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艾愣住了。

照她原本的計劃,任重的心裡雖然已經有了因同情而生的反抗的萌芽,行為也基本符合這邏輯,但要想明白其中緣由,明白自己是在為了什麼而反抗什麼,並將其總結為足以支撐自己和其他人的人生的一套完整理論,大約需要用好些年的時間來慢慢消化。

結果,這倒好,任重一來就滿級。

這顯然不合常理。

任重靜靜地看著前方滿臉驚詫的孫艾。

他知道,自己這一手震驚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十萬人。

除此之外,他更從自己身下這把椅子上感知到了明確的情緒波動。

附著在椅子裡的意志雖然並未能讀取到他的思維,但卻讀到了他的決心,更讀到了他的自信。

作為這夢境的掌控者,椅子裡的意志本來就屬於孫艾的一部分,兩者意識相通。

她閉上了眼睛,靜靜地感受著那把領袖之椅讀到的屬於任重的特質。

突然,她的意識猛地一沉。

孫艾又進入了一層新的夢境。

這是更底層的夢中夢,是她的潛意識的具象化。

在這夢境裡,她和她的無數個同伴正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鋼鐵森林中步履蹣跚。

他們不知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要去哪裡。

他們只知道這黑暗的森林壓得自己和同胞們喘不過氣來。

他們只知道自己迫切地想脫離這局面,想去到一個沒有如此殘酷的壓迫,空氣沒有如此陰冷,吸入肺裡的空氣不會帶來刺痛的世界。

奈何道路滿布荊棘,更時有兇狠的猛獸出沒。

時不時,人群中被叼走一個又一個的同行者。

絕大部分遇難者都悄無聲息地死去。

直到有一個遇害者與眾不同。

他在臨死前發出淒厲的哀嚎,又帶著決絕的吶喊。

他的吶喊並不響亮,甚至有些沙啞。

他喊著:“我們與那些人一樣聰明,我們一樣地努力,我們創造瞭如此之多的價值,我們的生活不該是這樣!繼續向前進!我的朋友們!”

這是早在九百年前,九大集團一統天下,公民體系初見雛形之前,一名底層礦工的吶喊。

他雖身份卑微,陷於困苦,但他卻有一顆聰明的大腦與正直的心。

但是,他的聰明並沒能支撐到他完成階層跨越。

他只悄悄留下了半本著作——尚未完成的《公平說》,然後便在一次地下礦藏開掘過程中不幸死於墟獸之口。

他這半本著作被他同事的後人於一百三十三年前一起帶到了無名之城。

一名同行者倒下了,人群繼續在黑暗中緩緩摸索著往前走。

突然,天空一道雷霆閃過,落到了人群中央。

強光乍然出現。

手牽著手行走的人們突然發現人群中不知何時竟來了個長著無數條長臂的猙獰怪獸。

這怪獸以極快的速度掃視一圈,記住了身邊的人們的面孔。

閃電的光芒暗去,一切重新陷入黑暗後,怪獸開始不斷抓起身邊的人往嘴裡塞。

人骨被嚼碎的聲音極其滲人。

但人群卻甚至不敢加速往前衝,因為這一段路的左邊是懸崖峭壁,右邊卻又是能輕易割斷人體的刀槍劍戟。

人們只能聽著那怪獸不斷咀嚼人體的聲音,並在心中祈禱它有吃飽並不再對其他人動手那天。

其中一人在被抓起時,憤怒地大喊:“你們竊取了我們的勞動成果,還要啃噬我們的血肉!”

這是七百多年前,九大集團一統天下之前,孟都集團的前身孟都生物製藥裡的一名基層研究員寧死前的咆哮。

這名才華橫溢的基層研究員是第一個向壽命之謎發起衝擊的勇士。

他並沒能走到孫苗這個深度,但卻陰差陽錯地研發出了第一代抗衰老藥劑。

當時的孟都生物製藥本來就是龐然大物,在得到抗衰老藥劑配方後,更如虎添翼,開始以極快的速度發展壯大,並完成了對源星生物製藥領域產業的一統江山。

但這名研究員卻什麼也沒能得到。

他幾乎要實現階層晉升了,但在提出不該控制抗衰老藥劑的產量,應該力爭讓每一個源星人都用得起之後,他被殘忍地殺害,屍體被製作成標本,放置在孟都集團的總部,並被編排上了實驗事故而犧牲的美麗故事,供後人瞻仰。

這個謊言一直持續了六百多年,直到某一天,一群被剝奪了公民資格的“落魄貴族”來到無名之城,並由其中一人說出了這秘密。

這人的先祖曾是那名研究員的競爭對手,出於良心上的不安,決定將事情的真相作為家族秘密世代相傳下去,並最終在無名之城重見天日。

也正是因此,無名之城的決策者們看穿了九大集團背後的家族的嗜血本質,開始去思考經濟因素。

他們深刻的認識到,即便是為九大集團努力工作,並創造出驚天動地的成果,可只要不是那些家族裡的人,依然沒有絲毫改變命運的希望。

所謂的公民晉升之路,只不過是騙人的幌子。

人群繼續在黑暗中前行。

強光再亮起時,那長滿觸手的怪獸已經不在人們的身邊。

它並未消失,而是變成了的頂天立地的巨大怪物,俯視著眾人,並時不時彈出變得格外巨大的觸手,隨意地從人群中抓走一兩個人,輕描淡寫扔進口中。

越來越多的人因為這樣那樣的緣故被撕碎,被啃噬,被吸乾了血肉。

有人在臨死前吶喊:“所謂的文物古蹟都是謊言!源星根本沒有歷史!”

也有人只與旁人說了一句悄悄話,便被從地底突然冒出的魔爪拖入了地底。

這悄悄話是“源星上的所有人都是九個冷凍長老的奴隸,包括公民”。

還有人尖叫著“我們沒有犯罪,憑什麼驅逐我們”,隨後這人以及他的親朋好友被從天而降的黑甲武士屠戮一空。

也有人什麼也沒做,只是非常平靜地在地裡翻找著食物,身體便莫名其妙被虛空中的怪力撕扯成了碎片。

慘劇一次又一次發生,人們並未抵達夢想中的彼岸,但天空中的巨大怪物越來越多。

最後,光明突然降臨,人群似乎抵達了一個鳥語花香的山谷。

但人們尚未來得及歡呼,無邊無際的黑暗從天而降。

所有人皆被這黑暗所吞噬。

孫艾的意識也消散了。

又不知過去了多久,在這黑暗的天空突然撕開了一道裂縫,一束光芒從天而降,照到了已經化為焦土的山谷中。

一個滿臉滄桑的嬰兒正坐在那裡。

她呆呆仰頭望去。

在光芒的盡頭,一個男子正微笑著看向自己。

他緩緩伸出手,似乎在指引自己往前走。

嬰兒晃了晃腦袋,再是定睛看去。

那光芒似乎不是從男子背後的天空裂縫中發出,而是那男子本身就是光源。

他的身體便是由溫暖的橙黃色光芒組成。

那光芒照在身上,是如此地溫暖。

“來,過來。

我在這裡等你們.”

那男子開口說話了。

女嬰緩緩起身,慢慢飛了過去,直到沒入那光芒。

“這才是陽光本來的顏色.”

男子又說話了。

女嬰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然後沉沉睡去。

良久後,女嬰醒轉。

孫艾呆呆看著抱著自己的任重,“你早就知道這一切,對不對?”

任重的眼眶裡似有些溼潤。

剛才那不只是孫艾體驗的夢中夢。

任重同樣也“看”到了。

他點了點頭,“是的.”

“這不合理.”

任重:“就像這制度一樣不合理。

但存在即合理。

當然,哪怕看似合理的東西,我們也要用更合理的來替代它.”

孫艾:“先輩們用了數百年的總結,無數人的犧牲,才最終確定體制的弊端。

我們一開始並不敢奢望改變它,我們的嘗試是脫離它的體系之外,建立屬於我們的真正的文明。

當然,我們悲哀地失敗了。

你才二十四歲,從未接觸過這些,我不理解為什麼世上會有人生而知之.”

任重嘆了口氣。

他並未說出真相,只是在心裡想著。

在他那個年代,有一個文明用了五千年來走完這一段漫長的道路。

一直到最後的一百年,才有那麼一群驚才絕豔又足夠富有犧牲精神的人完成了理論總結,再掀起覺醒年代,又用了上百年時間來踐行真理,才真正摸索出一條文明前進的道路來。

它依然不完美,但它卻能通向完美。

地球人從懵懂無知到走上這條路,用了數千年,無數代人的摸索。

那是大半條文明之路!但源星上的人,生活在源星這種地方,遭遇的是如此黑暗的社會氛圍,獲取知識的成本與代價是如此之大,面對的強權又是如此的無孔不入與強大,但人心中為別人的命運而奮鬥的善良的火焰卻從未真正熄滅。

那些在黑暗摸索的沿途中慘死的很多人,如果心悅誠服地向時代低頭,大多都不至於落得那結局。

但他們沒有。

他們選擇了站著死,而不是跪著生。

商業協會用了很大的力氣試圖抹除他們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甚至無名之城可能並非第一個這樣的城市。

但是,在無數次偶然中,一定會誕生一次必然。

任重甚至懷疑,降世魔嬰的狡猾與難以琢磨,正是這些意志暗中的抗爭。

魔嬰——孫艾的“前世”,之所以會死在自己手上,並非它真的無處可逃,而是它一直在靜悄悄地觀察著星火鎮,它看懂了自己。

它把希望寄託到了我的身上!至於為什麼小小的無名之城裡會匯聚如此之多的反抗的意志,任重認為這並非巧合,也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因為源星上的受苦受難者實在太多了,而人類文明的歷史長河中從不缺乏有志之士。

他們一直在失敗,但也一直在努力。

這些人為了理想而奮鬥,再被抹去存在的痕跡,但他們的意志卻又一直在死灰復燃。

哪怕沒有這些人在無名之城中留下反抗的刻痕,甚至哪怕沒有無名之城的存在,也一定會有其他人在別的地方留下相似的抗爭的痕跡。

自從來了源星之後,任重幾乎每時每刻都被死死地埋在強烈的孤獨感形成的淤泥之中。

他僅憑著心中的一點執念,一直在掙扎,一直在苟延殘喘。

但在從另一個角度體驗了孫艾的記憶深處的秘密後,這種孤獨感消失了。

任重暗想,我一直都有同志。

從前有,現在有,以後也會有。

我並不孤獨。

“孫艾,人類並不該是這樣的。

如果人類真是一個自由的文明,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以人類思考問題的方式,人類不可能形成這樣扭曲的制度。

在源星之上,一定還有強大到人類無法抵禦的恐怖力量在牽引控制著一切。

我們要走的路很長,但我們要從第一步做起.”

孫艾點了點頭,“是的,我們已經做好了覺悟。

在最近的一次失敗中,我們總結出了新的經濟規律,但輸在操之過急。

你現在採用的是正確的方法,只有先融入它,才能打破它.”

任重:“但正如你先前所說,這種融入同樣也很危險。

那麼,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辦法了嗎?”

孫艾的語氣突然變得沉重,“我們想和你一起再奮鬥一次,最後一次.”

“完成之後,你會死?”

“我們已經死了.”

“是你們的意識會徹底消失?”

“是的。

但我們認為這值得,如果未來依然是這樣,那麼我們並不留戀這樣的世界。

如果未來能變成我們希望看到的樣子,哪怕我們已經看不到了,我們也依然能‘活’在自己親手創造的世界裡的每一個人臉上的笑容裡.”

任重緩緩點了點頭,“嗯.”

“叔叔,我們的方法是……摧毀‘網’。

我們可以做到.”

任重猛地站了起來,“摧毀網?這……”“斷網”這事,他心中一直都有幻想過。

但他完全找不到切入點。

他更覺得自己人微言輕,實力不濟,只打算等徹底爬上去,乃至於成為與九大集團統計的龐然大物後再來琢磨如何對付這源星的真正“統治者”。

但事實證明,“網”的存在對他造成的桎梏根本就無法突破。

他的地位越高,手中握持的資源越多,“網”對他的注視的力度就會越強,完全暴露的可能性就越來越大。

如果他繼續試圖埋下火種,並輻射他人,那麼最終暴露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

以“網”的強大,任重絕不可能在真正融入之前就爬上金字塔的頂端。

可一旦他選擇真正的融入,他自己以及他創造的勢力也一定會成為體系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到那個時候,哪怕他一人還能勉強保持革命的信念,也無濟於事了。

正如孫艾先前所說,“人是社會的生物”。

與他締結了親情、友情等深厚感情的所有人,都會成為他的阻礙,組成一道他永遠都無法突破的嘆息之牆。

這簡直是一個不可能解開的死結。

但現在,孫艾給了他一個天大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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