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說,老大這個假設把大倉娘給嚇住了。

試想一下,如果老歪真的栓住了,首先她就絕不可能狠下心來把老歪放小黑屋。

老東西本來就歪呀歪,又拴住了半邊身子不能動,用心伺候,百般呵護還來不及呢。

怎麼可能把他放小黑屋讓他絕望?

做不到,無論如何做不到。

大倉娘心裡那樣想,可是嘴上說不出來。

剛才她口口聲聲說忍得一時之痛,是為了病人好。

甚至都要立遺囑,一旦自己得了那病,必須讓孩子們那樣對自己。

可是現在說到老歪身上,她居然捨不得了。

說出來讓柳愛蘭和自家老大笑話。

而且,她感覺自己連這樣的話題都不能面對。

說到她自己的時候,她根本就不在乎,一點都不忌諱這樣的話題。

可是把這個假設放到老歪身上,她神經受不了。

這個話題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大倉娘趕緊岔開話題:

“愛蘭啊,我回去,你就受累了。

以前的時候是我懶了,覺得來一趟滬海很不容易。

現在來回跑了幾趟,坐飛機太快了。

這回我回去看看,安排安排我再過來。

替替你,讓你也歇歇。”

大倉聽母親這麼說,心裡暗暗嘆息。

母親這次回去,怕是再也不放心離開梁家河了!

柳愛蘭看著大倉低頭不語的樣子,關切地問:“老大,你怎麼了,看起來不大高興?”

大倉勉強一笑:“大概是剛才那個話題起的太沉重了。

其實放著任何人,但凡懂得血栓的關鍵在於主動鍛鍊的恢復。

他們就會面對一個兩難的選擇。

如果任由病人懶下去,那麼就再也恢復不過來。

就像俺娘說的那樣,一旦不能自理,吃喝拉撒都得靠別人,生命質量太差了。

還不如死了。

可是家裡人要是狠命逼他,逼著他去鍛鍊,又於心不忍。

太難了。”

老大又扯回這個話題,大倉娘不吭聲了。

因為剛才把那個假設放到老歪身上,大倉娘感覺無法面對。

因為在她看來,啟新本來腿腳就有點毛病,走起來路歪呀歪呀的。

如果他栓住的話,那還能恢復過來嗎?

即使恢復了,走起路來那還有法看嗎?

豈不是歪得更厲害了,走兩步不得歪到溝裡去!

柳愛蘭說:“剛才你娘說的對,要是還自己的父母栓住了,就得狠下心來。

要是不能狠下心來把他逼一逼,他就恢復不過來嘛。

狠心逼他,是為了他好。

這就像父母打孩子一樣,孩子小不懂事,父母打他,管教他,其實是為了他好。”

大倉聽了直接擊掌,滿臉的崇敬:“媽,您說的太對了。

尤其是舉的這個例子,太貼切了。

沒錯,完全就是這麼回事啊。

您的意思是,對於孩子來說,不打不成才。

對於得了病的父母來說,不逼一逼就恢復不了。

太有哲理性了。”

大倉娘一撇嘴:“又給你媽拍馬屁,是不是又有什麼事要求著你媽?”

“娘,您這是什麼話,什麼叫拍馬屁啊?”大倉一臉無辜道:

“俺媽說的就是很有哲理性嘛。

咱家以前不就出現過這個情況。

你看看老二,上完小學就不上了。

後來我又讓他去上學,您覺得他不是上學的料,他自己更是愁上學。

您想想為了逼著他去上學,老二捱了我多少打?

我那可是真打啊。

打得他嗷嗷的,您和俺叔都心疼壞了,我看你們眼都紅了。

可是現在回頭想想,要不是當初我打他,逼他,他能當上人民教師嗎?

就他小學畢業的文化,人又老實,現在就是一個幹勞務隊下苦力的命。

他一個幹勞務的,您說小顧能看上他嗎?

就是小顧願意跟他,咱們也覺得委屈了人家小顧啊。”

當著柳愛蘭的面兒,大倉娘被老大翻舊賬,翻得她有些掛不住:

“你說一大套,歸根結底就是你全是對的。

你娘是個糊塗人唄!”

大倉笑著去拍母親的肩膀:“娘,我可不敢那麼說。

在咱們梁家河,如果說您是糊塗人,那全村的婦女就沒有一個明白人了。

您不但是村裡的明白人,還行俠仗義,不畏強勢,好打抱不平。

可以說,不管是在明白方面,還是在人品方面,還是說您的女強人形象。

在咱村裡誰也比不上您。”

母親“啪”一下把兒子的手開啟:“今天你是怎麼了?

拍了這個拍那個。

我和你媽可不吃這一套。”

話雖這樣說,但是臉上明顯透著些許得意。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誰不願意聽好話啊。

大倉正色說:“娘,我可不是拍您馬屁,我說的是實話。

您客觀地評價一下您自己,是不是我說的那樣?

就說女強人這一點吧,咱村裡的婦女誰能趕上您?”

“這一點嘛還差不多。”大倉娘實話實說:

“咱村裡那些婦女,遇上點屁大的事就受不了了。

我也不是吹的,在孃家為閨女的時候就比別人堅強。

嫁給你爹到了梁家河,咱家遇上多少事,我不是都挺過來了嘛。”

大倉趁熱打鐵說:

“那我剛才就是舉個例子,說如果俺叔拴住了,您能不能狠下心逼一逼他?

您就不說話了。

是不是不敢面對這樣的話題?

這也就是說說,要是真的俺叔拴住了,您也不敢面對嗎?”

大倉娘正得意呢,被老大這麼一激,她脫口道:

“我有什麼不敢面對的?

俗話說‘人活到八十八,不敢笑話別人耳聾眼瞎’。

人活著,誰敢說自己不會生病,生什麼病都是說不定的。

你叔又不是神仙,難道別人會栓住,他就肯定不會得那病?”

“那我問您,俺叔要是栓住了,您能狠下心逼一逼他嗎?”

“能!”大倉娘斬釘截鐵的說,“必須得逼他啊。

剛才你媽不是說的那麼有哲理嗎。

對待栓住的病人就像對待不聽話的孩子,該打就打,該罵就罵,該逼就逼。

那都是為他好。

雖然當時把他逼得看著怪可憐,可是能讓他恢復啊。

只要恢復了,至少能自理,也能活得像個人啊。

要是不忍心逼他,他不主動鍛鍊,恢復不了,不能自理,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大倉一拍手,看看他媽:“媽,這可是當著您的面兒說的。

俺娘表態了,如果俺叔栓住了,就下狠心逼逼他。

那——娘,具體怎麼逼逼俺叔?

先把他送回潘家莊,就說你自己好好鍛鍊吧,鍛鍊不好俺也不要你了。

是不是這樣?”

“對。”大倉娘也是豁出去了,一拍桌子,“就這麼辦,我表態了。”

“好吧!”大倉把頭低下了,聲音也變的低沉,“那我聽您的,就這麼辦。”

“……”大倉娘有些愣了,老大這是什麼意思?

怎麼感覺他好像有事?

柳愛蘭也看出老大有問題來了:“老大,出什麼事了嗎?

有事你就跟我們說啊。

可別瞞著我們。”

大倉沉重地點點頭:“我今天就是來跟你們說實話的,俺叔栓住了。”

啊!

大倉娘倏地站了起來,一把撕住老大:“你再說一遍,別跟你娘嘻嘻哈哈開這樣的玩笑啊!”

老大扶住母親的胳膊:“娘,俺叔就是栓住了。

前些日子不是俺二大爺住院,是俺叔住院——”

“我就覺著不對勁兒——”不等老大說完,大倉娘突然暴怒。

甩開兒子的手,兩手掄起來,沒頭沒臉抽打老大,一邊抽打一邊大罵:

“出了這麼大事你瞞著我!

你為什麼不跟我說實話?

你叔拴住了我連醫院裡都不去,他會怎麼想啊……”

柳愛蘭趕緊上來拉她:“你別打孩子,他是怕你著急啊!”

拉著她,好說歹說,才把大倉娘給按在椅子上。

大倉娘一旦坐下,看起來渾身都軟了,嘴唇都哆嗦,眼裡噙滿了淚水。

這也就是她,換了別人,早就嚎啕大哭起來。

大倉記得從自己記事時起,母親在自己面前一共哭過兩次。

第一次,那是父親突然得了急病送到醫院,在父親嚥氣的那一刻,母親哭得撕心裂肺。

但是從她擦乾眼淚處理後事開始,母親再也沒掉過一滴眼淚。

第二次,就是自己被周寡婦誣陷,被宋其果差點打死。

母親把她出嫁時的倆包袱打了包,讓自己帶著英子遠走他鄉,再也不要回梁家河了。

那一刻,母親哭了。

現在,母親滿含淚水,她在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可是大倉知道,母親就要憋不住了。

不是母親軟弱,男人生病了她就忍不住要哭。

實在是繼父這輩子太苦了。

母親受不了那個可憐人好容易要享幾年福了,又栓住了的現實。

大倉給母親手裡塞了一條毛巾,就走出去了。

該哭就哭,該掉淚就掉淚。

不用裝堅強憋著。

沒一會兒,母親就紅著眼睛叫大倉:“老大,你進來,你叔現在什麼情況?”

這回大倉是實話實說了:“俺叔栓的面積比較大,算是相對嚴重的。

現在已經出院,關鍵就看他的恢復情況了。”

“你現在回來了,誰在家裡伺候他?”

“在醫院的時候,我們弟兄幾個和英子她們都輪著在那裡伺候。”大倉說:

“現在出院了,我們八個人開了個會。

最後我決定了,把俺叔送回潘家莊去了。”

“你——”母親揚起手,又想抽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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