嫋嫋煙霧從桌上飄起來,繡著精緻花紋的天鵝絨墊子躺在茶杯底下,涼風吹拂,白色的輕紗窗簾於半空中飛舞。

優秀的結構設計使得夏季的炎炎烈日在古堡中並未發揮它真正的實力。

吉奧尼斯端起濃茶喝了一口,目光從枯燥無味的報告上移開,轉而去看卡修。

他忠誠的騎士正站在房間門口,腰間佩劍,右手扶在劍柄上,左手垂在身側,全神貫注,聚精會神地想些什麼。

便於行動一向是近衛騎士挑選衣服的座右銘,他在今天選擇穿一身淺白色的襯衫,灰色的褲子還有黑色的靴子。

襯衫規整地紮在了褲腰裡,用於固定武器的深棕色皮帶纏繞在他的胸前、腰後和腿上。

帶著釦子和鐵片,至少有五六條,縱使主人沒有那方面的意思,也完美地勾勒出其身體輪廓,展示出一種隱晦的魅力。

有人說,制服一向可以激發某種潛在的氣質,因為它們象徵著精神和感覺。

吉奧尼斯曾對此嗤之以鼻,現在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個觀點騎士非常有價值。

看著卡修,他彷彿看到了正直善良四個大字。

而從他藍到不可思議的眼睛中,吉奧尼斯發現了飄忽和走神。

他意識到卡修此時的注意力並不在自己身上,不由眉頭一皺,柔聲問道:“你在想什麼?”

卡修聞言側過頭去,疑惑地看著他。

“維拉雷德.”

吉奧尼斯先是故意鄭重地喊了卡修的姓氏,等他提起精神後,忽然語氣一轉,笑著輕聲道,“講幾句話吧,我想聽你說話.”

卡修遲疑了一下。

“處理政務很無聊,如果能聽見你的聲音,那再好不過了。

有人說過你的聲音很好聽嗎?”

卡修搖了搖頭,用以回答他的第二個問題。

沒人對他說過他的聲音好聽,因為能聽到他說話的人就沒有幾個。

“你為什麼沒有看我?你平時總是看著我的——”吉奧尼斯故意把聲音拖長,然後才說出後半句,“為了防範危險.”

王國的第一順位繼承人殿下一直被卡修視為是翻版的白雪公主,單從臉這個角度評價絕對沒錯,雖然他沒有惡毒的後媽,也沒有偏心的父親,更不是女性。

但如果這裡有一面魔鏡,卡修絕不會吝嗇於詢問經典問題,而魔鏡也肯定會答出經典答案。

誰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是吉奧尼斯·蒙特科倫。

現在,上午的陽光把吉奧尼斯的黑髮照得閃閃發亮,他的雪白面板,高挺的鼻子,烏黑的眼睛,全都是那麼好看,他細聲細語講話的樣子也非常令人動心。

他端著白瓷茶杯的手指纖細修長,骨節分明,比瓷器的質感還要溫潤,宮廷服飾的繁複袖子讓它們看起來更加綺麗。

他純粹就是真的、太好看了,擁有一種模糊性別的美麗。

可惜的是,他最在意的物件,對他的魅力一無所知,毫無感覺。

“我在想一些瑣事.”

卡修用有些沙啞的聲音回話,“殿下.”

“我聽說你又去了一次魔物森林.”

吉奧尼斯把桌上的羊皮卷撇開,理了理袖子,向卡修走過去,“可是據我所知,我們最近的治安情況很良好,沒什麼食人鬼或是惡魂從那裡面跑出來.”

卡修有點不好意思,他張了張嘴,試圖說點什麼解釋一下,還沒有說出半個音節,吉奧尼斯已經徹底靠近。

他俯身摸向卡修的皮革腰帶,慢得像突然患了腰病。

他用手指輕輕擦過側腰的布料,裝作不經意撫過騎士經過鍛鍊的,柔韌的腰部線條——它在布匹下面若隱若現,散發著美好的溫度。

“……這裡好像沾上血跡了.”

吉奧尼斯溫和道,“你戰鬥了,對嗎?”

這個時候只要卡修一低頭,就能看見吉奧尼斯刻意露出來的雪白脖頸,但遺憾的是,恪守騎士禮儀的卡修任由他的守護物件在身上動手動腳,什麼也沒做。

吉奧尼斯期待的溫熱呼吸沒有降臨分毫,他有點想要突然抬頭,藉機獲得一個假裝失誤的吻。

這個想法在他心裡盤旋了很多年,始終沒有迎來實踐。

原因只有一個,他即使再想接近,也要考慮卡修能不能接受,考慮他疏遠的可能。

吉奧尼斯自認承擔不起那樣的代價。

“一隻吸血鳥.”

卡修小聲說,“我沒有受傷.”

王子遏制住內心的渴望,退後幾步,展開笑顏:“沒受傷就好,那麼,我的騎士是為了什麼而去戰鬥?我以為你的主要職責就是對我寸步不離呢.”

“錢.”

卡修誠實道,“主要是錢.”

“又是買弓箭嗎?”

吉奧尼斯說,“你可以直接去我的寶庫裡拿。

我說過很多次了,那些錢你可以隨便用.”

“它們超出了我的薪水範疇.”

一旦被逼著開始,卡修說話也就順溜很多,他用說了很多遍的理由回話,“我希望自食其力.”

“好吧.”

吉奧尼斯漫不經心地點點頭,“那麼我能問問別的事嗎?”

“是,殿下.”

“你昨天在哪裡?”

“綠蘿大道,我要出售那隻妖鳥給皮匠鋪.”

“一個人嗎?”

“兩個,加上我三個.”

“都有誰呢?”

吉奧尼斯問,“誰和你一起?”

吉奧尼斯從未利用自己的權柄派人偷窺、跟蹤、調查過卡修,他不想破壞他們之間的信任,最重要的是,他非常相信卡修的忠誠。

——但是,以前的許多許多年,情人日那一天,卡修都是在城堡裡度過的。

他們會一起吃好吃的蛋糕,一起去塔樓上看星星,一起聊天喝茶,今年怎麼就不一樣了呢?“巴里牧師和維拉米德.”

“維拉米德是一位貴族嗎?”

吉奧尼斯更關注後者的名字,因為巴里聽起來沒什麼威脅,他是個牧師,牧師可以結婚,但他們一般不會那樣做。

“我不知道.”

卡修搖了搖頭。

“不知道?怎麼會不知道.”

吉奧尼斯皺眉道,“他接近你,卻不告訴你他的身份?這太不禮貌了.”

卡修回想起維拉米德的表現,那確實有點不太好,於是點點頭。

吉奧尼斯露出微笑,很好,看來卡修對那位維拉米德的印象不怎麼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很倔強……”卡修說,“神秘,彆扭,不愛笑,心裡總在想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吉奧尼斯又擔憂了,這些形容可不像討厭的樣子,最起碼卡修有認真觀察過他。

而神秘、彆扭等詞,隱隱偏向褒義。

“我覺得他和一般人不一樣.”

認識短短半天,已經到不一樣的程度了?吉奧尼斯深吸一口氣,努力不露出異樣,並維持住嘴角的弧度。

“你喜歡他嗎?”

卡修糾結片刻:“他很可愛.”

“可愛!怎麼個可愛法?”

“他昨天躺在床上拽著自己東西的時候.”

卡修形容道,“就像一隻倉鼠那樣可愛.”

說到這裡,卡修頓了頓:“殿下,您知道什麼是倉鼠嗎?”

該死的,吉奧尼斯捏緊拳頭,完全不在乎什麼是倉鼠,他只想給那個像是倉鼠的人來一拳。

他艱難地問道:“……床上?”

“是的,他說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想跟著我。

我同意了,於是把他帶回家裡.”

吉奧尼斯一口氣險些沒上來,差點踉蹌跌倒。

卡修連忙扶住他,擔心道:“殿下,你怎麼了?需要我去叫醫師嗎?”

“不用.”

吉奧尼斯被扶著在椅子上坐下,右手捂住額角,左手抓著卡修的胳膊,緩了片刻又重複道,“不用.”

他嘴上說著不用,手卻越抓越緊,越抓越緊,卡修並未喊痛,等吉奧尼斯反應過來時,他的騎士已經差點失去了一隻袖子。

“對不起,卡修.”

吉奧尼斯道,“我有點頭疼。

抓痛你了嗎?”

卡修搖搖頭:“遠不如食腐魔的力道.”

“遠不如食腐魔.”

吉奧尼斯哭笑不得地重複了一遍。

用那種生活在垃圾堆裡的怪物比喻一位王子殿下,就這個木頭腦袋,到底是怎麼讓自己喜歡上的?“是的.”

卡修還挺認真,“這點力氣不會傷害到我,我沒事。

比起這個,您怎麼會突然頭疼?”

“是——昨晚著涼了.”

“可現在是夏天.”

吉奧尼斯呻.吟一聲,為自己竟然不假思索說了那麼個蠢藉口而悲哀,又為卡修關心他而有些隱秘的欣喜。

“我忘記關窗戶了.”

最終,他這麼說,“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先說你的事,我想我有必要關注我的騎士的生活.”

他著重強調了我的兩個字。

“生活?”

卡修迷茫道,“我的生活很平淡,您都知道的,沒什麼特殊的地方.”

“就是剛剛我們還在談的那件事.”

吉奧尼斯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他完全,一點也,特別不想對卡修發火。

這都怪他,怪他遲遲沒有告白。

而且就算告白了,卡修不答應也無濟於事。

憑什麼被宣誓效忠的王子能參與並指揮近衛騎士的私生活?這沒有道理,更沒有寫在騎士美德里的任何一條上。

“關於床的那一部分.”

吉奧尼斯提示。

“哦.”

卡修反應過來,當然,是他自以為自己反應過來了,“是我的床,因為我的房子只有一間臥室.”

吉奧尼斯的手又收緊了:“是的,卡修,我知道你的小屋只有一間臥室,也只有一張床,所以你昨晚睡在哪裡呢?”

在高貴的、美麗的、睿智的王國第一順位繼承人的注視下,近衛騎士面容平靜地吐出三個字:“起居室.”

太好了。

短短几分鐘內,吉奧尼斯的心情大起大落,得知事情還沒有發展到最壞的階段,他十分寬慰:“卡修,你不能就這麼隨便的把陌生人帶回家裡去,如果他不懷好意怎麼辦?”

“我感到他是沒有惡意的.”

卡修說,“他無家可歸,需要幫助,我又力所能及,擁有餘力,整件事沒有問題.”

“這太奇怪了.”

吉奧尼斯皺眉道,“他不能就那麼心安理得地住下,他躺在你的床上,而你在起居室睡覺,這是什麼道理?”

“嗯.”

卡修表示贊同,隨後在吉奧尼斯絕望的目光中說,“所以我聯絡工匠新修了一間屋子給他用.”

“請,請把他帶到城堡裡來.”

吉奧尼斯咬牙切齒地說,“我想見見他,拜託了,卡修,我想和他交個朋友。

我要和他談點成年人之間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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