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王儉已然被憤怒衝得失去了理智,正當王素茫然坐在那兒,無措地看著猙獰撲上來的王儉,危急之下禁不住閉上雙眼,連逃都不再逃之時,下一刻卻是聽到“嘭”地一聲,睜開眼便見趙翌抬手以刀背將王儉駁回,震得他後退數步,反被數名玄甲軍牢牢鎖住,再也動彈不得半分。

“趙翌,你這個為虎作倀的亂臣賊子,你與那謀權篡位的奸人楊氏、李氏有何不同?你可還記得你也是大周的臣子,是大周的異姓王,你能有如今權位,何嘗不是受周室天子之恩!”

聽到王儉纏繞於耳的怒罵,一旁的李慎、李煒、常歡皆是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唯獨趙翌卻是分外冷靜,收刀的那一刻,趙翌靜靜低頭看著被鮮血染紅,不復光亮的刀刃,一字一句道:“不論我為得是誰,我對得起天下,對得起黎民百姓,你為得是周室,為得是周室天子,難道就真得覺得竇欽等人起兵,亦是與你般忠心耿耿、赤城可鑑,而不是為了一己私利?”

說話間,趙翌挑起眼眸,隨即一點一點抬頭,看著依舊攜著不甘,雙手一點一點緊攥,對他怒目而視的王儉繼續道:“你永嘉三十四年中進士,為周成祖重用,外放壽安縣尉,後因政績卓然,不過五年便又回京擢升為起居舍人,吏部侍郎,直到成祖駕崩前夕,卻又特意將你安置前往安康任太守,你可知道為何?”

當趙翌說到這裡時,在他的示意下,四下的兗州叛軍早已被玄甲軍押送下去,只餘趙翌、李慎、李煒,還有王素在旁。

看到王儉漸漸動搖的目光,趙翌緩緩道:“因為你愛民如子,因為你心繫天下,因為你剛正不阿,因為你能夠造福一方,太守乃一方之長,手握強兵重權,周成祖相信你即便大權在握,也能以權為劍,庇佑一方.”

“但他亦知道,你過剛易折,所以在京畿為官才會得罪皇族權貴,皇親國戚,甚至為人算計,被拉入漩渦之中.”

“放你離開,不過是希望你保住清名,不為人利用罷了.”

看到王儉雙目漸漸赤紅,拳頭攥得越來越緊,幾乎顫抖開來,趙翌卻是平靜地發出了觸及靈魂深處的詢問。

“王公方才說,這兗州百姓是楊氏子民,與你無關,可你心裡當真作如此想?還是說是被這一時的憤怒矇蔽了你的心,讓你忘記了,兗州也曾是周室的兗州,無論堂上天子如何變,百姓何曾變過?兗州何曾變過?而這兗州上上下下數以萬計的百姓生靈,又為何要為你所謂的復國之心而死,為竇欽逆賊的起兵奪權而死?時至如今你可還記得,記得當初你離開壽安,離開安康,離開河東之時,那些百姓因你而得伸張正義,因你而得安享太平,皆不約而同前去十里相送,哭泣不捨?可如今你的所作所為,又對得起清正的過去嗎?”

看到燈下的王儉怔怔不已,沉默中,王素第一次看到從來都穩沉清雅,從不輕彈淚水的阿耶,竟是第一次默然落下淚來,那一刻,她從他的眸中看到了大勢已去的茫然、無可奈何,更看到了失去初心過後的痛苦、糾葛與悔恨。

“王公一生清名,一生為民,今日卻為竇欽利用,將刀指向自己的百姓,自己的城池,自己的妻兒,引狼入室,即便今日功成,待到竇欽攻向長安,另立天子,把持朝政之時,那樣的周室又能維持多久,而你,又能如何?”

看到王儉以復國為信念,形成的層層如堅強壁壘的冑甲一點一點在碎裂,趙翌的神色不再淡漠,更不是凜冽,而是異常的嚴肅認真,似提醒,又似是惺惺相惜後的不忍道:“你只會揹著整個兗州曾承受的戰亂之苦,揹著全天下的罵名,而你想看到的周室重振,海晏河清不過是一場空有的夢境罷了.”

趙翌的話語已盡,可王儉卻是沉默了下來,良久,久得都能聽到廊外的秋風捲起枯葉纏繞之聲。

“哈哈哈——”驀然,王儉漸漸笑開來,可明明是笑的,眼角的淚卻還是止不住溼了面。

待到笑意一點一點淡下去,王儉目光逡巡過強忍住淚水,臉色蒼白看著他的王素,帶著幾分警醒的李慎和李煒,還有平心靜氣與他對視的趙翌。

是啊,他這一生受周室之恩,他這一生清正不阿,卻是錯在了最後一步。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可他,卻是將他的百姓,他的子民親手推入陰謀戰亂之中,飽受妻離子散的痛苦,成就的,是竇欽的奪權之夢。

可他這一生,本是想護住大周,重振那個大周盛世的啊——“波浪滔滔,這大勢便如這滔滔江河,終究非人力可挽,非人力可挽——”說話間,王儉喃喃自語,自嘲一笑,眸底似無可奈何的嘆息,似無能為力的愧疚,又似是悔不該當初的晦暗無光。

“御陵王你這半生也算是功勳彪炳,我敬你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你為何,要跟隨他楊氏、李氏——”聽到王儉平靜下來的詢問,趙翌眸中輕動,下一刻肅穆與王儉對視,毫不避諱,啟唇間只聽他一字一句道:“因為我,亦有想保護之人.”

聽到這個回答,王儉似乎醒悟過來,慢悠悠點了點頭,語重心長如長輩般提醒道:“無論你如何抉擇,但願你遵守諾言,牢牢記住,你這一生該是為天下百姓而戰,為四海昇平而戰,莫要如我——”說罷,王儉輕然一笑,側首間看向立在那兒的王素,曾經那個清正的父親,好似又回來了。

“素娘,告訴你阿孃,是阿耶錯了,阿耶——”話未說盡,一切卻都哽在了喉頭,隨著王儉將手一拋,一個藥瓶便被趙翌穩穩接住。

“素娘和拙荊是為我下毒所迫,今日之事與她們無關,這是解藥——”說罷,王儉再次看向王素,卻是隨和的笑道:“素娘,無論何時,你都是我與阿孃的好女兒.”

“阿耶——”聽到王素愧疚難當地搖頭哭泣,王儉終於自喉間溢位最後一句話:“告訴你阿孃,是我對不起她——”就在王素沉痛到如心梗般,正要撲上來時,王儉卻是忽然眸中一定,幾乎是以眾人不曾反應之勢,轉瞬便拾起地上的那柄長劍,毫不猶豫地劃過脖頸,生生讓人清晰聽到皮肉破裂,血管汩汩的聲音。

“阿耶!”

隨著撕心裂肺地哭嚎,趙翌瞳孔大震,隨著一陣倉促的風過,王素已然上前撲跪在王儉倒下的地方,緊緊攥住他的衣袖道:“阿耶、阿耶——”“素娘,莫哭——”看著聲淚俱下的女兒,王素顫抖著抬手,直到王素將手緊緊握住時,才聽到他艱難地一字一句道:“你是,阿耶的好女兒,從你進府的那一刻,便是我與你阿孃的好女兒,謝謝你替阿耶,做了正確的決定——”看著王素不住地搖頭落淚,王儉牢牢握住她的手,因為脖頸汩汩冒著殷紅的鮮血,身子止不住地痙攣,聲息倉促道:“替我、替我照顧好你的阿孃——”話盡的那一刻,王素一個字也答不出來,只能嗚咽不停地點頭,就在她看到阿耶終於流露出釋然、欣慰的笑容時,那隻手卻是一點一點鬆開——“阿耶!”

王素痛苦的哭聲感染了在場一個人,便是向來面冷的李煒此刻也不忍地低下頭來。

看著嬌弱的女子攜著滿身的鮮血,顫抖著伸手一點一點闔上王儉的眼眸,趙翌想說什麼,卻也知道一切的話在此刻都是蒼白無力的。

這世間,並非萬事都是非黑即白。

王儉並非是一個無惡不作的惡人,相反他也曾是清明一生,受百姓愛戴的真君子,真英雄。

可終究,他們都輸在了旁人的陰謀中。

做了他人的棋子。

失了本心。

而他呢,在那些周室老臣的眼中,又何嘗不是與楊氏狼狽為奸,助紂為虐的奸臣走狗。

這些他改變不了,也無心改變,正如王儉所言,無論作如何抉擇,他這一生都該是為天下百姓而戰,為四海昇平而戰,絕不能為一人、一家、一己私利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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