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老歪雖然老實,但他並不是糊塗人,有自知之明。

他很清楚自己的這個想法,雖然是人之常情,但凡一個人長著腦子有正常思維,都會產生這樣的想法。

但是這個想法實在是過於奢侈。

或者說句不好聽的,這屬於非分之想。

所以,對於自己內心深處這個出於人類本能的想法,他只能深深的埋藏在心底。

絕對不會跟任何一個人說出來。

哪怕是他一母同胞的親二哥,他也不會跟二哥說自己有這樣的想法。

不過,即使他嘴裡不會說出來,也不能阻止別人能夠猜到他肯定會有這樣的想法。

就拿他的二哥潘啟亮來說,有時候也會不由自主產生這樣的想法。

尤其是老歪在潘家莊養病的這些日子裡,大倉娘一直都在這裡貼身服侍。

儼然就是他家三弟娶回來的老婆,而不是坐山招夫招贅出去的。

潘啟亮看在眼裡,肯定會自然而然的想到,如果自己的三弟當初不是坐山招夫招贅出去,而是把大倉娘娶過來。

那麼自己的三弟百年之後,肯定就會有那麼一個生同裘死同穴的人。

其實有這個想法的,也不僅僅是潘家兄弟兩個。

大倉娘也很清楚他們會有這種想法。

但她只能表示遺憾。

遺憾地為老歪百年之後的身後事替他感到淒涼。

但是愛莫能助。

大倉娘知道,別說是像他們這種坐山招夫的情況,死後的歸屬問題早就約定俗成了的。

就是現在那些二婚的,很多人都不願意娶寡婦了。

因為寡婦雖然不再坐山招夫,而是嫁過去,但是他們的兒女在母親去世之後,還是要爭取把母親跟親生父親葬在一起。

哪有不希望自己親生父母合葬在一起的兒女呢?

何況大倉娘當初不嫁出去,除了怕孩子們跟著自己去了外村會受欺負,可能會被繼父虐待之外。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她跟秉仁感情深厚。

秉仁本來身強力壯的年紀暴病而亡就極為不甘了,要是再讓他在陰間也孤零零的一個人,那就太可憐了。

所以,無論大倉娘現在對老歪有多好,即使好到要星星不給月亮的地步,也絕不可能想要爭取兒女的同意,將來把自己跟老歪合葬。

老歪死後只能孤零零一個人,這是他的宿命。

任何人沒辦法的事。

大倉娘陪著老歪在潘家莊養病,一直住了三個多月。

眼看著老歪的身體恢復了七七八八,除了走路姿勢比原來更加難看了,左手還不是那麼靈活之外,已經完全能夠自理。

這三個多月的時間裡,梁家河來看望老歪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

因為大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來是大倉為了逼著他叔鍛鍊才故意造出拋棄他的假象。

原來把大騾子兩口子和田立業趕走打人也是大倉安排的。

就是怕走漏了風聲。

看來大倉為了他叔,還真是煞費苦心啊。

這一下樑家河的人肯定不在背後罵大倉了。

而是又開始交口稱讚老歪有福,攤上了大倉弟兄那樣的孝順孩子。

於是大倉家那些親支近派,還有平日跟老歪關係比較好的,都紛紛來潘家莊探望老歪。

當然,大騾子兩口子和田立業,肯定要在得知事情真相的第一時間,跑到潘家莊來看望老歪了。

三位老友多日不見,甚是想念。

老歪無論如何讓三個人在潘家莊住幾天,好好說說話。

於是晚上三個人又重溫了抽菸喝茶聊天的人生幸福。

這是在潘家莊,是老歪家的老房子,這可是老歪真正的家。

此情此景,兩位老友肯定也不由自主想到老歪的身後事。

替他惋惜。

他們家這麼好的條件,大倉弟兄幾個那麼有錢,可以說老歪想要什麼有什麼。

可偏偏,就解決不了死後沒有老婆跟他合葬的大問題。

對比之下,大騾子到覺得自己在這一點上比老歪幸福了。

因為他是娶的沈桂蓮,而且因為沈桂蓮是被兒女趕出來的。

雖然後來在大倉的幫助之下沈桂蓮的兒子們要出贍養費。

但是沈桂蓮再也不跟兒女們來往。

她明確跟秉海村長等村幹部說明白了,不管自己和大騾子哪個先死,反正自己死後,要葬在梁家的祖墳。

她要跟大騾子合葬。

大騾子打了大半輩子光棍,臨了還能有這樣的福分。

他感到幸福極了。

當然,他的這份幸福全靠了大倉幫忙和接濟。

可是身為大倉繼父的老歪,在身後事這個問題上,大倉卻是愛莫能助。

實在也是人間之大無奈啊!

不過,老歪在潘家莊養病這些日子,他獲得了平生未有之體驗,那就是讓他在村裡人面前賺足了面子。

讓他老家的人見識到了三瘸子的老婆對他還真是無微不至的照顧。

見識到了他的養子們和兒媳婦對他實在是孝順。

見識到了三瘸子在梁家河混得人緣極好,整天都有來探望他的。

簡直都能用德高望重來形容了。

對於老歪來說,這次生病,讓他有了一種衣錦還鄉的感覺。

眼看著老歪的病也好了個七七八八,也體驗到了衣錦還鄉的感覺了。

大倉娘跟兒女們一商量,該返回梁家河了。

回到梁家河以後,老歪還是在大倉孃的督促之下堅持康復鍛鍊。

日子漸漸又恢復了正常。

並且經過這次生病,讓老歪更加心安了。

知道了孩子們真的把自己當做了他們親生的父親,對自己那是真正的孝順。

無論自己以後老到什麼程度,病到什麼程度,孩子們絕對會對自己細心照顧到底。

心安是心安了,可也因為這次生病,讓他經歷了生死體驗。

對於死亡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讓他在所有事都心安的情況下,唯有心底還有那一點點深深隱藏得遺憾。

這個遺憾,他不說,大倉娘也知道,孩子們也知道。

包括大倉的爺爺奶奶二叔三叔和姑姑們,肯定也能知道。

但這是沒辦法的事。

有遺憾,只能保留。

但是,在老歪得血栓幾年之後,這事似乎出現了轉機。

時間已經到了2010年。

梁金元老漢今年89歲。

即使在人均壽命大幅增長的現代社會,接近90歲的年齡,也算是高齡了。

不過,在人世間行走到現在,老人家的年齡再也往前走不動了。

其實,老人也沒得什麼大病,純粹就是油盡燈枯,壽元耗盡。

在炕上躺了幾十天的梁老英雄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他覺得應該託付後事了。

當然,他有個能幹的長房長孫,老英雄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放不下的。

他只是有些憋在心裡的話,需要說出來。

有些從前想說,但一直沒勇氣說出來的話,一些想法,現在到了必須說的時候了。

再不說那就只能帶到另一個世界去。

第一要重要的,是跟他老兄弟林青山要說的話。

自從老英雄躺下之後,他的老兄弟林青山就被大倉給接過來了。

一輩子的過命之交,當兄弟的那必須要守在面前,看著老哥哥嚥下最後一口氣。

老英雄已經有兩天水米不進了,但他的精神頭看起來還算可以。

水米不進,不是他病得多厲害,而是人到了彌留之際,自動就拒絕進食和喝水。

就是在安心地等著生命力完全耗盡。

他招手讓老兄弟靠近一些,微笑道:

“青山,我這輩子有個最大的秘密,你想不想聽?”

林青山攥著老哥哥枯瘦的手:“老哥,你想不想說呢?”

“嗨,”老英雄就像下了多大的決心似的,“那我還是告訴你吧。

我問你,我從什麼時候開始會打槍的?”

“什麼時候會打槍的?”林青山覺得老哥哥這個問題問得太幼稚了:

“就是咱倆人認識的那天,你被土匪追急了,給逼得學會打槍的啊!”

“唔——”老英雄腦袋在枕頭上緩緩搖動了幾下,“不是那時候學會的。

被土匪追急了那天,我還不會打槍。

是後來我才學會的。”

林青山被這話說得有些懵了。

他知道老哥哥到了這種彌留之際,絕對不會跟自己開玩笑。

也就是說,老哥哥說的絕對是實話。

“可是,老哥,那天要不是你把土匪一槍撂倒,我怎麼可能上去把他剁死呢?”

“對啊,”老英雄眼裡閃過一絲狡黠,“那個土匪確實是你剁死的。

我當時又不會打槍。

一看土匪追你追得那麼急,我想救你,舉著槍就摟火。

也不知道應該把槍口對準土匪啊。

其實我的槍口衝下,一槍把我自己的腳給打傷了。

那個土匪倒地,是被槍聲給嚇倒的。

你以為他被一槍撂倒了,跑得那是真快啊,撲上去舉刀就剁。

土匪想反抗也來不及了,就那樣讓你給剁碎了。

你說他冤不冤。

然後你看我腳受傷了,還以為我那是讓土匪給打傷的呢。

你把我背起來就跑。

你說,當時咱倆是誰救的誰?”

啊?

這樣啊?

林青山大吃一驚。

半天才用指頭戳著老哥哥叫道:“你個老傢伙,騙子啊!

騙了我整整一輩子!”

老英雄得意地說道:“活該啊,誰讓你自己不看明白呢,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林青山也隨之大笑起來。

周圍守著爺爺的兒孫們聽到爺爺這個驚天大秘密,一個個也是驚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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