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還在吵鬧。

宇文珠穿好鞋子, 整理了一下衣裳,走到視窗,將窗戶推開一條縫,小心翼翼往外探望。

外面亂作一團, 人越聚越多。

這麼多人, 好像不危險?

宇文珠再早熟,也有少女活潑的心性。

她抑制不住好奇心, 開啟門:“發生什麼事了?”

“哎喲, 我的小娘子呀, 趕緊進去!那是獵鷹!會傷人!”乳母趕緊攔住宇文珠。

宇文珠仰頭,一隻大鳥蹲在屋簷上,腦袋左歪右歪,不像是獵鷹,倒像是貓頭鷹。

宇文珠的視線落在大鳥的脖子上。

大鳥脖子上的長羽毛連絲綢圍脖都擋不住, 很帥氣地披在胸口和背上, 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微的金光。

宇文珠雙手捂住嘴:“金雕?……這圍脖, 烏鏑?!”

大鳥胸前垂著的方巾一角上, 大大的“烏鏑”二字十分顯眼。

烏鏑展開翅膀:“啾啾!”

他從屋頂上滑翔下來, 落在了宇文珠的面前。

“小娘子,快跑!”乳母擋在宇文珠面前,其他奴僕舉起手中的長棍對準了烏鏑。

宇文珠忙道:“等等!不要傷它!是我認識的人……金雕!”

乳母驚訝回頭:“什麼金雕?小娘子認識?”

宇文珠從乳母身後探出小腦袋:“烏鏑, 你是來送信的嗎?”

她從中讀到過獵鷹送信的故事。祖父說獵鷹只受獵鷹人控制,若離開獵鷹人太遠就會逃走,雖然有極小的機率可以訓練送信,耗費的精力得不償失, 所以基本只出現在故事中。

但李三郎養的烏鏑很聰明, 說不定已經被訓練得會送信了。不然怎麼會這麼巧?

烏鏑聽到宇文珠的話, 眨了眨眼睛,一張鳥臉,居然做出了一個生動的迷惘表情。

乳母道:“這畜生聽不懂……啊!它好凶!”

烏鏑眼睛一橫,作勢要啄人。

奴僕又緊張起來,手中的長棍再次握緊。

這時拿著刀和弓箭的護衛也跑了過來。

宇文珠焦急道:“烏鏑,你是烏鏑吧?你是為三郎……我是說,李三郎,李、李玄霸,你的主人送信嗎?”

烏鏑眼睛睜圓,然後搖頭。

宇文珠:“……你能聽懂我說的話?!”

乳母驚呼:“畜生鳥居然聽得懂人話!”

烏鏑憤怒:“啾啾啾!啾啾啾!”

乳母趕緊道:“我是說你怎麼兇我,你居然聽得懂我罵你?我錯了,你不是畜生,你是聰明鳥,聰明……金雕對吧?這名字真富貴,好金雕,別生氣了,我等會兒從廚房裡給你拿肉賠罪。”

烏鏑眯起雕眼睛:“啾啾,啾啾啾。”

乳母再次驚呼:“它是在說,讓我別騙它嗎?天啦,我居然能聽懂畜……金雕的話!”

“怎麼回事?哪來的畜生鳥!”膀大腰圓的護衛總管挽著弓走來。

烏鏑氣得跳腳:“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它展開翅膀使勁撲騰,就像是一個人指著人罵。

宇文珠一手捂著嘴笑,一手攔住護衛大伯:“辛阿伯,不是畜生,是李三郎養的金雕,名為烏鏑。它應該是來送信的。”

烏鏑一邊罵一邊搖頭。

宇文珠問道:“不是送信?那是來做什麼?”

烏鏑罵得更加厲害,連剛來的護衛都從一連串鳥語聽出了激烈的髒話錯覺。

宇文珠苦笑:“我聽不懂呀。三郎沒讓你帶什麼東西來嗎?”

烏鏑繼續搖頭,繼續“啾啾啾”。

辛伯道:“李三郎君的雕?難道是迷路了。”

烏鏑不屑:“啾!”屁!

辛伯:“……我怎麼覺得他在罵我?”

乳母第一次見到一隻彷彿精怪的大鳥。因為是自家小娘子的未來郎君養的鳥,所以她沒有害怕,反而愛屋及烏喜歡得緊。

她笑道:“把李三郎君請來不就知道了?”

烏鏑:“……”

眾人非常明顯地從烏鏑那張不大的鳥臉上,看出了“鳥臉一僵”的神情。

宇文珠試探地問道:“你是自己偷偷來的?”

烏鏑:“……”

這次眾人居然從鳥臉上看出了“心虛”的神情。

辛伯震驚:“這鳥成精了嗎?”

宇文珠趕緊道:“當然沒有。只是它是李三郎孵出來的,從小精心教導,比旁的鳥聰明許多。沒有成精,辛伯別亂說。”

宇文珠看見烏鏑十分通人性的模樣,大著膽子從乳母身後走出來,轉身擋在烏鏑面前,眉頭微皺,提高聲音:“今日之事,不可對外胡說。若誰對外傳一字,我就把他交由祖父祖母打發出去!”

“打發什麼?”宇文弼在老妻的攙扶下走來,“聽說家裡來了一隻作亂的鳥?”

宇文珠道:“祖父,不是作亂的鳥,是李三郎的金雕烏鏑。”

宇文弼疑惑:“烏鏑?”

烏鏑從宇文珠身後走出來,翅膀微微拱起,彷彿像頑童叉腰似的。

它仰著頭:“啾啾!”

宇文弼帶著病氣的臉上浮現微笑:“真是神奇的金雕。既然是三郎的金雕,去請三郎過來,問問他怎麼回事。”

烏鏑臉上又出現心虛的神情,但很快,它的雕目重新變得堅定銳利。

我又沒做錯!媽來了,還會誇我!

李玄霸出門的時候,烏鏑就在空中盤旋,早就記住了李玄霸出行的路線。

有時候李玄霸在老師家讀書的時候,烏鏑就偷偷藏在屋頂或者樹頂打盹。

它可不是來玩的,而是來保護媽的。

所以李玄霸情緒低落時,烏鏑聰明的鳥腦袋就發覺,是這個老頭讓李玄霸難過。

本來它聽了李玄霸的話,很低調地隱藏自己。

但李玄霸持續許多日情緒沒有好轉,烏鏑這幼稚的暴脾氣就忍不住了。

金雕的心眼出了名的小,有仇必報。它畢竟又還是個小孩,腦容量也不大,哪懂什麼隱忍和危險,這就來報復了。

不過它好歹還記得李玄霸對宇文弼恭敬的模樣,沒有做得太過。

而且李世民早就告誡過它很多次,沒有他和李玄霸的命令不準傷人。所以烏鏑只是發脾氣折騰草木和瓦片。

“還真和三郎說的一樣,像個頑童似的。”宇文弼絲毫沒有害怕烏鏑尖銳的嘴尖和爪尖。

他鎮定地走到金雕面前伸出了手。

老妻拉住宇文弼:“小心他啄你!”

宇文弼道:“它若要啄人,早就啄了。”

說罷,他的手按在了烏鏑的鳥頭上。

烏鏑被宇文弼的大手壓得腦袋一垂。

在眾人心驚膽戰中,烏鏑只是使勁甩頭,甩開了宇文弼的手,然後嫌棄地往宇文珠身後藏。

宇文珠心頭一跳,嘴角不由上翹。

宇文弼一愣,失笑道:“三郎大概給你寫了許多烏鏑的事。烏鏑就交給你照顧了。還不快去把三郎叫來。”

辛伯道:“我親自去吧。”

他掃了周圍人一眼:“小娘子說的話你們都記住。”

宇文弼對老妻道:“勞煩你把家裡的僕人都聚在一起好好叮囑。”

老妻笑著抱怨:“都鬧得這麼大了,一一叮囑還真麻煩。等三郎來,你一定要好好說說他。”

宇文弼道:“好。”

他掃了一眼狼藉的庭院:“就別收拾了,讓三郎自己過來看。”

宇文弼猶豫後,做出了決定。

草原人都說金雕是雪山的精靈,是神靈的使者。今天金雕沒有李玄霸的命令卻自己過來,或許是上天預示著什麼吧。

如果這金雕是李玄霸叫來的,那也證明李玄霸後悔了。

老妻去叮囑家裡的僕人,宇文珠扶住祖父的手。

宇文弼道:“珠兒,你想見李三郎嗎?”

宇文珠看到烏鏑而雀躍的神情瞬間變得黯淡:“他不想。”

宇文弼平靜道:“我只問你想不想。三郎是真的病弱,即使你再面臨一次和安兒一樣的分別,你也要見他嗎?”

宇文珠微微一愣,問道:“李三郎生病了?”他是生病才不來見自己,不是嫌棄自己?

宇文弼道:“現在沒有。”

宇文珠猶豫了一會兒,咬了一下下嘴唇,抑制住心中的羞澀:“我總歸是要嫁給他。我去換身丫鬟穿的衣服!”

宇文弼腳步一頓,低頭疑惑:“為何?”

宇文珠將小臉往旁邊一側,露出緋紅的耳根:“他不見我,我見他。”

宇文弼思索了一會兒,才明白孫女的意思。他無奈地笑道:“好。”

烏鏑歪頭。

雖然它很多話都聽不懂,聽懂了也不知道這群人在說什麼。但它有強烈的直覺,面前這人能呵止其他人對它動手,一定是這裡的首領,跟著她總沒錯。

它邁開兩條鳥腿,仰著鳥腦袋,大搖大擺地跟在宇文珠身側走,引得周圍僕人紛紛側目。

“它飛著撲人的模樣很帥,怎麼走路的模樣鬼鬼祟祟的?”

“收聲!它聽得懂,小心啄你!而且它是雕,不是鬼鬼祟祟,是鳥鳥祟祟!”

“不是雕雕祟祟嗎?”

烏鏑的腦袋仰得更高了。

聽,他們都在誇我!

宇文弼和宇文珠注意到烏鏑的神情,都忍不住笑了。

宇文珠頑皮道:“祖父,既然烏鏑聽得懂人話,是不是也該教它讀書?免得聽不懂別人罵它。”

宇文弼忍笑道:“等三郎來了,你和他說。”

宇文珠將臉往旁邊一側,不說話了。

宇文弼看著孫女這模樣,心裡又是嘆息又是疑惑。

他嘆息孫女將來若與李三郎分別,大概是會如與安兒分別一樣難過。

至於他疑惑的自然是孫女應該沒見過李三郎,怎麼一副情竇初開的模樣?總不能幾封信,就讓一貫自傲的孫女傾心了?至少也要見得一面再說吧?

大興城的唐國公府裡,李玄霸輕輕咳了一聲,將書卷放下,攏了攏大氅上的毛絨絨圍脖。

雖然現在只是入秋,但李玄霸身體不好,現在天氣陰著,他就披上了有毛絨邊的披風。

披風的毛絨邊是李世民狩的雪狐皮。

雪狐難見。為了這張漂亮的雪狐皮,李世民特意尋人用金線在白色雲紋厚綢子上,仿造綢子本身的花紋多繡了一層金色雲紋,給穿著樸素的弟弟做了一件沒陽光時看著很低調,一有陽光就閃得厲害的大氅。

李玄霸喜歡黑衣配黑色大氅。李世民對弟弟的衣著審美有微詞已久。此次李玄霸出門時,他偷偷換了李玄霸裝大氅的衣箱。

李玄霸在天氣涼爽後拿大氅出來穿,看著滿箱子花裡胡哨的大氅,氣得胸口疼。

這件大氅已經算是衣箱中較為樸素的了。

“三郎君,三郎君,不好啦!”向固一邊跑一邊喊。

李玄霸疑惑地站起身:“何事這麼慌張?”

向固焦急道:“烏鏑,烏鏑被抓了!”

李玄霸驚訝:“它被狩獵的勳貴抓了?哪一家?”

向固道:“不是不是,它去宇文公家裡搗亂,被宇文公,三郎君你的老師抓了。”

李玄霸臉上表情空白了一瞬:“啊?!”

李玄霸穿的本就是可以出外的衣服。他立刻匆匆跟著向固和辛伯去接自家犯事的雕崽。

路上,李玄霸聽辛伯繪聲繪色講起烏鏑在老師家做了什麼“好事”。

李玄霸連連道歉:“是我的錯,我沒有教養好他。老師家中的損失我會賠償。真是抱歉。”

聽到烏鏑沒有傷人,李玄霸鬆了口氣。

這雕孩子,在發什麼瘋!

李玄霸腦袋都想疼了,也想不明白為何烏鏑會去宇文老師家裡撒野。

他當然知道有時候烏鏑沒有出城狩獵,而是悄悄跟著自己。

烏鏑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樣,以為自己沒有看到他。他便和老師說了聲後,沒有拆穿烏鏑。

不過烏鏑確實藏著挺好,降落後大部分時候他都找不到烏鏑藏哪裡。

李玄霸本想把烏鏑帶去給老師看,但烏鏑不耐煩見陌生人,每次他一提,烏鏑就滿地打滾,第二天更是一大早就飛得沒影,他便作罷了。所以三位老師還沒見過烏鏑。

難道烏鏑在宇文老師家隱藏時,被宇文老師家中某個奴僕傷了,所以前去報復?

它為何不和自己說啊?李玄霸和李世民早早教導烏鏑和寒鉤,遇到生氣的事先告訴他們,不要自己去報復。這兩隻雕崽以前執行得很好,告狀很流利,今天究竟怎麼回事?

李玄霸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先去接雕,再去問當事雕。

到了宇文弼家中後,師母笑著親自到門口迎接李玄霸:“大德,那雕真不是你派來的?”

李玄霸苦笑道:“師母,我是那樣的人嗎?”

師母微笑道:“這倒是。來,我領你去看看你那雕做了什麼‘好事’。”

李玄霸被師母帶到當時雕搗亂現場,看到院子中殘花落葉,看到滿院子的碎瓦片,頭皮一陣一陣發麻,拳頭捏緊。

“烏鏑在哪?”李玄霸磨牙道。最近是太縱容它了!

師母笑著問道:“你知道這是誰的院子嗎?”

李玄霸搖頭搖了一半,然後猛地轉頭看向正屋半掩的門扉。

師母問道:“看出來了?”

李玄霸用指甲掐了一下手心,強裝鎮定道:“看不出來,但師母如此詢問,我大概能猜到。”

師母繼續微笑:“大德一直聰慧。好好道歉吧。”

李玄霸就像是木頭機關人似的,僵硬地跟著師母穿過半圓形的拱門和曲折的迴廊,走到隔壁的小院。

他一度想找藉口逃走,但雕孩子做出這種混賬事,責任感不允許他逃避。

還未進小院,李玄霸就聽見烏鏑歡快的鳴叫聲。

金雕長得很威武霸氣,聲音卻嬌滴滴的,只會“啾啾”叫,像一隻撒嬌的小鳥。

養了兩隻雕崽後,李玄霸懷疑,紀錄片裡的雕鳴不會都是人類為了維護金雕的霸氣,找其他鳥配音吧。

烏鏑的“啾啾”叫聲很輕快,李玄霸的心情沉重無比。

該揍的雕孩子!

“在那。”師母抬手一指。

李玄霸條件反射順著師母所指,看見一位穿著丫鬟樸素衣服的少女,正捏著一塊肉喂雕。

那雕十分不要臉地趴在少女腿上,張嘴討食討得歡。

丫鬟?

身穿丫鬟的服飾,頭髮也只用一根青色的發繩綁了兩個髮髻,還會赤手不嫌髒地捏著肉喂雕,應該真的是丫鬟?

少女側對著李玄霸,李玄霸沒有看到她的臉,只那雙正喂鷹的手十分顯眼。

李玄霸的視力很好,一眼就看到少女看似白皙的雙手指腹厚厚的繭子。

平常貴族女性都會留指甲。

用顏料染指甲也是貴族女性打扮的一環。而且女性彈琴也需要指甲。不留指甲,與其他貴族女性玩耍的時候肯定會被笑話。

少女的指甲卻只剛剛過指間,修建得十分圓潤。

再加上她指間那厚繭子,一看就知道是經常幹活的手。

李玄霸心情微微安定。

他在心底捏了一把汗,還以為師母要趁此機會帶他與宇文珠私會。

但鬆口氣的同時,李玄霸心中又生出一絲遺憾和失落。

“啾啾啾!”

烏鏑最先發現李玄霸。但它把嘴裡的肉吃完後,才轉身對李玄霸撲騰翅膀。

少女用帕子在石桌上的水盆裡蘸了一點水,替烏鏑擦乾淨嘴和鳥臉,又不緊不慢地用一旁香皂洗完手,用另一條帕子擦乾之後,才起身對李玄霸行禮,口稱“李三郎君”。

少女的禮儀挑不出錯,好像真的是丫鬟似的。

但李玄霸卻和被雷劈了似的,止步不前。

師母問道:“大德,怎麼呆住了?”

李玄霸機械地扭頭不看行完禮後垂首站在一旁的“丫鬟”。

烏鏑大搖大擺地走到李玄霸面前,低頭拱了一下李玄霸的腿。

李玄霸低頭,一把提起鳥脖子。

烏鏑:“啾?”

李玄霸咬牙切齒罵道:“之後收拾你!”

烏鏑:“啾啾啾?”為什麼要收拾雕?雕在為你出氣!

少女聽見烏鏑的慘叫聲,抬頭擔憂地看了一眼,又立刻把頭垂下。

李玄霸罵完烏鏑後,就準備趕緊離開。

既然宇文珠沒打算展露身份,他現在還可以逃。

李玄霸強裝鎮定對師母道:“我先把烏鏑拎回家好好教訓一頓,明日再來拜訪老師師母,正式道歉。”

師母道:“不多留一會兒?”

李玄霸搖頭:“不留了。我先……烏鏑!”

烏鏑從李玄霸手中掙脫,就像是一隻要被抓去煲湯的大公雞,展開翅膀連撲帶跳衝到這個宅子的“首領”身後。

少女習慣性地微微展開手臂,遮住身後的雕崽。

李玄霸頭上的小揪揪都要炸開,表演一番怒發衝胡帽了:“烏鏑?!”

少女發現可能會露餡,趕緊放下手。

烏鏑:“啾啾啾啾!”救我!

少女聽著雕崽淒厲的求救聲,表情猶豫。

師母撲哧笑道:“好了,別裝了。大德,你一早就發現了,不是嗎?”

李玄霸僵硬:“……”

少女驚訝:“發現了?”

師母笑著嘆氣:“你以為你裝得很像?哪家的丫鬟看見貴人進來,還要先不緊不慢洗完手才行禮?”

少女恍惚。這裡露餡嗎?

她兩耳“嗡”的一聲,雙霞緋紅,也如李玄霸一樣僵硬了。

師母看看兩位先後僵硬的少年少女,笑得滿臉皺紋就像是花兒般綻放。

真是開心啊。

“咳咳。”

在曲廊的拐角處,宇文弼拄著柺杖走出來,埋怨地看向老妻。

師母忙道:“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說罷,她飛速朝著宇文弼走去,扶著宇文弼瞬間消失在曲廊拐角。

其他僕人也立刻走得乾乾淨淨。

李玄霸脖子僵硬得就像是生了鏽的機器人似的,嘎吱嘎吱左右轉動。

一個僕人都沒有了?

整個院子空蕩蕩的,只剩下我和宇文珠兩人?

說好的男女授受不親呢!孤男寡女獨自相會老師師母你們不管管嗎!

“啾啾!”烏鏑從宇文珠身後探頭探腦。

哦,不止兩人,還有一隻傻雕。

這傻雕丟到二哥那裡,放生了吧。

李玄霸還傻著的時候,宇文珠率先鼓足勇氣,重新換了叉手禮,再次向李玄霸行禮。

李玄霸慌慌張張躬身作揖還禮。

宇文珠見李玄霸的模樣,心中湧出委屈,話不由直了些:“李三郎君見到我很失望?”

李玄霸使勁搖頭:“沒有沒有,我只是……”

只是什麼?李玄霸卡了殼,說不下去了。

宇文珠抿了一下嘴,低聲道:“烏鏑還給你,你想走就走吧。”

說罷,她側身將烏鏑亮了出來。

烏鏑:“啾?”

它立刻邁開鳥腿,重新回到了宇文珠的身後。

宇文珠:“……”

李玄霸:“……”

少年少女沉默又尷尬地對視一眼,宇文珠又默默往另一旁踱步。

烏鏑十分敏捷地再次躲到了宇文珠的身後。

李玄霸深呼吸:“烏鏑,出來!”

烏鏑不僅不出來,還展開鳥翅膀,做出了抱腿的動作。

宇文珠結結巴巴道:“你、你自己過來抓?”

李玄霸猶豫了一下,把“這雕崽丟這不管了”的想法按下,繞著走到宇文珠的身後。

烏鏑保持著抱腿的動作,鳥腿小碎步移動,與李玄霸隔著宇文珠繞圈子。

李玄霸繞了一圈,烏鏑也繞了一圈。

宇文珠:“撲哧……咳,烏鏑真可愛。”

烏鏑仰頭:“啾!”

李玄霸快氣炸了,又不能在宇文珠面前罵人,更不能走到宇文珠面前對烏鏑拉拉扯扯。

他用眼神威脅烏鏑。烏鏑把鳥頭埋在宇文珠身上,看不見看不見。

李玄霸在心裡念“不氣不氣,它只是一隻雕崽,它懂什麼”,儘可能心平氣和地問道:“你現在知道怕了?今天怎麼突然來宇文老師家搗亂?你不怕被人射成了漏子?”

烏鏑抬頭,委委屈屈地“啾啾啾”。

其實李玄霸見烏鏑這反應,已經猜出了事情大概。

既然烏鏑不是迷路,而是故意來搗亂,還很注意分寸,可能是看自己心情不好,以為自己在這裡受了欺負,來為自己“報復”。

而且烏鏑這個鬼精鬼精的雕崽,估計已經發現宇文家與當初的裴世矩府邸一樣,是自己和二哥能護得住它,會縱容它撒野的地方。

所以撒完野後,烏鏑就心安理得地在這裡吃起了鮮肉,半點沒有害怕。

“烏鏑,你這樣有恃無恐,如果哪天真的遭遇了危險該如何是好?”李玄霸嘆氣道,“老師現在正在病中,否則你剛撒野,就被一箭射中了。罷了,現在和你說你也聽不懂,回去慢慢教訓你。”

李玄霸決定一定要讓烏鏑聽懂“一箭雙鵰”的故事。

幸虧烏鏑是在宇文老師家撒野,如果是在長孫老師家撒野,長孫老師會親自教導烏鏑“一箭雙鵰”的典故。

什麼?這是李二郎李三郎養的雕?誰知道啊,先射下來再說。

宇文珠溫聲細語道:“確實該罵。若不是我認出了他圍脖上的字,護院已經用弓箭了。”

她摸了摸烏鏑的頭:“快回去。難道你真的想一直跟著我?那我問李三郎把你討來了?”

烏鏑迷茫地抬頭,沒聽懂。

李玄霸解釋:“我這就走,不要你了。”

烏鏑忙鬆開抱著宇文珠的翅膀,連滾帶爬朝著李玄霸撲來,居然“啾啾啾”冒出了眼淚。

李玄霸接住撲來的雕崽,沒好氣道:“哭了?這就哭了?這麼容易害怕,你幹什麼壞事?”

烏鏑:“啾啾啾嘎嘎嘎!!”嗚哇哇哇!

李玄霸無語:“都哭出鴨子叫了。”

“撲哧。”宇文珠捂嘴笑道,“烏鏑果然如信中一樣很有趣。”

李玄霸嘆氣:“是很調皮,又很嬌氣。我真擔心能不能護得住它。它已經完全不像只雕了。”

說罷,李玄霸狠狠捏了一下雕頭。

烏鏑繼續嘎嘎嘎哭,哭得鳥臉都溼透了。

宇文珠遞來帕子:“給它擦擦。”

李玄霸猶豫了一會兒,小心翼翼捏著帕子一角接住帕子,以免碰到宇文珠的手。

看著李玄霸拘謹的模樣,宇文珠這次沒有懷疑李玄霸嫌棄她。

若嫌棄她,不該是這副模樣。

李三郎只是害羞吧?宇文珠這麼想,自己也害羞了。

若不是烏鏑這麼一鬧騰,她斷不可能鼓起勇氣繼續與李三郎說話,更別說遞帕子了。

勇氣已經鼓起來,宇文珠就不想退縮。

她已經與李三郎定親,將來兩人會一起度過一生,怎麼也要把心裡疙瘩解除了才行。

宇文珠拿起石桌旁小火爐上溫著的水,為李三郎倒一杯水:“聽聞你喝不慣味道太複雜的飲子,這飲子只放了溫和的花瓣。”

宇文珠委婉地邀請,李玄霸硬著頭皮拖著抱著他嘎嘎嘎哭的烏鏑,乖乖落座。

宇文珠坐到另一邊,為自己也倒了一杯花茶。

兩人因為有烏鏑“嘎嘎嘎”大哭作為背景音,氣氛倒是不那麼凝滯了。

宇文珠道:“我聽聞你不願意與我見面,還以為你嫌棄我。”

李玄霸忙道:“沒有,不是,我……只是我……”

他掐了一把讓他落到如此境地的烏鏑的翅膀,在烏鏑加大的“嘎嘎嘎”哭聲中僵硬解釋:“我只是,只是想著我可能活不到弱冠,所以不願意耽誤你。”

宇文珠疑惑:“怎麼見一面就是耽誤了?”

李玄霸:“……”這讓他如何解釋?

解釋擔心宇文珠對他動了情?這也太厚臉皮了。

而解釋擔心自己對宇文珠動了情,那也挺奇怪。

李玄霸支支吾吾,滿臉赤紅,彷彿變成了啞巴。

宇文珠低頭看著自己粗糙的雙手:“真不是因為我擺弄草藥,不像個士女,才不想見我?”

李玄霸急促道:“不是!這愛好很好啊!”

宇文珠見李玄霸急著解釋的模樣,不知為何笑了出來:“好什麼好?我尋訪了許多醫師,就是家中供奉的醫師也不收女弟子,說是從未聽過女子行醫。行醫要‘望聞問切’,女子如何對外男‘望聞問切’?”

宇文珠說著,神情失落:“若只是對著家中親人行醫,積累不出行醫的經驗,不過是生套醫書,誤了病人。”

李玄霸道:“女子無法對外男‘望聞問切’,外男又如何對女子‘望聞問切’?就連孫醫師這樣的良醫在為女眷診治的時候,也只能懸絲診脈。這懸絲診脈的準確度,與當面診治肯定差了許多。天下有一半為女子,娘子就算只對著天下女子行醫,積累的病例也不會少。”

李玄霸當著宇文珠的面叫出“娘子”的稱呼時,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

現在對陌生女子的稱呼都是“娘子”,但到了後世,“娘子”是妻子的代稱之一。這讓李玄霸分外窘迫。

宇文珠在李玄霸的話說完後,呆怔了許久。

她擰轉上半身,不顧禮儀也不顧害羞地直直看著李玄霸:“對女子行醫?”

李玄霸躲避宇文珠的視線:“宇文娘子學醫不是因為這個嗎?天下皆是男醫師,無人為女子仔細診治。比如男子身上若得了生了瘡,醫師可為其割瘡引膿。若換了女子,卻只能喝著醫師懸絲診脈開的藥硬扛。即使一些年老的醫師可以直接為女子診脈,但他們也不可能對女子做太細緻的治療。”

更不用說女子生育的鬼門關了。

為女子接產的都是穩婆,而穩婆只是生育過孩子的婦女,她們大部分沒有醫學經驗,甚至連字都不識,相信一些神神鬼鬼的愚昧。

有些女子生完孩子後大出血,若有醫師在,就可以為其縫線止血。

但此時的孕婦往往在病床上活活流血流到死。

將士們在戰場上被砍了胳膊都能救,女子卻是不能救的。

李玄霸偷瞟了一眼宇文珠的表情,見她露出了困惑的模樣,猜到宇文珠可能只是單純因照顧幼弟接觸了醫學後,喜歡上了醫學,心裡沒有太高遠的目的。所以她雖然現在對愛好很堅定,但這堅定或許也很脆弱。

宇文珠可能認為喜歡醫學真的是離經叛道,除了她“自己喜歡”這個理由之外,沒有任何值得她堅持的理由。

其實這樣很好。

人最好還是別有太多高大上的理想,這樣活著才開心。

只是看著宇文珠委屈的模樣,李玄霸還是於心不忍。

偶爾、偶爾有一點高大上的理想,或許也比一直被人否定和自我否定開心?

李玄霸想了想,為宇文述講了清末的一則故事:“我去張掖時見到了一樁很荒謬的喪事。有一家孕母難產,恰好有民間神醫路過此家,就在那家人的同意下進屋施針,母子均安。但那孕母卻在身體痊癒後,被村中流言逼得投河自盡。”

宇文珠神情恍惚:“若有女醫師,她就不必受這苦。”

李玄霸卻搖頭:“宇文娘子,你這話不對。女子被男性醫師救命時有了肌膚接觸,也不該受這苦。男女之別,怎麼能比得過性命大事?只是這世間不合情理的規矩難改,不能一蹴而就,就從眼下能做的做起。比如女子行醫。”

李玄霸摸著終於結束鴨子哭的烏鏑的鳥腦袋,語氣十分平靜,好像說的是很平常的事:“若宇文娘子成為當世名醫,肯定會帶動許多女子行醫。天底下不知道有許多礙於男女之別,不該病逝卻病逝的女子會因此得救。”

“如此善舉,於朝堂會青史留名,於民間也會建祠立廟。宇文娘子現在做的就是這樣流芳百世的事。夏蟲不可語冰,燕雀焉知鴻鵠之志?宇文娘子不必為庸人所擾,請安心。”

宇文珠眨了眨眼,一雙杏眼蒙上了水霧,就像是染上了晨露。

她笑道:“我沒有鴻鵠那樣高遠的志向。”

李玄霸道:“論跡不論心。宇文娘子就是鴻鵠。”

宇文珠起身:“你說是就是吧。我還有事,不作陪了。”

她說完,急急轉身,提著裙角,消失在李玄霸的視線中。

李玄霸掐著雕翅膀的手僵住。

他低頭看著傻乎乎的雕崽。

烏鏑:“?”

李玄霸咬牙切齒:“今天我要把你拔毛烤了吃!誰也救不了你!”

烏鏑:“???!”

“啾啾!!!!”

救命!!!!

作者有話要說:

三更合一,補昨日欠更。繼續寫今天的,寫完一起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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