心疼,她不哭不鬧,走到了馬叔叔身邊,跟著人群朝山那邊的旗幟走去,不時地回頭看向白三,白三隻是笑著揮揮手,示意她快走。

這麼一等,就等到了傍晚。

白三渾身痠痛,眼睛也有些模糊了,背上還一直髮寒,他勉強拄著木棍站起來,吊在人群的最後面慢慢走著。

還有更多和他一樣的人已經脫離了人群,踉蹌著,還有小心腳下雪水結成的冰。

白三越走越慢,天色越來越黑,直到伸手不見五指。

汪!汪!

他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了,倚著木棍癱坐在地上,四周還傳來了野狗的叫聲。

強行起身,白三的臉上很痛,他不敢伸手去摸,一摸皮就會掉,潰爛的血肉就會露在風雪中。

碧綠的眼睛在黑夜裡出現,遠遠地望著白三這些垂死的“食物”,像催命的鈴聲,一直在身邊陰魂不散。

白三張開嘴巴猛吸一口氣,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像是獵物們垂死前最後的動靜,他已經說不出話了,嘴裡灌進的冷風還讓他有些感覺。

遠遠地,那插著旗幟的山口傳來幾聲很遠,很悠揚的哭聲。

似是為這些人唱的輓歌,讓白三的心更加冰冷,手中的木棍也掉在地上,他彎下腰,意圖抓住那根稻草。

砰!

又是倒地聲。

白三倒在了泥濘中,他的周圍,還有黑影在試圖前行。

嗚——

野狗的長嘯聲下,這片如亂葬崗的地方早已沒有絲毫生氣。

野狗們又能吃個飽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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