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在連著幾日的陰雨下,竟是難得的好天氣。

約莫卯時三刻,太尉府已然喜氣盈盈地灑掃,掛綢懸燈起來,在一覽無雲的夏日裡,清晨的陽光散發出一縷奪目的金芒,落在滿院的綠竹之上,煞是青翠。

當李綏前去拜見了楊崇淵夫婦,便在父親李章的陪伴下,坐著馬車,前往皇家的玉清觀。

清晨雨後的玉清觀,攜著塵世間沒有的輕靈,遠遠地在山腳下,便能聽到山頂餘音裊繞的鐘磬聲。

待到馬車盤旋小路而上,停在玉清觀石階之下,耳邊傳來了父親溫和的聲音。

“阿蠻.”

念奴連忙伶俐地開啟車簾下了車,與車內的玉奴一同扶李綏走出來。

蔥蔥蘢蘢的綠林之中,清脆的鳥叫聲不絕於耳,李綏與李章拾階而上,拜過了各殿的真人寶相,這才熟絡地沿著小徑朝更為清幽的一處院落而去。

待到了地方,只見帶刀暗衛隱藏在院子周圍,恭敬地朝二人行下一禮,一身黛藍素袍的繪春正候在廊下,一看到來人,便笑著迎過來。

“國公爺,郡主.”

李綏上前托住繪春的身子,將其扶起,語氣很是親近。

“春娘快起來吧.”

繪春點了點頭,順著起身,隨即道:“玉真仙師此刻正在做早談功課,就快好了,還請國公爺和郡主在偏房等等.”

“無妨,這觀中清幽,我們就在這院中等候也可.”

聽到李綏的話,繪春應了,隨即收拾了院中一處紫藤花架下的石桌石凳,待父女坐下,才送上兩盞清茶來。

“這是從後山的茶樹採摘的,又用了去歲在花根下積下的雪水,雖簡陋,但都是仙師親力親為的.”

聽了繪春的話,李綏淺嘗一口,茶味雖沒有那些名貴之品的細膩,卻有著不染煙火的氣息。

“玉真仙師,可還好——”沉默中,父親的聲音響起,李綏側首看去,只見李章捏著手中的茶杯,看似平靜的問詢,卻讓她聽出了難以道出的刻骨思念來。

兒時的記憶中,父親與母親也曾是琴瑟和諧,歲月靜好。

那時,母親總會攬著她等在父親必經的一方紫藤花架下,為她講詩文,唱童謠,每當下朝的父親出現在廊下,母親的眼眸中總會浮起比花還要好看的笑來,而她等來的,不僅有父親,還有她最喜歡的糖糕。

現在想來,李綏覺得,那時的母親,在父親面前不是顯貴榮耀的公主,而是一個孩子,一個被寵愛,嬌慣的孩子。

如今那些溫情的畫面仍舊在眼前,那些情卻是已不復存在了。

可見,再美好的愛情,再真摯的情愫,在先帝薨逝,楊、李兩家再無忌憚,獨攬大權,一步一步架空皇帝,視天子為傀儡的那一刻,便已經開始碎裂,化為塵埃了。

所以,母親才會在她七歲的時候,毅然決然的選擇離開,拋卻公主的身份,甘願做如今誦經吃齋的玉真仙師。

“仙師還是和從前一樣,每日做早晚功課,平日裡照料著這些花草,偶有獨自對弈,或去後山——”繪春方說了幾句,便聽得身後的房門被“吱呀——”一聲開啟,院落中的三人皆聞聲看去,只見一身著玄青道衣,以木簪束髮的清冷美人立在門後,仍舊是那般美目生輝,卻獨獨沒了那抹生動的笑意。

不過平淡的掃向院中,待觸及到李章微微顫動的眼眸時,也只是飛鴻一般平靜地掠過,轉而入裡,徒留那個單薄而冷淡的背影。

“郡主,請——”聽到繪春的聲音,李綏看向身旁的父親,便見他垂下眸,將捏在手中的茶杯終是放下,平靜出聲道:“你去吧.”

李綏深深看了父親一眼,沒有多言,轉身在繪春的引導下,走入了房內。

身後的門再一次被掩上,眼前的一切都沒有改變,簡單樸素,卻是能帶給人一份寧靜。

相隔一世,如今能再看著跪坐在矮几後的母親,柔柔地看著她,李綏心底幾乎是難以抑制的激動和酸楚,竟是眼眶微熱,險些要落下淚來,只見她素手整理好衣裙,上前恭敬地跪地,將頭輕輕觸地,行下一禮,一滴淚卻是無聲落在光亮如鏡的地磚上。

此刻的母親不知道,她們已是許多年未曾見過了。

“阿孃——”聽到少女語中幾不可聞的哽咽,跪坐在那的陳氏心頭一滯,不由側開頭,默然閉上雙眸,強自按住胸腔內翻湧的情愫,良久才再回過頭來,努力牽起一絲笑,溫和的出聲道:“起來吧.”

當小娘子站直身子,這才輕輕以手點了點身旁的軟墊。

“來.”

李綏從善如流地走上前,捻著裙子跪坐在陳氏身旁。

陳氏的目光柔和,細膩地打量著少女的樣子,過了許久,才終於抬起捏著檀木香珠的手,輕輕摩挲著少女的臉龐。

“阿蠻又長大了.”

話語落盡,陳氏的唇邊依然噙著笑,隨即探出一枚赤色小袋道:“我這裡沒有旁的東西,每年也只得送你一枚護身符,保你平安順遂.”

李綏接過東西,她知道,這看似小小一物必又是母親求觀中玉清真人親自所繪,供在神龕前日日禱唸過的。

李綏將護身符收入袖中,恭謹地行下大禮。

“今日應是阿蠻謝阿孃育我之恩.”

聽到這句話,看著與自己一般的少女笑顏,陳氏唇畔淺笑,輕輕撫著少女的髮髻,喃喃低語。

“我不盼其他,只望你,平安就好……”陳氏的話未說下去,但李綏又如何不知其意,看著母親勉強的笑顏,心頭卻是悶悶的,不知如何去回。

“也望阿孃珍重玉體——”“好了,回去吧,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大家都在等著你.”

當攬著自己的那雙手放下,李綏抬起頭,想要將眼前人的模樣深深刻入心中。

每年生辰來玉清觀跪拜,看著母親柔柔的眉目,她總會忍不住生出貪戀之心,沒有人知道,多少次她都想請母親回到長安城,哪怕陪她再度過一個生辰,可她知道,即便她開口,得到的也只能是回絕。

所以前世直至母親離世,她也未曾與母親度過一日天倫之樂。

“阿孃保重.”

待深深叩下一禮,李綏走出房間,便見父親仍舊坐在那花架之下,旁邊雖侍立著繪春,看起來卻是那般孤單,寂寥。

這些年來,相比於妻妾眾多的太尉府,父親的府邸也算的上是形單影隻了。

世人皆知,父親李章貴為隴西李氏之子,如今與楊崇淵大權在握,雖擔著清河駙馬之名,但母親出世入觀,二人早已與和離無異,如今母親離開已九年,父親即便不能再娶正室,娶上幾房側室,納上幾個姬妾也是合情合理的。

可只有李綏知道,父親終其一生也沒有再納娶。

在母親眼前,父親是無情之人。

在世人眼前,父親卻是痴情人。

“走罷.”

父親的聲音自耳邊響起,李綏點了點頭,轉而與繪春交付了幾句,走了出去。

出了玉清觀,鐘磬之聲仍舊悠遠地盤旋著,拾級而下,李綏剛要在攙扶下走上馬車,卻恍惚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只見她稍稍將身子朝後退了幾分,隔著車壁再看向馬車後跟隨的衛隊。

“阿蠻?”

父親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李綏匆匆掃過一眼,終是收回目光,上了馬車。

直走出了許久,李綏仍舊靠在枕上,秀眉微蹙,忘卻了在一旁侍奉的念奴和玉奴,那個身影卻一點一點在她的腦海中清晰,凝聚成一個人來。

御陵王,趙翌。

……回到府中已是午間,李綏被服侍著用了飯,只小憩了一會兒。

便被喚醒,為宮中的夜宴做準備。

在婢女的簇擁下沐浴梳妝,挽了垂練髻,點綴了小而精緻的珠翠,再換上那條十八破的花間裙,更生華麗,眉間的那枚鵝黃花鈿又添了幾分少女嬌媚。

正在李綏攬鏡自照時,便聽得念奴打簾走進來笑著行禮道:“郡主,三郎君來了,正在屋外的竹林邊兒等您.”

鏡中的少女眸色微動,伸手理了理髮邊的那隻珠花,隨即站起身來,朝著屋外走去。

如今方六月初,午間的日頭卻也有了幾分熱意,透過那一叢綠油油的竹林,被竹葉打落下斑駁的影子。

男子穿著竹青圓領窄袖雲紋錦袍,負手立在竹林後,似是感應到了李綏漸近的腳步聲,楊徹慨嘆的聲音自林中響起。

“原本覺得你我皆沒變,可看到這竹枝上的劃痕,才知道,我們竟是長高了不少.”

說罷,楊徹轉過頭來,與楊延溫良和煦的笑不同,楊徹的笑更像是陽光,耀眼灑脫。

見過了城牆之上那個目光深邃,行事老練的洛陽王,此刻再看眼前的楊徹,李綏生出了幾分隔世之感。

想起那場宮變,只怕楊徹前世至死都猜不到,她會利用她的兒子發喪入皇陵的時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將玉璽和虎符隨著梓宮送到遠在邊境的御陵王手中。

如今再回憶起楊徹氣急敗壞的模樣,似乎與眼前這個記憶中的少年郎重疊在一起,李綏不由悵然,隨著楊徹方才的目光,只見他身側的那株青幽竹枝上印著一道又一道的劃痕。

那年她七歲,因為母親的決然離開變得沉鬱寡歡,不喜與人說話,整個府裡除了父親便是僕人,每日只有等到父親下朝陪伴她時,才能暫時忘記失去母親的悲傷。

後來姑母憐惜她,便與父親商議,將她接入了太尉府和幾位兄長姊妹相處,總不至於孤單。

待到那年中秋之夜,宴上看到眾人闔家共聚,唯有她,身邊只有父親一人,因而宴罷,她便悄悄回了院子將母親曾穿過的衣裙抱在懷中,小心地看著,小心地觸控著,好似那般就能感受到母親溫熱的懷抱,獨自縮在角落哭了許久。

如今她還記得,彼時不過比她大上幾個月的楊徹悄悄跟來,輕輕地用絲絹替她擦了淚,對著她從未有過的認真道:“阿蠻,舅母雖不能陪著你,但你還有我們,我和阿兄會永遠陪著你.”

說完那個小小的男孩拉著她跑到庭前,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把精巧的匕首照著自己的身量在那竹枝上深深刻下了記號,轉身道:“以後我都會陪著你,你若不信,那我每年等到你的生辰都來這裡作一個記號.”

男孩的話猶在耳畔,李綏摩挲著竹枝,第一道劃痕尚且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而今日新刻的,卻已在她抬手踮腳才能碰觸到的地方。

從許下承諾的那一天起,楊徹從未食言,後來楊徹笑言,若是他不再長高,年年歲歲下來,這枝綠竹只怕就要被他攔腰截斷了。

然而笑語終究是笑語,等到楊延為帝她為後,遠在洛陽私下豢養軍隊的楊徹與她圖窮匕見之時,這個承諾便再未兌現。

那時為了幫助楊延坐穩帝位,她誅權臣,平後宮,原以為從此,便能輔佐楊延拓展疆土,成就大業。

未曾想她派往封地的細作與她密信,告知她遠在洛陽的楊徹收攬人心,私藏冑甲,風頭漸盛,自小的耳濡目染告訴她,寧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因而她計劃趁楊延的萬壽宴,諸王進京朝賀之機試探楊徹,一旦坐實那些罪名,便決意除掉楊徹。

可她卻未曾想,楊延不知如何得知此事,不僅不喜她暗中在諸王身邊安插細作,更是忌憚她對楊徹這個胞弟的殺機。

整整半月,楊延與楊徹同吃同住,不教楊徹離他半分,讓她無從下手,最後於一日凌晨送楊徹偷偷逃離出宮。

饒是她知曉此事,派人一路追殺,追的楊徹狼狽東逃,卻終是錯失良機,放虎歸山,讓他回了洛陽。

最終事實告訴她,她沒有做錯。

楊徹,的確有反心。

“原本我還不解,這花間裙跟破布裙般一條一條的,那些小娘子們穿起來也並沒有那般好看,怎麼就在長安時興了這麼久,今日看你穿,我才算知道,這跟寶劍配英雄是一個道理.”

聽到楊徹的話,李綏輕輕一笑,下一刻,面前的人便將手伸出來,掌心攤開,上面靜靜地躺著一個小錦盒。

在楊徹的示意下,李綏開啟那盒子,瞬間一抹馥郁卻並不膩人的香味傳來,只見盒子中放著掌心大小的一塊玉,色澤古樸醇厚,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上等玉那般驚人的外貌。

但卻散發著一股幽香,讓人嗅之舒心。

探在手中,有著少女吹彈可破的溫涼肌膚之感。

“這玉具萬物之靈氣,自然之精華,佩戴它的人聞之能消除痛苦和憂傷,有著逢凶化吉的護身作用,以後你便將它貼身戴著,也算一個好兆頭.”

李綏聞言抬頭,觸到了楊徹熠熠的笑眸,將手中的玉緊緊一捏,笑著道:“好.”

說罷便將玉遞給了身後的玉奴,替她小心翼翼地戴上。

“聽聞阿兄將阿耶給的兩方端硯都送給了你,你倒說說,我這禮物與阿兄的比,誰的更好.”

看著眼前那雙打趣的眸子,李綏唇邊牽起笑,耍著賴道:“我若說二郎的好,將來你不給我送好東西了怎麼辦,可我若說你的好,只怕二郎也會如此,怎麼算,我將來都會少好多的寶貝,所以依我看,多多益善才是最好.”

楊徹聞言眸底微動,轉而化開笑意,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人,卻是倏然伸手附在少女的額際,掌心摩挲間,故意弄亂了少女的髮髻。

“你倒是貪財的緊.”

看著眼前如夏日陽光般明朗的少年,李綏至今也不曾明白,為何最終會變成那般狼子野心之人。

這天下,這帝位,便真的那般誘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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