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工的這番話,潘家兩兄弟都覺得很有道理。
這讓老歪瞬間有了鬥志。
是啊,就是為了大倉娘,自己也應該盡最大的努力試試啊。
萬一透過鍛鍊,自己能恢復過來呢?
在醫院的時候,不管是醫生護士,還是大倉他們,一直都在向自己灌輸,血栓這病不能指望藥物。
能不能恢復關鍵就在於自主鍛鍊。
這些道理聽得老歪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可是,老歪覺得自己不行。
自己病得比別人都嚴重。
左邊半邊身子完全沒有知覺了,都感覺不到了。
好好的一個人,去了半邊身子,剩下那半邊,也痠軟無力,一動都不想動。
也就是說,他自己的病到了什麼程度,他自己知道。
腿都沒知覺了,還想練走路,那怎麼可能!
整個人這不就是廢了嘛。
他可是勤快了一輩子的人,幹活幹慣了。
或者說,為別人付出習慣了。
想到自己從今往後就是一個廢人,吃喝拉撒都需要別人照顧,他覺得無法接受。
他不能成為別人的累贅。
所以只想趕緊死了算了。
不管是醫生還是兒女們的勸說,對他根本不管用。
他已經完全放棄自己了。
可是大倉他們真的把他送回老家,他覺得可以安心去死的時候,卻發現沒那麼簡單。
這個世界不是他說放手就能放手的。
還是有很多牽掛的。
首先捨不得放手的,當然是同甘共苦三十多年的大倉娘。
大倉娘雖然脾氣剛強,家裡的事情也是她大權獨攬。
可是老歪很清楚,家裡只能是這樣的格局。
自己一個外來人要想當家,不僅僅是要管家,還要面對村裡人。
自己撐不起來。
大倉娘這是為了自己好。
而且,她是真的對自己好。
表面上的惡聲惡氣之下,真的就應了那句“打是親罵是愛”。
後來老歪也看明白了,大倉娘與其說是“愛”他,不如說是“憐”他來得確切。
大倉娘覺得這個男人這輩子不容易,已經很苦了,所以她必須要加倍對他好……
一想到這些,老歪的心裡那真是酸甜苦辣鹹五味雜陳。
他多麼希望自己真的能好起來!
在以後的時間裡,還能好好地為大倉娘幹活,要是她有病的時候,自己能好好地服侍她啊!
他不可置信地問護工:“你覺得我還能好起來嗎?”
自從發病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問出這樣的話。
此前,他已經堅決認定自己廢了。
護工說:“能不能好起來,你自己說了算。
你這樣的病人我見得多了。
只要是有毅力的,能自己主動鍛鍊的,全都恢復了。
但凡那些自己放棄的,別人拖著都不邁步的,沒有一個能恢復的。
這個病能不能恢復,就倆字:主動。
你自己不主動,神仙也幫不了你。
還有就是千萬不能把希望寄託在藥物上。
你的兒子都很有錢,真要有特效藥的話,什麼樣的藥給你買不來?
問題是這種病的恢復,主動鍛鍊是唯一辦法,吃什麼藥也不可能讓你變得會走路。
你現在出院一天了,已經耽誤了一天。
理論上,出院以後越早鍛鍊,效果越好。”
潘啟亮對血栓這病的認識還不是很足,現在聽“護工”這麼說,有點茅塞頓開的感覺。
他興奮地對弟弟說:“啟新,練練就好了的話,那你起來練啊。
咱們莊戶人別的沒有,就是有這副幹活的身板,只要出力能辦到的事,咱們就不怕。”
老歪身子蠕動一下,苦著臉:“二哥,我動不了啊,我這病比別人嚴重。”
護工又是“嗤”的一笑:“你見哪個栓住的剛出院就能滿街跑?”
潘家兄弟倆一聽,這話很對。
潘啟亮頓時鼓勵說:“啟新,堅持堅持,自己試試能不能坐起來?”
老歪奮力蠕動了半天,結果讓他又絕望了:“二哥,我起不來。”
護工慢吞吞走過來:“要是現在你自己就能坐起來,那就成醫學奇蹟了。
醫生說主動鍛鍊,是你自己要有決心,有毅力。
不是說你想主動,自己就什麼都能做。
剛開始的時候,還是得別人幫你。
幫你坐起來,架著你走路。
在這個過程當中,雖然絕大多數力量都是別人替你使出來的。
但是你自己也要盡最大努力。
要有強烈的願望去指揮自己的手腳,讓手腳能自己動起來。
當然啦,這個過程很苦,很累——”
“我不怕苦,我不怕累!”老歪大聲喊道,“二哥,把我扶起來!”
於是,護工和潘啟亮倆人一邊一個,把老歪扶著坐起來。
給他穿上衣服。
挪到炕沿上,給他穿上一雙不軟不硬合腳的鞋。
那個僱來的老光棍也偧撒著兩手圍前圍後“幫忙”。
三個人就架著老歪,讓他在堂屋裡來回走。
一開始的時候,老歪在三個人的攙扶下,完全就是一灘爛泥。
他就像沒有骨頭一樣,渾身軟得不成樣子。
兩條腿像極了耍木偶的,別人不給他擺弄,就不知道往前邁。
練了有半個小時,老歪感覺自己絕大多數的生命已經從身體裡流失了。
他終於知道“護工”所說的,鍛鍊的過程會很苦,很累是什麼意思了。
確實是太苦,太累了。
每挪動一下,他都感覺比爬了三座大山還要困難,還要累上百倍。
每時每秒,他都想要放棄。
可是,一想放棄,他就想到了大倉娘。
他就要求自己咬緊牙關不能放棄。
一想到自己只要堅持下去,他就有恢復的可能,心裡就燃起生活的希望。
對比剛被送回來時候的心如死灰,痛苦絕望,這種微弱的希望,讓他很享受。
但是,內心這點小小的享受,跟他現在巨大的痛苦比起來,還是微不足道的。
畢竟,他還是進入了坐山招夫者的宿命。
一旦生病,就被繼子們掃地出門,送回老家。
雖然他捨不得去恨孩子們,可是,那種被親人丟棄的巨大痛苦,還是像饕餮猛獸一樣在無時不刻啃噬著他的內心。
他嘴上不說,甚至不讓他的二哥和二嫂子說出對大倉弟兄的不滿。
可是,他的痛苦,在這個屋裡的所有人都能感覺得出來。
能感覺得出來,雖然他被拋棄了,但是無時不刻在想念著曾經的家人。
想大倉娘,想他親手撫養長大的那些孩子,想他已經熬到的第三代,那些乖巧可愛的孫子、孫女們。
他強烈渴望家庭的溫暖。
只是他所渴望的這一切,都已經成為永遠的過去。
現在的他,只是盼望著還能見到大倉娘,下決心讓大倉娘來看自己的時候,能給她看到一個最佳的狀態。
那樣她就不會太傷心。
這是支撐他拼盡了全部力量去鍛鍊的精神支柱。
眼看著一個星期過去,老光棍的僱傭期到了。
可是老光棍不走。
他覺得三瘸子的繼子給了自己那麼多錢,實在給得太多了,自己要是隻在這裡幹一個星期,實在對不起三瘸子。
“護工”告訴他說,你可以回去了。
可老光棍就是不走,自覺自願地繼續留下來照顧三瘸子。
這把護工感動了,他決定再延長三天的護理期。
他對老歪說:“我還不能走。
你現在是恢復的關鍵期。
你看看,咱們剛剛練了一個星期,你都自己能坐起來了。
我們放開手,你自己也能挪步了。
你看看你進步多大!
照這樣的恢復速度,不出倆月,你自己就能走出大門外了。
我也向這位大爺學習,就是到時間了,我免費再給你幹三天。”
這把三瘸子和潘啟亮兩口子給感動得不要不要的。
實話實說,他們都感覺離不開這位“護工”。
因為人家很專業,什麼都懂。
感覺比醫院的專家都高明。
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指揮老歪鍛鍊,也是安排得頭頭是道,實在是太專業了。
如果他離開,潘啟亮都不知道怎麼安排弟弟鍛鍊了。
老歪更是倍加珍惜這三天的時間。
每當鍛鍊完了,稍事休息之後,他只要感覺稍微緩過勁來了,就主動要求別人給他貼身跟著,他繼續鍛鍊。
他恨不能把這三天充分利用起來,三天之內就恢復得不用別人加持自己就能走。
潘啟亮看到這種情況,完全理解弟弟的內心。
他就偷偷跟護工商量:“請問,大倉僱你一天,給你多少錢啊?
能不能我出錢,你在這裡多待些日子?
你看他現在這個情況,離不開你。
你要走了,我怕他半途而廢了。
你總得待到他能自己走路再走吧?”
“護工”思考了一下:“我再給梁總打個電話吧。
把病人目前的恢復情況跟他說一下,看看他能不能加錢?”
“你別問他。”潘啟亮有些生氣地說:“他不是不管了嗎,不用他,我能出錢。”
“護工”有些奇怪地看著潘啟亮:“誰說梁總不管了?
他把病人送回來的時候,不是說的好好的嗎?
就是說把病人送回來是為了讓他更好的恢復。
畢竟老家這裡是病人從小長大的地方,周圍也是他從小到大熟悉的人。
老家,老屋,也是他從小熟悉的環境。
這對於他身體機能的重建都很有幫助。
這完全是為了病人好,可沒說不再管病人吧?”
“……”潘啟亮被“護工”一下子給問住了。
是啊,到現在為止,老三回來老家所有的安排,吃穿用度,可都是大倉他們出錢。
不像什麼都不管的樣子啊!
可是,如果大倉想管的話,何必捨近求遠把他叔送回老家來呢?
直接回梁家河多好啊!
至於“護工”說的這些,潘啟亮認為這是大倉給自己的棄養行為找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