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最終母親的手還是放下了。
她現在什麼都明白了。
老大跟自己在這兒東拉西扯,引誘著自己說那些關於血栓病人的事。
其實就是想讓當孃的親口說出“主動鍛鍊”這四個字。
就是要認可血栓病人要逼一逼的道理。
很明顯,自己的兒子們,已經開始對他們的繼父實施“逼一逼”的策略了。
明白了這個事實,大倉娘就心痛的受不了。
逼一逼的道理都懂,剛才老大牽著這個話題繞來繞去,已經把你孃的思想給理順了。
知道逼一逼血栓病人,是為了他好,是為了讓他能恢復過來。
可是,一想到啟新這輩子太苦了,打了半輩子光棍,腿腳還有殘疾。
現在又拴住了,被送回老家,他該多麼痛苦,多麼絕望啊?
大倉娘心如刀絞。
恨不能一步跨回去,摟著啟新對他說,我們不會不管你,你就是一動不能動了,我擦屎擦尿也要把你伺候好。
只要你別灰心,不要絕望……
“老大,”大倉娘又把她收拾好的小包袱挎好了:
“你訂的機票是幾點的,該走了吧?”
大倉點點頭:“快到點了,走吧。”
柳愛蘭跟在娘倆身後,送他們上車。
她心裡也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了。
也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麼?
不知道是應該支援大倉的決定呢,還是應該表示不能把老歪逼得太急了?
大倉和母親到了機場航站樓,他想替母親拿著包袱,可是母親狠狠地拽回去,不撒手。
從小四兒家到機場,母親一句話都沒說。
大倉領著母親進入航站樓,來到一間候機室。
所謂的候機室,是相對於候機大廳來說的,其實就是貴賓廳的意思。
航空公司專門為乘坐本公司飛機的貴賓或頭等艙客人設立的。
除了基本的休息功能之外,內部還提供一些飲料和食物,可以透過專門通道優先登機。
大倉推門進去,母親跟在兒子的身後往裡走。
突然,母親一下子站住了。
因為,她看到裡面站著一排人,在接著自己。
英子,三倉,萍萍,小四兒,小羊。
五個人一拉溜站在那裡,迎接他們的母親。
而且,個個眼裡含著淚水。
英子率先走上來,扶住了母親:“娘,我們都跟您一塊兒回去。
回去把俺叔接回家。”
大倉娘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一個勁兒點頭。
她不敢開口說話,她知道一張嘴的話,肯定會哭出聲來。
至少她能憋住不哭,可憋不住斷線珠子一樣的眼淚。
她就不明白了,為什麼自己越老了,反而越不堅強了?
為什麼也跟村裡那些懦弱娘們兒一樣了,動不動就掉眼淚呢?
等到大家的情緒都平復了,在大倉的主持下,大家先簡單開了個小會。
大倉很清楚,下了飛機,要是讓母親先回家,那是堅決不可能的。
她一定會直接飛奔向潘家莊。
那麼,很多事情就必須在在這裡說明白。
按照今中午跟母親說的那些理論,如果一個人栓住了,那就把他放到一個誰也不管的地方。
置之死地而後生,把他逼到一個絕境。
他才能鼓起求生的本能,激發起自身的潛力,想盡一切辦法去找吃的,找喝的,自己拉屎尿尿。
這樣才能恢復過來。
可是,理論歸理論,母親絕對不忍心。
他們這些兒子、兒媳們,也不忍心。
只是因為看到繼父在醫院的狀態,那樣灰心喪氣,完全喪失了對生活的希望。
包括醫生都說,本來這個病人血栓面積就很大,再加上他精神狀態太消極。
根本就是個毫無鬥志的人。
這樣的情況下,幾乎是不可能恢復過來。
以後的人生基本就是不能自理。
在繼父住院的那些日子裡,大倉一直是二十四小時常住沙家浜的。
但凡有點清閒,他就給繼父灌輸血栓病人如何康復的常識。
可是他最終發現,自己說的再多,對於繼父來說就是左耳進右耳出,這些話根本不過腦子。
自從他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栓住了,精神完全垮了。
他就完全放棄自己了。
看來,這也是老實人的短板之一,那就是意志力太弱。
也許對於意志堅強的人來說,只要你把道理跟他講明白了,給他鼓勵。
他就能鼓起勇氣,戰勝病魔。
可這個方法,對性格軟弱的繼父來說,根本不管用。
大倉為此想了很多方案,就是要想盡一切辦法,調動起繼父的康復積極性。
可是,辦法雖多,對於毫無鬥志的繼父來說,什麼都不管用。
偏偏這種病的可惡之處在於,你就是再有錢,買不到可以康復的藥。
不管是吃藥,還是針灸啊推拿啊,外力對病人的康復根本就不管用。
唯一的辦法就是靠他自身的“主動”去康復。
可是繼父唯一缺少的,就是“主動”。
所謂“發乎內心”,就是要讓繼父從內心最深處受到最深刻的震動。
打破他固有的思維習慣,激發他內心深處的動能潛力。
激發出他求生的本能。
這樣,他才能“主動”起來,自己逼自己動起來。
這種由內而外的“主動”,其實就是大腦向肢體傳送訊號,傳送指令,逼迫肢體做出自己想要的動作。
這才能達到肢體功能的重建效果。
才能恢復。
最後實在沒辦法了,大倉才決定,只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把繼父送回原籍,表示你的家人不管你了。
但是,大倉跟弟弟、弟媳們討論,大家也都擔心,就怕的是繼父的鬥志沒被激發出來。
反而讓他的精神徹底崩潰。
那可就麻煩了。
繼父會不會走了絕路?
這是必須要防範到的。
對於這一點,大倉他們也是做了完全的準備。
在把繼父送回去之前,梁總派人把潘家莊繼父的老屋用心收拾了一下。
收拾到了什麼程度呢?
從屋裡屋外的表面上,誰也看不出屋子有什麼變化。
可是,如果你用手去摸一下就會發現,不管是地面,還是牆面,還是土炕,都做到了無縫軟包裝。
但凡能給人的生命帶來危險的物件,在整個東間屋裡你是找不到的。
可以這樣說,就是反貪部門羈押貪官的房間,安全級別都趕不上老歪的東間屋。
雖然大倉弟兄把繼父放下以後就走了,但是老歪身邊二十四小時有人。
一共有兩個人在負責老歪的生活。
一個是梁總最信得過的手下人。
不過他的名義是梁總在醫院僱的護工,梁總給付了一個星期的工資。
這人表示,一週之後他就會離開。
另外一個,是潘家莊的一個老光棍。
梁總給了這個老光棍兩千塊錢,表示這是一個星期的工資。
讓老光棍過來貼身照顧自己繼父一個星期。
老光棍捧著這兩千塊錢,感覺就像做夢,激動得嘴都哆嗦:
“這,這個,太多了。
伺候三瘸子一個星期,就給這麼多錢啊?
要不然我多伺候他幾天吧。
三月倆月的都中啊。”
梁總輕描淡寫的說:“不用那麼長時間,一個星期就行。
醫生說了,俺叔這病回來恢復一個星期,差不多就能自己下炕。
他自己能動了,做點飯啥的讓他自己幹就行了。
說好了,幹完一個星期,你走就行。”
梁總臨走的時候,還囑咐那個“護工”,只要過了一個星期,就讓這個老光棍回去。
“護工”也可以回去了。
老歪的大哥潘啟明和二哥潘啟亮都聽說老三栓住了。
潘啟亮很是難過,在老三住院的半個月中,他去醫院看過兩次。
看到大倉他們弟兄,還有兒媳婦們把繼父照顧得比親爹都上心,潘啟亮也很是欣慰。
只有潘啟明和他的老婆以及兒子,卻是幸災樂禍。
因為他們家跟梁家河老三家,早就斷絕了親戚關係,再不來往了。
不但斷絕了親戚關係,他的兒子潘軍成是因為大倉而丟了工作的。
他對大倉恨之入骨。
一直惦記著要報復大倉。
可是,一年年過去,潘啟明父子發現,他們這個仇報不了了。
潘軍成一開始參加工作起點算是不錯,部隊轉業之後回到原籍,在鎮上交管所當個小頭目。
也算是體制中人。
好好幹的話很有前途。
可就是因為他太狂妄了,太貪了,末後自毀前程。
當然,這裡面也有大倉推波助瀾的成分。
主要原因,還是潘軍成自作死。
但潘軍成沒反觀自身的問題,而是把全部仇恨都記在大倉頭上。
他早已發下宏大的誓願,要找大倉報仇雪恨。
發誓願的牙齒咬得咯咯響,可惜老天不幫忙。
他自從被開除回家務農,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
沒幾年的功夫,他家從村裡的富戶變成了村裡的窮人。
後來看著只是在家種地也不是辦法,他去縣城的工地上打工去了。
他們父子從梁家河村的人的嘴裡得知,大倉家這些年的日子卻是越過越好。
弟兄幾個都很有本事,沒有一個在家下莊戶地的。
當然,最讓梁家河村的人津津樂道的,是他們村攀上的大幹部。
英子的孃家人全是大幹部,很大的幹部。
這不但是大倉家的後臺,也成了梁家河人的驕傲。
聽到這個訊息,潘啟明父子徹底打消了報復大倉的想法。
自家的日子過得生活都成問題了,拿什麼去報復後臺強硬的大倉?
不過,打消了報復的念頭,不代表內心的仇恨也消失了。
無非就是把報復大倉的想法,換成了盼著老天爺開眼,哪一天降下個五彩神雷把大倉給劈成渣渣。
盼來盼去,五彩神雷沒盼到,卻聽說三瘸子栓住了。
這讓潘啟明和潘軍成都很高興。
不管怎麼說,三瘸子是大倉的繼父,屬於跟大倉一夥的。
現在終於拴住了,實在是可喜可賀的事情。
然後,就聽說三瘸子出院了,只不過沒有回梁家河,而是讓大倉直接送回潘家莊來了。
對於潘家莊的人來說,這是個大新聞。
因為潘家莊人都知道三瘸子在梁家河過得不錯。
他的老婆和繼子們對他都挺好。
村裡人以為,三瘸子有可能打破坐山招夫的宿命,繼子們會給他養老送終。
可是沒想到,三瘸子剛剛得了病,繼子們就立馬翻臉。
剛出院就把他扔回原籍來了。
雖然據說也給他僱了個護工,還僱了本村一個老光棍照顧三瘸子。
但據確切訊息,大倉僱的護工,只給了人家一個星期的工資。
僱的村裡老光棍,也說好只照顧一個星期就行。
意思是,繼子們做到這一點,已經算是對他仁至義盡。
一個星期之後,三瘸子就生死由命了。
當然,潘啟明和潘啟亮也聽到這個重大新聞了。
潘啟明父子更加幸災樂禍。
而潘啟亮大驚之下,趕緊跑來老屋,看看這個新聞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