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27年(公元1938年)1月24日晚,韓復榘被國民政府下令槍殺。

陸陸續續有許許多多編制不同、衣著不同、口音不同的部隊進駐滕縣,也有不少進駐了桑村,李二泉命令家人,不管什麼編制、穿什麼衣服、哪裡口音的部隊,只要是來打鬼子的,一律好生接待,當兵的缺什麼的,能給就給,有什麼困難的,能幫就幫。

民國27年(公元1938年)3月18日中午,滕縣淪陷。

桑村岌岌可危,師爺勸李二泉趕緊離開。

李二泉欲與桑村共存亡。

師爺復勸道:“滕縣淪陷,桑村指定不保。二爺之前做了很多支援抗戰的事,一旦鬼子算起後賬,必殺二爺出氣,二爺留下來徒死無益。即便鬼子不算後賬,按照慣例,戰後必然找個傀儡建立偽政權,一旦鬼子選中二爺,逼迫二爺出任偽鄉長、偽會長之類職務,恐怕二爺晚節不保。二爺速速離去為宜。”

李二泉深思熟慮後,覺得師爺分析得在理,便將全家託付給師爺,自己北上,避難天津法租界。

李二泉躲到法租界後,人身暫時安全了,但是日子並不好過。房租天天往上漲,巡捕們都知道李二泉是個有錢的主,三天兩頭地輪番過來盤剝,要麼收保護費,要麼討好處費,李二泉倒是帶了不少錢進來,但沒過多久就覺得捉襟見肘了。法租界的難民越擁越多,在各色各樣的人中,李二泉偶然碰到了讓他分外眼紅的仇人,饃饃劉。

饃饃劉自然也看到了李二泉,卻並沒有上前為難李二泉,還嬉皮笑臉地給李二泉打招呼:“吆喝,這不是李二爺嗎?”

李二泉:“饃饃劉,你這個作惡多端的山賊還沒死啊!”

饃饃劉:“誰說作惡多端就活不長啦?二爺可別讓那些說書唱戲編的故事給騙了。再說了,我劉守庭雖然做過一些壞事,但末了咱可是一把火把山寨燒了個乾淨,什麼也沒給小日本鬼子留下。倒是李二爺你可是把那麼大的泰昌府騰給日本兵住了,您說,咱倆倒底是誰算是作惡多端?我看二爺也別在這裡躲躲藏藏地了,趁早家走(滕縣方言,意思為:回家。),日本鬼子正等著二爺回去當鄉長呢。”

李二泉聽罷,如同五雷轟頂,不知饃饃劉說的到底是否屬實,一連幾日,惶惶不安。

一天,巡捕又來找李二泉,訛了兩塊銀元才告訴李二泉,租界門口有人找他。最近租界已人滿為患,不再放難民進來了,除非先交高額的進門費。

李二泉到門口後,見是風塵僕僕遠道而來的師爺。李二泉趕忙上前,隔著柵欄門問師爺桑村的情況。師爺告訴李二泉:“二爺走後不久,日本鬼子的一箇中隊就開進了桑村,給日本鬼子引路的就是李成美。”

李二泉恨恨道:“這狗日的成美,當年就該一槍崩了他。”

師爺:“巡警前天夜裡就帶著一個大箱子偷偷地逃跑了,裡面都是他以抗戰名義在桑村搜刮的捐款。沈運田和陳景瑞發覺巡警跑了,就帶著協警隊開啟了寨門把日本兵放進來了。”

李二泉:“咱桑村老百姓就沒有抵抗的?”

師爺:“哪有抵抗的?咱桑村老百姓這幾年過的什麼日子二爺恁又不是不知道,日本鬼子再厲害還能比協警隊厲害到哪裡去?受誰欺負還有什麼區別?就一個潘瘋子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滿大街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被日本兵圍住用刺刀挑了。”

潘瘋子年輕時就常到李家當幫工,倒也老實本分,除了打響井時耍小聰明淹死了自己兒子,被人笑話了半輩子,也沒什麼其他的詬病,自打瘋了之後,反而越活越硬朗,多少年都沒病沒災的,到老卻得了這麼個下場。李二泉的眼眶不由得溼潤了起來,又問:“那桑村現在什麼情況?”

師爺:“除了住進了日本兵,賈莊村的土匪頭子郭安如願以償地潛回桑村,當了漢奸,和李成美勾搭連環,李成美是日偽軍隊長,他是隊副。饃饃劉也想投靠日本人,郭安怕饃饃劉投降後影響到自己的低位,便提前向日本人告密說饃饃劉是抗日分子。日本人要圍剿饃饃劉。饃饃劉自思有郭安在,必容不下自己,只得燒了山寨連夜潛逃。”

李二泉:“我還以為那狗日的真的大義凜然呢,原來是想當日本人的走狗沒當成。”

師爺:“李成美和郭安二人在桑村作威作福,助紂為虐,以抓捕抗日分子為名,凡是以前和他們有仇的,甚至有點過節的,抓起來就打就殺,已經殘害了不少百姓。沈運田成了偽警備隊長,陳景瑞成了偽警察所長,二人還是以前那副屌樣,但整起人來比以前更狠了。”

李二泉:“那咱桑村老百姓可怎麼活啊!”

師爺:“二爺,咱桑村老百姓什麼苦沒吃過?什麼罪沒受過?不都挺過來了嗎?這回也一定能挺過去。”

李二泉:“能挺過去就好,能挺過去就有希望。現在滕縣還打仗嗎?”

師爺:“不怎麼打了,國軍全都撤離了,剩下沒來得及撤的、還有咱們當地的幾股抗日民團都退守到東山里,他們不敢出來,鬼子也不敢攻山。”

李二泉:“咱家都讓小日本給佔了?”

師爺:“二爺,國都擋不住他們,家怎麼擋得了?我見靠咱們那點家兵根本保護不了李家,提前讓太太、小姐、少爺們都跟著高老太爺躲到班行村(後改為:板上村)了,暫時沒有什麼危險。只是毓福家的小五厚鈐跟他的同學宣傳抗戰時,遇到日本兵,兩個人都讓日本兵給挑了。”

李二泉聽罷,眼淚再也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師爺:“李毓福少爺跟劉元甫組建了抗日自衛軍,也在東山里打日本鬼子,我把家兵和槍支彈藥都交給了他們。我怕二爺掛牽得慌,就趕來給二爺說聲。”

李二泉擦了擦眼淚:“師爺你等著,我這就去交錢,讓他們把你放進來。”

師爺:“二爺,不用了,我不進去了,中國這麼大,小日本想佔也佔不過來。趁著還能走得動,我想到處轉轉。咱們一輩子為國活,為家活,為親人活,現在國沒了,家沒了,親人也散了,我想為自己活幾年。”

李二泉:“那師爺就找個世外桃源安度晚年吧。”

師爺:“二爺,世外桃源狗能找到,貓能找到,豬能找到,羊能找到,唯獨咱們人找不到。”

李二泉:“為嘛?”

師爺:“沒有人去過的地方才叫世外桃源,人去了還能叫世外桃源嗎?”

李二泉:“對啊!人去了還是什麼世外桃源?那咱就像狗一樣活,像貓一樣活,像豬一樣活,像羊一樣活。”

師爺:“還是二爺通透,咱們就此告別,但願後會有期。”

李二泉:“師爺等等,我回去給你拿些錢來。”

師爺:“不用了,二爺,我打小就是從苦日子過來的,有沒有錢一樣活。倒是二爺需注意些,錢再多也得省著點花,這仗指不定要打到什麼時候。”

李二泉:“知道了。”

師爺走了,李二泉望到師爺背影消失後又站了很久,將才他也曾想和師爺一同離去,但眼前的柵欄門像牢籠一樣把他困住了。李二泉自言自語道:“師爺想為自己活幾年,我跟人家一塊走,那人家還不得接著伺候我?”李二泉想罷也便釋然了。

又一波巡捕來過了,李二泉一文錢都沒拿出來,巡捕們借搜查違禁品的名義,翻箱倒櫃搜了半天,一文錢都沒搜出來,罵罵咧咧地走了。

李二泉癱坐在地,自己已經身無分文了!自己的萬貫家產,外邊的被日本鬼子霸佔了,身上的被巡捕房的榨乾淨了!李二泉突然無比地思念起兒子李毓喜來:“毓喜是天上的敗財星轉世,是帶著敗壞俺們李家家業的重任下凡的,現在李家的家業還沒傳到喜兒手裡,在我李二泉手裡就敗壞光了!喜兒是不是算沒完成玉皇大帝交代的任務?將來喜兒歸位後會不會因為這事受罰啊?不行,我得提前去跟玉皇大帝說聲:‘罪不在喜兒,是我李二泉混蛋不中用,提前把家業敗光了。喜兒趕一個集,花一個大元寶還能餓著肚子,敗家的本領是很厲害的,千萬別嫌他沒本事罰他。’”

李二泉把繩子搭過了房梁,踩著桌子把套使勁往上挽,桌子上放了凳子,踏上凳子惦著腳,脖了梗(滕縣方言,意思為:脖子。)將將(滕縣方言:意思為:勉強。)能夠著放進套裡去。李二泉想離天近一些,這樣去天堂可能更快一些。

李二泉剛要蹬開凳子,又把脖子拿了回來:“不行啊,不行啊!我李二泉一輩子沒幹過什麼積陰德的好事,死後怎麼能上得了天堂呢?那鐵定是要下地獄的啊!那還怎麼能見到玉皇大帝替喜兒說情啊?我還得先說服閻王和小鬼,叫我去見玉皇大帝一面。光憑嘴皮子說那哪行啊?怎麼還不得給人家點通融費啊!

李二泉把巡捕翻過的箱子櫃子又仔細翻騰一遍。自從和師爺分別後,李二泉就聽從師爺的勸告,把錢袋子裡的錢分開藏到不同的地方,再一點一點地找出來花。李二泉確信肯定還有沒找到的錢:“錢這東西通靈性,它藏起來任誰都找不到,它想出來你一眼就能看到。”

李二泉把所有的衣服從領到襟,從襟到袖地摸了一遍,果然摸出了一塊金元寶!

“錢真是個好東西啊!”李二泉望著或許是自己僅剩的最後一塊金元寶由衷地嘆道。

李二泉是見過大錢的人,金山銀海他曾擁有過。李二泉是個花錢如流水的人,兩千萬、三千萬地花出去他眼都不眨。李二泉是個會賺錢的人,賺錢的點子此刻還在他腦子裡塞得滿滿當當。但眼下的這塊金元寶才是他李二泉的全部家當。

李二泉把這塊金元寶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擦了又擦。他哪裡想過有朝一日他李二泉也像個守財奴一樣如此地稀罕錢。

李二泉把這塊金元寶放進袖口,又從袖口掏出來塞進懷中,又往裡塞了塞:“都說人不管生前多麼闊,死後一分帶不走,我卻痴心妄想地想帶走一塊金元寶!”李二泉突然覺得自己原來也很貪心。

李二泉重新爬上桌子,踩上凳子,把脖了梗再次伸進繩套,又拿了出來:“哎呀,不行啊,我死之後就什麼都知不道了,誰第一個發現我也不知道了,誰給我收屍也不知道了,會不會有個貪財的把我的大金元寶摸去,那我還真是兩手空空、懷裡空空地走了,一分一文也沒帶走啊。”

李二泉把已經揣得很靠裡的金元寶從懷裡掏了出來,又換著塞到別的地方,卻總覺得不保險:“看來只有吃到肚子裡才最保險。”

李二泉把金元寶塞進了嘴裡試了試,馬上就覺得自己的想法太可笑了:“這有稜有角的一大塊,累死也吃不下去啊。光聽說古人有‘吞金自殺’的,也不說說是怎麼個吞法。”

李二泉找來個錘子,把金元寶摁在地上砸啊砸,砸啊砸,砸圓乎了,砸細溜(滕縣方言,意思為:細長且滑溜)了,覺得粗細可以透過嗓子眼了,再用袖子使勁擦了擦上面的塵土。李二泉又把金條子塞到嘴裡,把頭使勁往後仰,手配合著嗓子眼一起用力,把金條子塞了下去。

李二泉被噎得想咳嗽,咳不出來,眼淚卻被噎出來了。終於嚥下了嗓子眼,李二泉被憋得臉通紅,大口地穿著粗氣,卻覺得胸脯裡的金條子火辣辣地往下走。李二泉終究是個爺們,強忍著沒有嚎出聲來。終於覺得撲通一下,疼痛漸漸消失了,李二泉知道金條子落到胃裡了:“總算吃肚裡了!他孃的,金子有什麼好的?比白麵饃饃難吃多了,比芋頭面的捻凝都難吃,比棒子麵的幹窩窩還剌嗓子。”

“哎吆,想屙屎。”李二泉覺得腹部鼓脹,便想起身去茅子(滕縣方言,意思為:茅房、廁所。)

“哎吆不行,萬一把金條也屙出來了怎麼辦?”李二泉後悔吃金條前沒先把屎屙乾淨。

李二泉越來越覺得要屙屎,覺得屎已堵到腚門子,不由自主地想要屙出來。

“不能屙,不能屙,要屙也得等到過了鬼門關再屙。”李二泉使勁夾住腚門,痛苦地忍著,頭上、身上都呼呼地冒出汗來,漸漸地覺得不是那麼想屙屎了,漸漸地覺得意識越來越模糊了。

李二泉朦朦朧朧地看到兩個身影跨過門嵌子(滕縣方言,意思為:門檻。)朝自己走來,心想:“是牛頭馬面嗎?”李二泉隱隱覺得牛頭馬面圍著自己看了一圈,然後把自己腰裡的玉貔貅拽去了。李二泉想抓,抬不起手,李二泉想喊,發不出聲,李二泉唯有長嘆:“陰曹地府果然也多是強取豪奪的貪財之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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