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為什麼”,伴隨著葉蕭的長嘆息聲,似乎激起了什麼,引得回聲陣陣,好像偌大山林加上空谷,在對獵王齊聲問出。

葉蕭依然沒有轉身的意思,他不知道在想什麼,從問出那聲“你不嘗試下對我出手”開始,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有轉過身哪怕一次,去正面對著獵王。

至始至終,葉蕭背對。

小九似乎判斷出了獵王不會對葉蕭出手了,一直倒提著的鐮刀垂落下來,鋒刃點在地上,嵌入土中。

它好像也對葉蕭問出的“為什麼”之答案感到好奇一般,看看獵王,又看看葉蕭,眼眶中的魂火跳躍個不停息。

良久良久,就在葉蕭以為獵王不會回答,他得不到答案的時候,伴隨著一聲悶哼,沙啞的聲音從他身後響了起來:“十幾年前,在青丘山脈的獵王大會上,我技藝大成,壓倒了所有人,成為了獵王.”

“也是在那一次,我傷到了腰腎,山裡最好的醫生說我可能這輩子都不能生育了.”

“為我成為獵王,村子裡慶祝了一個月,我卻在林子裡面呆了一個月,不願意回去看到我母親難過的樣子.”

“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在林子裡撿到了狍子.”

獵王聲音沙啞,語調舒緩,娓娓道來著好像是別人的故事一般,與平日裡岩石般的剛毅與沉默大不相同。

他彷彿要將一輩子沉默下來的話,全都在這個時候說完一樣,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葉蕭默默地,傾聽著,一言不發。

獵王的聲音在繼續,從山林中傳來的風微弱了下來,好像連風都在傾聽,不願意用風聲打擾。

“我撿到他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嬰兒,裹在獸皮裡面不哭也不鬧,傻傻地看著我,像傻狍子一樣看著我.”

“我覺得這是山神賜給我的孩子,於是我就給他取了個狍子的名字,抱了回來,收為義子.”

獵王聲音微弱下來,卻愈發地溫柔,溫柔得好像石頭在烈日下被暴曬得軟爛,一戳可穿。

“我把他當成了親生兒子.”

“他還很小的時候,我就親手給他做了軟弓,教他射箭;他唯一的遊戲和玩具就是跟我一起進山做陷阱.”

“他很好,比我小時候做得還好.”

“十歲之後,他就像是小太陽一樣光彩奪目,所有人都認定了,他會繼承我的位置,成為下一代的獵王,繼續把獵王的稱號,留在我們獵王村.”

“我為他驕傲,我堅信他可以做到.”

“我的父親是獵王,我的祖父是獵王,我的曾祖父,曾曾祖父,曾曾曾祖父……全是獵王.”

“我雖然沒有親生兒子,但我的義子,一樣是獵王!”

不知不覺中,獵王聲音高亢了起來,好像是一把穿林而出的響箭。

葉蕭眉頭,微微地皺起。

不是為了獵王陡然高亢的聲音,而是為了他話裡面的內容。

隱隱地,他已經知道了為什麼?葉蕭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了一個老婦人,懷抱著一個啼哭嬰兒走出來的情景,依稀記得是小三子吧,當時在他耳邊介紹著說:那是獵王的兒子。

在葉蕭身後,獵王高亢的聲音戛然而止,陡然低沉如呢喃:“沒有想到,沒有想到,我竟然又會有了兒子,親生的兒子.”

“他的眼睛在夜裡會放光,他的耳朵很靈,他的手掌有力氣,他是天生的獵人,他是我的兒子.”

“我親生的兒子.”

獵王的聲音再次拔高,就像是俯衝下來捕獵的雄鷹,爪子間抓著無力掙扎著的兔子,再次一飛沖天。

“他的父親,他的祖父,他的曾祖父,他的曾曾祖父,他的曾曾曾祖父……全是獵王!”

“他也應該是獵王,像他的父輩一樣,守護著獵王村.”

“但是狍子太優秀,太優秀了,等我的兒子長大了,他已經是獵王了,而且會一直是獵王。

沒有機會,我的兒子沒有機會的.”

“嗷~~”獵王痛苦地嗥叫著,好像是一頭受傷的狼,怎麼也舔不到身後的傷口。

“那天,這個怪物襲擊村子,狍子受了點傷,但他真的很優秀,怪物被他趕跑了.”

“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已經趕上了我,用不了幾年,等他真正成年,他就會超過我,然後徹底成為新一代的獵王。

我的兒子,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了.”

“不知道怎麼回事,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抓著一塊虎皮捂在了狍子的臉上。

虎皮是狍子十歲那年進山打回來的,我還記得他把虎皮捧給我墊在腰後面的樣子。

狍子大半張臉都被我捂住了,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傻傻地看著我,傻狍子一樣地看著我,跟很多年前一樣,一模一樣.”

獵王喋喋不休般的訴說裡面,夾雜著哭腔,這個花崗岩一般的男人,泣不成聲。

“他沒有反抗.”

“他為什麼不反抗?”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如葉蕭以一聲“為什麼”問起,獵王的訴說亦以一聲“為什麼”結束。

不同的是,葉蕭的“為什麼”有獵王可以回答,獵王的“為什麼”卻再沒有人能回答得出來了。

葉蕭不知不覺中閉上了眼睛,眼中有說不出的酸澀,甚至是刺痛。

獵王聲音裡面帶出來的抑制不住的沉痛,悔恨,如一把沙子,揚進了葉蕭眼中。

聲音在風中消散,只有風的嗚咽在嗚嗚嗚地飄蕩著。

“哎”葉蕭嘆息一聲,緩緩轉身。

用了足足一個呼吸的時間,他才轉身過去,再次直面獵王。

一開始,葉蕭背對著獵王,有幾分是引誘對方出手的意思。

得到後來,純粹是潛意識地不想看到落到這個地步獵王的模樣。

一轉身,葉蕭直面獵王,看清楚對方模樣後,他不由自主地露出“果然如此”之色。

不知道什麼時候,獵王已經跌坐在地上,竭力地想要保持著上身挺直而不能夠,大口大口地在吐著鮮血。

他的胸膛,肉眼可見地塌陷下去了一塊,好像是被石頭狠狠地砸中,砸斷了肋骨,再刺入了肺裡面一般。

這樣的傷勢,眼看是不活了。

葉蕭記得很清楚,在與老丁激戰過後,獵王受傷雖重,卻絕對沒有這樣的致命傷。

他是,自己,不想活了。

在葉蕭看著獵王的同時,獵王也在抬眼看著他,四目相對,葉蕭看到了……乞求!乞求!乞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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