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馬車緩緩駛入大明宮時,雨已然細微起來,直到內宮,李綏下了車,精緻綴珠玉的繡鞋踏在潮溼的地磚上,抬頭間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一樣的城樓,一樣的宮牆,唯獨坐在明堂之上的天子不一樣,物是人非罷了。

看著玄武門上的城堞,李綏回想到了從那裡躍下的一刻,原來那城樓有那般高,也不記得掉下來的那一刻疼不疼。

或許連她死了,那些老臣也只是恨不得拍手稱快罷。

李綏唇邊淡笑,再看一眼,便緩緩收回了平靜的目光,轉而朝立政殿去。

雖是陰雨綿綿的天氣,皇后所居的立政殿立在其中卻是絲毫不減威儀與貴氣。

當李綏方走至楊皇后寢殿外的玉階之上,楊皇后的心腹尚宮迦莫便迎了出來,笑著行下一禮。

“郡主——”李綏頷首一笑,扶起迦莫道:“阿姐在幹什麼.”

迦莫隨之站起身,一邊迎李綏入內一邊道:“殿下這幾日身子有些懶怠不適,便請了太醫令前來一看,這會子正在診脈.”

聽到這裡,李綏心下微動,約莫猜出了什麼,還未開口多言,剛走至後殿,果然聽得裡間傳來宮人們喜氣盈盈的恭賀聲。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這一刻,李綏與迦莫相覷一眼,如何還不明白其中之意,笑意仍舊掛在李綏的唇邊,可那顆心卻是在緩緩下沉。

一切真的如走馬燈般,照著她的南柯一夢在走,世人都在為這個孩子的到來而歡喜,唯獨她,卻是知曉這個孩子的命運,還有他將帶來的劫難。

這樣的感覺,倒應了那句。

眾人皆醉我獨醒。

可她這個醒著的人要如何眼睜睜看著阿姐日後的錐心之痛。

念及此,李綏掩在袖下的手一點一點收緊。

“阿蠻——”聽到女子熟悉而溫柔的聲音一點一點傳入耳中,轉眼看去,透過掀起的紗幔,看到了女子隱隱綽綽的身影,卻好似在夢中。

李綏不由想要落下淚來,在她獨自一人撐起楊氏江山,與天下相爭,真正成為孤家寡人的那一刻,這個軟綿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多少次迴盪在她的耳邊,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已經有多久,沒有聽到阿姐喚她了,李綏已經記不得了。

她只記得,前世自失了孩子後,阿姐便變了,褪去了母儀天下的高貴儀態,楊家嫡長女的榮光,成了一個日日以淚洗面,患得患失,行為幾乎失常的母親,最終受不住這樣的折磨,以一道白綾了結了自己。

即便恍如隔世,可那一幕仍舊清晰的落在李綏的眼前。

素面朝天,不染纖塵的阿姐只著一身素白的衣裙,晃悠悠地懸在那高高的樑上,像一陣風,消逝在了大明宮。

那一刻她才知道,阿姐竟已憔悴成那般,又會以那般決絕的方式化為了一抔紅顏枯骨。

阿姐去後的第二月,當今元成帝患上了癔症,不過撐到歲末,便猝然薨逝。

因為皇帝薨逝時還未到而立,膝下又無子嗣,忠於周室的老臣便極力奉元成帝的侄兒登基,即便如此,把持朝政的仍舊是楊崇淵。

最終新帝不過登基三個月,便被迫寫下了退位書,讓位於賢,楊崇淵三讓而受天命,登基為帝定國號為梁,成為了新朝的梁武帝。

“方才她們說你入宮了,我還在想,這般雨天你也不怕打溼了衣裙,涼了身子怎麼辦,哪知你一來,便能與我分享這般的好訊息.”

座上的楊皇后柔柔的聲音,柔柔的笑,穿著海棠色束胸繡金羅裙,遠看似乎素雅無半點修飾物,仔細才能看得那以細密金線繡出的一簇簇纖細木芙蓉來。

“來的時候雨已小了不少了——”對上楊皇后溫柔如水的眸子,見其伸出手來喚自己,李綏心中最柔軟的那一處被牽動,便也不再多禮,一邊笑著說話一邊自然而然地走過去,握住楊皇后溫熱的手,坐到了塌下,將頭自然地枕在楊皇后的雙腿上,心底是許久未曾有過的安心與放鬆。

“想著明日我過生辰,還要長姐親自在花萼相輝樓為我設宴,我又怎能不來謝阿姐的心.”

“你我姐妹之間,何曾需要說這些話.”

楊皇后笑著說完話,看著小娘子軟軟膩在她的懷中,一頭秀麗舒展的長髮鋪灑在她的膝上,不由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瑩潤的指尖輕輕將落下的碎髮攏在小娘子的耳後,這才溫柔一笑,轉而對下面的太醫令孫仲道:“我腹中的孩兒便勞太醫令照顧了.”

聽到這裡,李綏才瞥到了下面立著的人,仍舊靠在楊皇后的懷中,卻是不自覺地凝視著鳳駕下那兩鬢微白的老臣認認真真地拱手回話:“臣必竭盡全力.”

在楊皇后的示意下,迦莫親自為太醫令送上紅封禮,隨即將人送了出去。

“郡主喜歡酪櫻桃,去給郡主盛一盞來.”

聽到楊皇后的吩咐,李綏便見近前的宮娥應聲下去了,這才將頭緩緩抬起來,右手小心翼翼地觸碰阿姐那絲毫未顯的小腹道:“若是姑母她們知道了,該有多高興.”

聽到這句話,楊皇后唇邊溫暖更甚。

“希望這個孩子能夠一生平安順遂,日後也有人喚我一聲姨母了.”

楊皇后聞言輕笑出聲,將李綏拉到身邊坐下。

正當此,便見宮娥奉著一盞酪櫻桃走了上來,恭恭敬敬地遞到李綏身旁的案上。

楊皇后見此才轉而道:“你最是喜歡這個,許久未來,嚐嚐這味道可變了.”

李綏拾起那杯盞,去了核的紅櫻顆顆飽滿,面上澆上一層香甜濃郁的甜酪,又裹了一層蔗漿,挑上一口入嘴,頓時清涼四溢,紅纓的酸甜和著乳酪、蔗漿的甜味,可口卻不膩。

“夏日裡還是食這個最好,阿姐要嗎?”

自小姐妹倆便常分食,見小娘子此刻舉起杯盞,抬起銀匙,楊皇后毫不猶豫地笑著湊上前抿了一口。

“虞娘——”一個大喜過望的聲音伴隨著急切的腳步聲而來,聞聲看過去,只見一身常服的元成帝陳玄走了進來,看到了一旁的李綏熟絡地打招呼道:“阿蠻也來了.”

李綏起身行下一禮,已然上前的元成帝只道快起,便親自按下楊皇后欲起的身子,激動地扶著楊皇后的肩膀道:“快好生坐下.”

楊皇后抿嘴一笑,唇邊滿是為人妻的幸福。

“今日阿蠻來的巧.”

聽到元成帝與自己說話,李綏抬起頭笑著道:“表兄可是要給我個好彩頭.”

元成帝連聲道好,眉眼中全然是為父的喜色,好似今日才是初為人父一般。

“我聽太醫令說,此番這胎——”見元成帝話語中陡轉的擔心,楊皇后安慰地將手探至其手背上,笑著搖了搖頭道:“太醫令說,這一胎只有些許先天不足之兆,調理有宜便好,並無大礙.”

看到元成帝眼中仍舊揮之不去的擔心,李綏也眉間輕鎖,楊皇后卻反出聲勸慰道:“放心,太醫令是太醫署的醫中聖手,以他的醫術必能保這個孩子平安順遂,這些日子,我也會努力讓自己多吃一些,斷不會餓著他.”

見楊皇后滿是安慰的話語,元成帝勉強放下心來,緊緊回握住楊皇后的手,轉而還是絮絮叨叨吩咐立政殿的一眾人好生伺候,好似自己少說一句,宮人們便侍奉不好一般。

直至說罷,元成帝才終於看向楊皇后道:“太醫令既說你要安心靜養,那你便好生將養,那些瑣碎的公務暫且交給淑妃和上官昭儀,若有什麼大事再叫她們上報與你定奪,你看可好.”

聽到元成帝如此安排,楊皇后自是答應了,見楊皇后有些倦怠的神色,元成帝忙又小心翼翼扶了楊皇后靠在引枕上,這才想起了一旁的李綏。

“你們姐妹自小關係好,這些日子,阿蠻也多抽些空進宮來陪陪你阿姐.”

李綏聽了,笑著頷首道:“表兄放心,便是你不說,我也會常常進宮的.”

元成帝笑著看眼前的小娘子道:“那便好.”

說著,元成帝似是突然想起什麼,笑著看向楊皇后轉而對一旁的李綏問道:“你看這對姨甥是不是有緣,今兒你得了喜訊,她明兒又是生辰,看來咱們的孩子是急著想參加阿蠻小姨明日的生辰宴了.”

楊皇后會意的一笑,李綏卻是坐到身側輕聲道:“聽聞明日花萼相輝樓的生辰宴來人眾多,如今阿姐身子多有不便,恐會影響安胎,阿姐不如便留在殿中歇息罷.”

“我身邊有迦莫她們侍奉,哪就那般嬌氣.”

楊皇后聽到這話方搖了搖頭,一旁的元成帝卻是想到什麼,右手探在楊皇后的小腹上,轉而看了眼一旁的小娘子,做出決定道:“阿蠻說得對,孩兒既然有些不足之症,應當慎重,明日你就在宮中安胎,我替你好好賀一賀阿蠻的生辰好不好.”

對著元成帝眸中說服之意,楊皇后雖不願,但熬不住二人輪番的勸說,終是應下了。

當李綏離開立政殿,元成帝仍舊陪伴著楊皇后,一切都那般地溫暖而感人。

外面的雨早已停歇,李綏行在甬道間,兩隻燕子從瓦簷下翩躚而過,飛向遠處,在烏雲密集的天際匯成了一個漸行漸遠的黑點。

繡鞋踩在積水的地磚上,發出細微的響聲,李綏卻漸漸陷入了沉思。

前世阿姐的孩子生下來的那一刻,便攜著父母和舉國的期待,成為了本朝第一個出生便被立為太子的人,然而在眾人喜氣盈盈地置辦太子滿月大禮時,那孩子卻因先天不足,身子至弱,受不住風未足月便猝然夭折。

李綏不會忘記,阿姐日夜撕心裂肺的哭喊。

更不會忘記她那段絕望的歸宿,如今前世已去,但於她心中,那個孩子的死已成了一個癥結。

這一世,她必須替阿姐守住那個孩子。

不能讓阿姐再走上那樣一條決絕之路。

眼見送到內宮門口,李綏在迦莫的攙扶下上了馬車,然車剛行了幾步,正當迦莫要轉身回去時,車馬卻又悠悠停了下來,只見念奴笑著走過來道:“郡主說差點忘了,來時太尉夫人讓郡主帶了三郎君獵的火狐皮呈給殿下,郡主命奴婢請尚宮前去取了.”

迦莫一向是玲瓏心,自當領悟李綏有話要叮囑,因此低聲命身後隨行的宮娥等著,獨自一人跟著上了馬車。

“郡主.”

車簾落下那一刻,李綏未有多言,隻眼神示意侍奉一旁的玉奴將火狐皮遞到迦莫手中,隨即道:“阿姐如今身子艱難,這些日子要請你們好生照顧了.”

聞言迦莫正欲欠身謙遜答話,手臂卻被一雙手牢牢握住,抬頭間,只見李綏緩緩道:“我知尚宮伴在阿姐身邊已久,阿姐對尚宮也從來不同於他人,今日我想誠然替阿姐,替阿姐腹中的孩子問一句——”說到這裡,李綏的眸光在燭火下瑩瑩如星,聲音漸漸低沉而清晰:“在尚宮心中,你是阿姐的人,還是楊家的人.”

聽到這句話,迦莫怔然地抬頭,對上李綏平靜無波卻分明帶著幾分透徹的眸子,心下震動,忽然了悟眼前娘子的心意,當即收斂神色,端正地跪下,沒有忐忑沒有惶恐,只雙手施禮於前,一向老成不喜形於色的臉上浮現出從未有過的認真和堅定道:“奴婢得太尉夫人選入府中,指給皇后殿下作侍奉,自十歲便與殿下相伴,年紀比殿下還長上三歲,這十五年來奴婢早已將殿下視作奴婢的親人,妹妹.”

說到這迦莫臉上滿是誠摯與動容:“奴婢這話原是僭越,但殿下那樣純善溫柔的人,待我們又何嘗不是親人一般.”

“無論旁人如何看,迦莫從始至終都是殿下的忠僕,如今殿下有孕,迦莫眼中,便只有殿下和小殿下,再無他人.”

說罷,迦莫伏身拜下去,以額觸地斬釘截鐵道:“日後迦莫若有違今日此語,必不得善終.”

看著眼前的女子,李綏是信任的,前世阿姐離去,迦莫跟隨棺槨去了昭陵,待阿姐的棺槨安置,在眾人都未曾反應下,迦莫毫不猶豫地觸柱而亡。

元成帝感念迦莫忠心,將她追封為忠義郡主,陪葬在昭陵內,成全了她一顆誓死追隨的心。

“姐姐莫怪我——”李綏親自俯身托起迦莫的雙臂,對視間,迦莫看到眼前的娘子難得浮現出只對楊皇后才有的柔軟與溫和。

“如今有一事,只尚宮能替阿姐、替我做了.”

說話間,李綏湊到迦莫耳畔漸漸鄭重道:“太醫令是保阿姐此胎祥和平安的重要之人,望姐姐你好生留意.”

迦莫聞聲思索間,便感受到李綏漸漸後撤,隨之一句輕飄飄的話語落在馬車內。

“念奴,送迦莫吧.”

當馬車在身後漸漸遠去,迦莫一邊朝著來時的路前行,一邊回想著方才的對話,越多想幾分,便越生出不安,也越發篤定李綏的言下之意。

郡主是要她親自想法子盯住太醫令,這件事不僅只得她悄悄做,即便是皇帝,即便是太尉、太尉夫人這些連著血脈的楊家人,也不得知曉此事半分。

當迦莫得出這個意圖,再聯絡現如今的局勢,不由冷汗涔涔,只覺得一股涼意自心內透出背脊。

她知道,郡主與皇后自小相依,雖非一母同胞的親姐妹,卻早已親如血脈。

她相信,郡主既然讓她這般行事,必是為皇后好,那便夠了。

這廂,馬車仍在緩緩前行。

李綏冷靜地靠在車壁上,閉目沉思。

方才她看出了迦莫眸中的詫異轉震驚,其實連她都對自己那些未宣之於口的猜疑感到震動。

可就在她走出立政殿的那一刻,前世的種種縈繞在她的腦海中,卻漸漸凝成一個讓她無法平靜的結果來。

那一刻,她似乎突然想通了些什麼。

李綏無法確定自己的猜疑便是真相,但她卻知,按照前世的局勢走下去,太子早夭,阿姐自戕,元成帝經受不住喪妻失子之痛患上癔症抑鬱而終,一切的悲劇,迎來的卻是楊崇淵登基為帝,坐擁天下。

這一切太過巧合。

於情於心,她都不希望自己的猜疑成真。

那個孩子,終究是楊家的血脈,是楊崇淵的外孫。

可帝王家,弒父殺子的事還少了嗎?死過一回的李綏知道,在這權謀朝爭之中,親情脆弱極了,她不能如楊延那般天真,以可笑的信任,不設防,換來無止的背叛。

她要的是萬無一失,是身旁愛著她的人平安順遂。

太醫令孫仲的醫術她是知道的,太子夭折若真是天意便罷,可若真是人為,以孫仲曾師從醫聖胡淵的資歷看,怎會沒有絲毫察覺。

而能讓他保持沉默,不敢透露的人,當朝又能有幾個。

念及此,李綏如今更多的是擔憂,擔憂這一切若成了真,阿姐那樣溫良的人又如何經得起這樣的打擊。

“玉奴——”一旁的玉奴方側首,還未應聲,便見眼前的小娘子霍然睜開了雙眼,亮瑩瑩的眸子靜默地看著她,低而輕飄的話語隨之入了她耳。

“替我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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